意境之味

“诗味论”属于中国古代诗论所特有的审美范畴。司空图在诗论中强调“辨味”的重要性，将“味”论诗置于极其重要位置之上，并对意境之味的产生原因以及创作要求进行了较为详尽的阐释。司空图自成体系的诗歌理论对后世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意境作为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极致体现，它通过意象的描绘将作者的主观体验与读者的主观感受进行交流与融合。人们往往能够通过意境体会到那表象之外可意会而无法言传的抽象情感。从审美体验角度来说，意境的三层次构建则是以“观”“味”“悟”三种审美体验为主导，逐步实现由“象”到“境”的转化与深入。“味”作为“观”与“悟”的中间环节，在意境营造的过程中承担着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

一、辨味

“味”是中国审美体系中不同于西方的一个独特而重要的内容。在古希腊柏拉图看来，味是无关于审美的。但在中国古人的审美意识里，包括味觉在内的五感可以在“心”的统领下形成一种审美知觉，这是一种类似通感的存在，它能够联通我们的五感，帮助我们全方位地感受美。

“味”的本意最初只是指咸、苦、酸、辛、甘五味。后来逐渐演化成为一种表示审美判断行为的动词和一种代表审美状态的名词。早在先秦时期，晏婴与齐侯在讨论“和同”问题时便明确将“味”与音乐联系起来，提出“声亦如味”的观点。陆机在《文赋》中提出了“遗味说”，他反对文学作品过于质木无文，提倡文学作品应让人回味无穷。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中提出了“馀味说”，他认为在文辞之外含蓄旨意的写法能够使读者阅读至文末时惊奇地感受到其中的奇妙，使人玩味无穷，百读不厌。司空图吸收了陆机、刘勰等人以味论诗的观点，并将其置于更高的位置之上。他强调辨味的重要性，提出了一系列的诗歌主张，将意境之味的产生原因以及创作要求进行了较为详尽的阐释，对晚唐以后的文学理论批评家如苏轼、严羽等人的文学思想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二、观象——味境

“观”作为个体观察客观事物最为直接的方式，为意境的营造提供了物质基础。作者在对事物进行观察与刻画时，往往会突出事物的本质特征，而其本质特征往往是隐而不显的。若要探寻事物的本质则需要站在更高的层次之上对事物进行更为细致的观察。司空图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观点。这一观点吸收了《庄子·齐物论》中“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的思想。此处司空图借门枢与环的关系，强调诗人作诗不能拘泥于所观事物的表象，而应该超越直接观得的、有限的事物表象去探寻事物的本质，感受事物最真实的美及其蕴藏其中的深远无穷的意蕴，如此才能够准确深刻地把握事物的本质特征，对其进行生动形象地刻画与描绘。进而才能营造出绝佳的审美意境，使读诗人能够通过有限的诗句联想和想象出一幅完整的画卷，犹如身临其境，感受无穷的意蕴。然而，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仅仅把握事物的本质，将其生动地展现出来是远远不够的。诗人在创作诗歌的过程中还需要在敏锐地捕捉到事物的本质之后将所接收到的信息进行内化，通过外在事物与内心情感的碰撞体验，使人产生一种对外部事物的判断与把握、揣摩与思考。

司空图在《与极浦书》中通过引用戴叔伦所言，引出了“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观点，用以表达“观象”与“味境”之间的关系。所谓“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表达的是一种虚与实的关系。《与极浦书》中前一个“象”和“景”指的是一种能够直观感受到的、客观真实的物与景，而后一个“象”和“景”则是指人们以前一个“象”和“景”作为媒介而启发的一种广阔的联想和想象，进而获得一种由意境所引发的、来自内心的深刻隽永的感悟。例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所营造的意境，作为一种可观之景，其意境的营造并不只是对事物表象的极致刻画，而是以景色为媒介，引发人们的广阔联想和想象，将人们引入由知性与想象力所创造的另一境地之中。它没有脱离“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之景，但又包含着人们的思绪与感悟，这是一种在“观”基础上的“味”，所营造的意境之美是一种朦胧的美，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真正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对“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追求其实就是一种从直观的摹写上升到追求最高灵境的启示；从追求实际呈现出的事物上升到追求由内心思想和情感所唤起的更深层次的东西。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与“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共同反映出了中国美学和艺术的一种思想倾向，即人们主张通过内诉的方式寻求心灵的超越，返归精神的虚浑状态，“它超以象外的努力不是精神的逃遁，而是要超越心物、意象、形神的分别，与世界泯然一体”。

三、韵外之致——味外之旨

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评价司空图论诗贵得味外之味。无论是“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还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司空图诗论中的意境主张都是一以贯之的。他强调在对事物、景象进行刻画描写时不能拘泥于所观事物的表象，而应该超越表象，寻求知性和想象力的朦胧无穷之境，使读诗人在读诗时不仅能够感受境中之味、领略境外之景，还能够体会“韵外之致”、领悟“味外之旨”。简单来说，便是将“味内之味”进一步升华成“味外之味”，最终达到“味外之旨”之“悟”的境界。

“韵外之致”与“味外之旨”从内容与艺术美感上讲是近乎一致的，因此许多学者会将“韵外之致”与“味外之旨”合并称为“韵味说”。但二者从出发点上考虑确实又存在着些许不同。“韵外之致”是从诗歌的意境的表现角度上提出的诗论，它继承和发展了刘勰《文心雕龙·隐秀》的“文外之重旨”以及钟嵘《诗品序》的“文已尽而意有余”的观点，沿袭了“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以及“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主要精神，强调优秀的诗歌应具备表达言外之意的特性，能够营造出意境的韵外之致。而“味外之旨”则是从读者的品味角度说的，它强调诗人创作诗歌可通过“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描述，使读诗人在感受到韵外之致的基础上体会到超越诗歌本身之外的深刻意旨，达到审美感受的最佳境界。

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阐释了自己对于“韵外之致”与“味外之旨”的理解。司空图将诗歌视为文学创作中难度最大的一种文体，认为创作出一首好诗的关键在于“辨味”，“辨味”之后才可以言诗。他以江岭以南之人与中原之人为例，强调“辨味”的重要性。对于偏爱酸咸，喜好食用醋和盐的江岭以南的人来说，他们品尝醋和盐时所品尝到的口感也仅仅是酸与咸而已。而中原人仅将醋和盐用于调味之中，其他情况下不会使用醋和盐，这是因为他们知道醋和盐除了酸咸之味以外，缺乏醇美之味。然而，往食材中加上缺乏醇美之味的醋和盐却能烹饪出富有醇美之味的佳肴。酸咸作为具体的味是佳肴口感的来源之一，但我们品尝佳肴时所感受到的醇美之味却并非具体的酸咸，而是一种食材与调料协调统一的口感，但佳肴的出现离不开具体的酸咸，诗歌也是如此。诗歌运用生动的语言，描写了许多具体的事物和景色，但诗歌的“醇美”之处并不在于这些具体的景象之上，而是由于这些景象所构成而又存在于景象之外的意境之中。在司空图看来，以江岭以南之人为例的这一类诗人，他们作诗仅仅停留在“味”的第一层境界，即“味内味”之境，这类诗人仅仅对事物表象进行刻画，尽管刻画得十分细致逼真，但仍未跳脱出事物的表象，止于酸咸而已矣。而以中原之人为例的这一类诗人，他们能够超越事物的表象，将所描绘的事物与意境及情理相结合，在营造出读诗人亲临般的意境同时使读诗人品味到诗歌的“味外味”之境，获得表象之外独特的感受。这滋味非醋非盐，而是一种各滋味融合一体，脱离酸咸之味的醇美之感，这是一种超越表象的心灵体验。正如苏轼所言：“梅至于酸，盐至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而如何才能实现“味外味”之境，通过诗歌表达出“韵外之致”呢？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进一步提出了实现“韵外之致”的方法论：“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所谓“近而不浮”是指诗的意境鲜明好似就在眼前，但又不留于浮浅直漏；“远而不尽”则是指诗的意境深远，含蓄有味，言有尽而意无穷也。司空图认为在对意境进行营造时应不流于肤浅而意蕴深远，不拘泥刻画而含蓄不尽。诗歌所描绘的形象与意境要能够引发读诗人的情感和联想，引发它们去发掘诗歌之外的意蕴，寻味意无穷之艺术境界。“近而不浮，远而不尽”代表着盛唐诗风两个不同的侧面，只有当两者融于一体注于诗歌作品之中，才能够构成“韵外之致”的理想诗美。司空图的“韵外之致”理论将中国诗歌理论的审美趣味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从苏轼的诗歌理论到严羽《沧浪诗话》中的“妙悟”说，再到王国维的境界说，都与司空图的“韵外之致”说存在一定的继承与

发展的关系。

“盖绝句之作，本于诣极。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岂容易哉。今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色，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与李生论诗书》）司空图将诗歌创作视为文学创作中难度最大的一种文体，而绝句则被司空图视为诗歌创作中最有难度的。在司空图看来，若要将广泛的思想内容凝练于简洁短小的绝句之中，则要求创作者必须具有极其高超的艺术造诣。这种造诣不仅仅是对艺术方面的追求，其中更包含作者思想的深度。意境的营造不仅会受到来自外部环境的影响，同时还要求诗人自身要具备高深的修养，具体包括丰富的生活经验、创造力的表达以及深邃的思想感情。当主观的思想感情和客观的对象相遇时，则会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所作之诗则将“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此处的“神”是司空图对诗的最高艺术境界的称谓，在他看来，“神”是主观隐喻和客观因素相遇后的刹那间自然而然出现的神来之笔。

在《与李生论诗书》的最后一段中，司空图认为李生所创作的诗歌在同辈难有可以相媲美者，但并非完美，还需“以全美为工”方可知其中的“味外之旨”。司空图将“味外之旨”视为审美感受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而只有以全美为工，追求诗歌丰厚的整体美才可能实现。当诗歌的情感韵味与语言表现形式高度统一时，诗歌才能够达到审美感受的最高品味，具备“味外之旨”。当诗人创作达到诣极之状态，诗歌作品所描绘的意象便将“超于象外，得其环中”，使得读诗人仅凭简洁的几行诗句便可在脑海中营造出一场或气势磅礴或宁静致远的诗之意境，“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随之产生，带领读诗人神游其中，在读诗人与诗人思想情感的结合下，读诗人感受到了作品所表达出的“韵外之致”，最终体味到其中的“味外之旨”。

四、结语

司空图从审美体验的角度提出了“辨味”的重要性，他强调在对事物、景象进行刻画描写时，不能拘泥于所观事物的表象，而应该超越表象，寻求知性和想象力的朦胧无穷之境，使读诗人在读诗时不仅能够感受“境中之味”、领略“境外之景”，还能够进一步体会“韵外之致”、领悟“味外之旨”。司空图将诗人的阅历及道德品行纳入诗人创作诗歌所应具备的艺术素养之中，认为当诗人创作达到诣极之状态，诗歌作品所描绘的意象便将“超于象外，得其环中”，诗人对于意象的准确把握能够向读诗人传达出诗之意境，“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产生，带领读诗人神游其中，感受“韵外之致”，体味“味外之旨”。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郑莹（1998—），女，广东汕头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西方文论与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