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中植物意象的审美意蕴

作者: 邝先锋

植物作为自然界的重要组成部分,影响着人类的生产生活,同时也给予人类精神慰藉。作为历史悠久的农业民族,古人很早就注意到植物的审美意蕴,早在先秦时期,就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岁寒,然后知松柏也”“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等与植物相关的诗词,这些都体现了先秦古人对植物的观察与认识。其中,逍遥于濠梁山水的庄子对植物更是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庄子爱好自然,常常论及各种植物。他笔下的植物意象,既有天地自然中存在的,也有想象而成的。他通过细致观察,了解植物所展现的节奏和韵律,体会大自然势不可挡与丰富多样的生命力。庄子笔下的植物往往表现出自然之道、“无用”之美和想象之奇的审美意蕴。

刘成纪先生在研究中提及,庄子一生主要活动在宋国,即今天的河南东部,包括安徽、江苏、山东的部分地区。这些地区地理面貌多变,丘陵、高地、水泽、河流交错分布,植物种类丰富多样,为庄子感悟自然提供了物质基础。据统计,《庄子》一书中共出现37种植物。本文试图通过总结分析《庄子》中出现的各类植物意象,认识和把握庄子的美学思想。由于现存《庄子》一书的作者是多人,篇目之间哲学体系、思想深度以及文学风格前后不一致,学界一般认为《庄子》内七篇为庄子所作,外篇、杂篇中的《秋水》《知北游》《达生》《至乐》《山木》《寓言》等为他人撰写。为行文方便,本文统称为“庄子”。

一、自然之道

在继承老子“道可道,非常道”的基础上,庄子提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天地有大美却不言语,四时有分明的规律却不议论,万物有生成的条理却不说话。虽然“天”“四时”“万物”并不像人一样发声表达,但会通过另一种方式传递信息。

《庄子·庚桑楚》有言:“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大地回春,百草萌发。秋高气爽,果实累累。虽然植物是随着四季温度变化而生长凋零,但反过来说,春夏秋冬也在通过植物形态的变化来展现自身。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植物就是四时的信使,“最为集中地体现了时间的节奏与韵律,体现了大自然的运行法则”。在时间的带动下,天地蕴含着本然的秩序之美。《庄子·天道》有言:“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树木与天地万物一同扮演好各自的角色,彼此之间和谐共处。同时,庄子笔下的草木还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即使受到外力的冲击,依然会努力保持自身该有的形态,“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耨于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所谓“到植”即倒生。春雨降落,大地回春,草木蓬勃生长,于是人们拿了锄田器具来修除草木,但修除过后,草木倒生的仍有大半,不知道其中缘由。庄子通过“怒生”“到植”描写出草木势不可挡的生长力。另外,还有风吹树上的窍孔所发出的地籁之音。“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树木的窍孔形态各异,风吹过所产生的声音也因此千差万别,比起竹箫乐器所产生的音调变化更加丰富,显示出包罗万象的自然所蕴含的多样性。

《庄子·天道》篇曰:“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成玄英对此解释说:“‘运’。动也。‘积’,滞也。言天道运转,照之以日月,润之以雨露,曾无滞积,是以四序回转,万物生成。”自然是一个运动变化、井然有序的整体。这个整体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美涉及秩序;另一方面,秩序也获得某种审美的规定,既有时间节律的秩序之美,又带有势不可挡、丰富多样的生机之美。一草一木虽然看似柔弱微小,但在四季轮回、萌发枯萎之间却能彰显出时间之序与顽强的生命力,演绎生命独白与自然之道。庄子正是有感于此,才发出“大林山丘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的感慨。

二、“无用”之美

《庄子》一书如同一部自然百科,其中涉及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这不仅与庄子的兴趣爱好及其所处的地理环境有关,还与庄子所从事的职业有关。《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漆园吏”即掌管漆事的官吏。自周代起,人们就开始形成系统的生态实践思想,设立相关的机构并制定法规,对动植物进行节制性保护。由此可以猜想,庄子因为工作职务,经常会接触漆树等植物,加之受到老子思想和当时列国战乱环境的影响,他认识到“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有关“无用”,《庄子》中涉及大量的寓言故事,其中多处以各种树的意象为主体。如惠子所说的“樗”、匠石所遇的“栎社树”、南伯子綦见到的“大木”。它们都有着共同的特征:一是体量大。有的“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籁”,即使是集结一千辆四匹马的兵车,如果把它们隐藏在这棵树下,它的枝叶也能够把所有的马车笼罩起来,有的“其大,蔽数千牛,絮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为舟者,旁十数”,树荫大到足够遮蔽住几千头牛,树干高到靠着山坡十来丈才有树枝。二是没有实际用途。相比“山楂、梨、橘、柚、果、蓏”一类果实,这些散木,“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槾;以为柱则蠹”“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不能食用,就连木匠都不愿多看一眼。然而,对于这些大而无用的树,庄子有自己的见解。《山木》篇曰:“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庄子认为,正是因为这些树木不是人类所需的木材,才能保全自身,得以天年,否则就会像宋国荆氏的楸树、柏树、桑树一样,“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明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因为可以为人所用,所以往往无法长期生长。

具体来说,这些树木意象所传递的“无用”之美,首先是一种超越世俗功用的美。正如朱光潜所说的三种态度,面对同样一棵树,植物学家、商人和画家三者内心所想截然不同。在一般人眼里,看到的只是对象的功用价值,一旦对象无法满足需要,便弃之不顾。但假如挣脱这种世俗功用的束缚,顺其自然,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结果。面对“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的大瓠和“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的樗,惠子无可奈何,“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则发挥对象所长,提出“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的想法,把大瓠做成一个大酒樽,坐着它漂流在江湖上,把樗树种在空旷的地方,闲时靠在树下,多么逍遥自在。大瓠、樗树在外界功利标准的框架下显得“无用”,但一旦挣脱这个框架,便呈现出另一番样貌。

其次是一种特殊视角,事物往往具有独特个性,只有抓住其独特性才能更好地体现价值。《庄子·人间世》篇中,栎树托梦匠石,认为“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这些树木果实熟了,就会有人摘,有人摘就难以避免大枝被折断,小枝被折乱的屈辱。“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假如栎树也“有用”,必然无法长至庞大而成为社树。栎树从自身角度出发,认为成为“散木”才是最有利的,因此要“求无所可用”。人往往会受到自身主客观条件而局限在自我的视角中,庄子的“无用”,就是要打破这种主客二分的限制,超越自我,来到对象本身,使对象获得一种活泼的生气。

再次,“无用”还带有一种时间永恒的意味。对于向往自由的庄子而言,时空是一种局限,为了突破这种限制,庄子常常会以想象、夸张等手法描绘一些超越常识的现象,如《庄子·逍遥游》篇中:“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冥灵和大椿突破了四季的轮回、时间的禁锢,仿佛得到了永生。与之相反,一些有用的树木,或“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能终其天年,而中道夭”,或“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短命成为“材之患”。

三、想象之奇

闻一多曾说:“讨论庄子的文学,真不好从哪里讲起,头绪太多了,最紧要的例如他的谐趣,他的想象;而想象中,又有怪诞的,幽渺的,新奇的,秾丽的各种方向,有所谓‘建设的想象’,有幻想;就谐趣讲,也有幽默,诙谐,讽刺,谑弄等等类别。”庄子笔下,有无何有之乡的大樗、《人间世》中托梦给匠人的无用之用的社栎、能享受天年的不材之木,还有由“几”到“人”的奇异想象。《庄子·至乐》篇曰:“种有几,得水,则为㡭继;得水土之际则为龟蠙之衣……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几”,指物种最初时代的种子,得到水的滋润后便成为“继”,一种断续如丝的草,且“拔之,节节复生”,具有很强的繁衍能力。“几”如果是在水土之交处,则成“龟玭之衣”,即青苔;在高地上,则为“陵舄”,即车前草;“陵舄”后又化为“乌足”。“乌足”的根为“蛴螬”,即金龟子的幼虫,叶为蝴蝶,至此实现了植物向动物的转变,后续又由动物转变成人。

无论是继、龟玭之衣还是陵舄都是生命力顽强的植物,它们随处可见,繁衍能力旺盛。庄子将其作为动物甚至人类来源的重要一环,看似荒诞,却与千年之后现代生物学概念上的“食物链”如出一辙。“食物链”也被称作“营养链”,庄子虽然不知“营养”为何物,但他认为“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万事万物虽然各不相同,但其中都包含道,道能将事物贯通连接在一起。如此,庄子大胆发挥想象力,想象出其根为虫,其叶化蝶的“乌足”这样一种神奇的植物。

由“几”到“人”只是庄子众多寓言中的一个,奇特夸张的想象背后是“道通为一”的本原支撑,还有对自由境界的向往。庄子以丰富瑰丽的想象冲破时间、空间和不同物种之间的禁锢,甚至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指出“万物与我为一”,意在说明“物有其物性,物的物性正以如其所是的方式在言说着存在的奥秘,并且通过其存在的言说来揭示人类某种自由的境地和梦想”。

“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庄子的形象在绿色山林之中越发逍遥、更显清新。纵观庄子笔下的植物意象,既有属于“天地自然物象”的草木、果树,也有属于“人心营构物象”的大樗、社栎,这些意象为庄子以非逻辑理性、非语言概念的方式阐述道提供了帮助。因为,“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而且具有一种“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的性质。

四、结语

对现代人来说,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发展,森林草原被毁坏,江河湖泊被污染,人们整日被钢筋水泥包围,似乎失去了与自然界的呼应。庄子以植物观道的方式给予人们启发,身边一草一木的生长随着春夏秋冬变化,反过来也就体现出带有节奏和韵律的四时之序,展示出自然势不可挡、丰富多彩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量超越世俗功利,带有独特性和永恒性的美,当视野突破各种主客观的禁锢,思想得以解放,想象力得以驰骋,那被日常琐事麻痹的感官心灵便会苏醒,向往自由,在有限中扩展出无限,如此一来,平凡的生活便能增添一抹诗意,人们与自然也就更加亲近。

(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

作者简介:邝先锋(1997—),女,江西赣州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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