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故栽者培之”句新述
作者: 刘小川《中庸》第十七章曰:“舜其大孝也与!……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从古到今,有许多经学家对“故栽者培之”句作出了解释。今人的阐释大多为“生来有贤能的人,上天就帮助他们;生来没有贤能的人,上天就让他们倾覆”或“能成材的得到培育,不能成材的就遭到淘汰”。但是,这样的阐释方法似乎有些类似“物竞天择”的观念,同儒家基本价值观略有冲突;“栽”“倾”二字作为动词,于句中也缺少主语。故笔者认为,或另有一种解释,即将“栽”“倾”的施事者理解为受“培”和受“覆”的人,从而翻译成“能够发挥主观能动性、自我栽培勉励的人,上天就不断培育他们;自我放弃、行诡作恶的人,上天就让他们倾覆”。然而,从古到今几乎都未有作如斯阐释者。文章将论述提出新解的缘由与依据,以及为何最终无法按照新解来阐释此句。
一、古代经学家对“故栽者培之”句的阐释
先来分析一下我国古代三位较权威的经学家(郑玄、孔颖达、朱熹)对“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的注解:
郑玄《礼记正义》注曰:“材,谓其质性也。笃,厚也。言善者天厚其福,恶者天厚其毒,皆由其本而为之。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栽读如‘文王初载’之‘栽’。栽,犹殖也。培,益也。今时人名草木之殖曰‘栽’,筑墙立板亦曰‘栽’,栽或为‘兹’。覆,败也。”孔颖达疏郑玄之语曰:“‘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材,谓质性也;笃,厚也。言天之所生,随物质性而厚之。善者因厚其福,舜、禹是也。恶者因厚其毒,桀、纣是也。故四凶黜,而舜受禅也。‘故栽者培之者,倾者覆之’,栽,殖也;培,益也。言道德自能丰殖,则天因而培益之。‘倾者覆之’者,若无德自取倾危者,天亦因而覆败之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曰:“材,质也。笃,厚也。栽,植也。气至而滋息为培。气反而游散则覆。”可见,郑玄与孔颖达都认为,“栽”“培”都是需要建立在天生之“德”的基础上的,且善恶皆为天生之性。这就牵涉两个问题:
其一,“必因其材”的“材”,是一个人天生之“材”,还是经过后天自我的栽培与努力后形成的“材”,抑或二者的重叠?这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若“材”有关人后天的主观能动性,似乎便不能按照郑玄“材,谓质性也”“皆由其本而为之”来作解了;且“生物”之“生”也应理解为一个不断延续的过程(如“使生长”“使博厚”“生养”),而非一瞬间的决定(如“造出”“生出”)。“材”的指向性,是下文需要着重讨论的。其二,“栽”“倾”二字的语言学定性问题。经笔者总结,该问题有以下三种解读方向:
(1)二字作为动词,施事者皆为“天”。按郑玄、孔颖达“栽,殖也”的训释,“故栽者培之”即译成“所以被上天栽植的人,就会不断得到天的培育”,后半句道理相同。(2)二字作为动词,施事者为“受培者”“受倾者”。这样,“故栽者培之”即译成“所以那些能够主动栽植自己德行和能力(能很好地发挥自身主观能动性)的人,就会不断得到上天的培育,以积累更多的德行与实在的好处”,后半句道理相同。(3)二字作形容词,修饰“受培者”“受覆者”。如此一来,“栽者”就应译作“值得被上天栽植的人”,“倾者”则是“须被上天遗弃和淘汰的人”。
从解答文章的核心问题角度来看,(1)与(3)的性质类似,都认为是“天”主导了这一切;(2)则认为人先具备主观能动性、存在对自我的后天积累,才会出现被上天或“培”或“覆”的结果。然而,如果单纯从语言学角度分析“栽”“倾”的施事者,而不改变其核心意涵,那么是没有足够的语言学证据,来料定施事者究竟为“天”与“人”哪一方的——“栽”“倾”所对应的主语不明确,或许是这一句话在解读时最大的争议来源。
保留这两个问题,再看朱熹的阐释:“气至而滋息为培。气反而游散则覆。”宋学注重义理,“气”就是宋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然而,此“气”是人天生即具备的“气”还是后天培养成的“气”?在《朱子语类》中,朱熹给出了更详细的解释:“物若扶植,种在土中,自然生气凑泊他。若已倾倒,则生气无所附着,从何处来相接?如人疾病,此自有生气,则药力之气依之而生意滋长。若已危殆,则生气流散,而不复相凑矣。”可见,朱熹认为,人先有一部分本来之“气”,后来又有天和自然的“气”与它相接,若本来之“气”佳,则相接之“气”便起到培植的作用,反之则倾覆。《朱子语类》又记载朱熹认为四书“必因其材而笃焉”,意为“是因材而加厚些子”,同样没有解决“材”有没有关联到主观能动性的问题。其他经学家对“故栽者培之”的解读方式多沿袭了郑玄、朱熹的
观点。
二、“必因其材”之“材”的指向性
按照前文所引的文献用例,似乎“材”字偏到了指人本身具有的“材质”(原料方面)一端,而“材”指后天所成的“材”(能力、修养方面)一端,尚且没有古代经学家提出疑问并作解。对“材”字两种方向的解读,其实指向了以下两种推导路径:
(1)“材”是天生之“材”,则舜即是天生的“孝”与“德”者,如《四书大全》记载宋朝真德秀所言:“舜所知孝而已,禄位名寿,天实命之,非舜有心得之也。”而《中庸》前文又提到了“舜其大知也与”,则舜之“知”理应亦为天生之“材”,即舜或许是“生而知之”的圣人。(2)“材”是后天之“材”,则舜应先努力做到“知”与“孝”,后修养了自身的“德”,进而有位、有禄、有名、有寿,而天因舜后天之“材”而益“笃”焉,进一步培育、滋养舜的德行。
如果按第一种路径看,则衍生了一个比较有争议的问题:舜是圣人吗?对于这一点,历来众说纷纭。主流观点认为,尧、舜等人做到了内圣外王,于孔子圣人观中已达成标准,学者魏忠强就认为:“能达到孔子心目中的‘圣人’标准者可以说是古代圣王,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尽管从《论语》中的相关记载来看,孔子对‘圣’的界定并非十分明确,但是我们还是有理由相信孔子心目中的‘圣人’即以古代圣王为模范的。”然而《论语》中又多次出现“尧舜其犹病诸”,说明“圣人”标准在孔子心中的地位甚高,尧、舜也不可尽善尽美。关于舜是否为“生而知之者”,则到孟子时代才有过明确定义,孔子未作出评价。《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四书纂疏》载南宋辅广曰:“(性者)此言生而知之者也。气禀清明,故其所得之天理无所污坏;既无所污坏,则自然不假修为。此乃圣人之极致也。”程子亦为之注曰:“性之、反之,古未有此语,盖自孟子发之。”
而实际上,舜是否被孔子认为是“圣人”和“生而知之者”,对研究本篇文章的核心问题没有太大的贡献。因为只讨论孔子是否认为存在天生之“德”即可。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论语·述而》第二十三章即言“天生德于予”。所以,或许在《中庸》第十七章内,舜为“圣人”并不是推导出“必因其材而笃焉”的唯一路径,具备天生的“德行”同样可以。本章提到的“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大德者必受命”能够较好地印证此观点。
还要解答的问题在于,舜之“孝”体现在何处。《中庸》第十七章从头至尾似乎都未提到舜“孝”的体现,却言“舜其大孝也与”,这是为何?真德秀在《西山文集·召除礼侍上殿奏劄一》中提到:“有德则寿。中庸称舜之孝。以为大德者。必得其寿。且谓天之生物。因材而笃。栽培倾覆。惟所取焉。盖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舜之所为有自寿之道。故天亦寿之。此所谓栽者培之也。”新安陈氏曰:“孟子称舜为大孝,以亲底豫天下化言此称舜为大孝。以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言何也。常人使人称愿然曰幸哉,有子如此,尚谓之孝;舜德为圣人,而防尊富飨保如此,岂不可为大孝乎!”可见,在《中庸》里,有很高的德行、福禄上下可察,即是达到甚至远远超越“孝”的标准。
是故若按此解,“材”作为人天生的“材质”是合理的,“材”与“大德”的关系也是可以彼此呼应的。
如果按照第二种路径看,则虽亦有合理之处,却存在一定缺陷,即此解同“故大德者必受命”的“必”字有冲突。陈澔《礼记集说》云:“故曰大德必受命。必,言其可必也。”假若把“大德”当作不断积累的结果,也即后天培养起来的“德”,那么许多后世的君主如汤、武,亦能达到这一点;孔子之所以用舜来举例,说明他有很大的可能认为舜比汤、武等君主拥有某种更高的地位。《四书大全》载永嘉薛氏曰:“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质而加厚焉。其本固者,雨露必滋培之;其本倾者,风雨必颠覆之。其培之也,非恩之也;其覆之也,非害之也。皆理之必然者也。”是“必然”而不是“后天养成而赋予”,其“加厚”没有人的主观作为所带来的风险性,便说明了这一点。
由上可知,“材”实应指向人天生即具备的材质,且在《中庸》第十七章中,有值得天之“笃”的“材”又不一定必须成“圣”,具备天生的“大德”即可。这样一来,前面所提到的“栽”与“倾”的指向,就可以把施事者皆为“受培者”与“受倾者”一项排除了。
三、“故栽者培之”句与“物竞天择”思想
读到“故栽者培之”句时,很容易联想到“物竞天择”观,即一切都是天定,天生“材质”好的人,上天就帮助他;“材质”差的人,就会被上天倾覆、淘汰。这与儒家思想中“仁爱”与“修身”的思想是不是产生了矛盾和冲突?答案是否定的。
《中庸》第二十章记载:“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这样看来,无论有没有天生的“材”,通过后天的努力,就算沿由的道路不同,所达成的境界也应该是相同的。那么为何第十七章又表示成败兴衰取决于天的栽培或是倾覆?原因就在于,《中庸》第十七章想要强调的是天命观,它站在一个非常绝对化、理想化的极端立场上来看待这个问题。在第十七章内,孔子把舜之大德看作理想化的极高之德。虽然没有天生之“材”与大德者,同样可通过后天的修身进取达到舜的境地,但舜本人能够达到,是必然发生的、绝对化的事件,这才是《中庸》第十七章的侧重点与强调点。
《四书纂疏》载吕氏曰:“无意而安行,性者也;有意利行,而至于无意,复性者也。尧舜不失其性,汤武善反其性。及其成功,则一也。”辅广曰:“尧舜不失其性,则是生而知之者;汤武善反其性,则是学而知之者。初虽不同,及其至于圣,则无不同矣。故曰:及其成功,一也。”可见,《中庸》第十七章虽云舜受天之“培”一事,却并不意味着反对“后天努力”不可与“受天之培”达到同一境界。《四书大全》载永嘉薛氏曰:“天人之应,至难言也,而圣贤常……今曰大德,而谓之必得其位,必得其禄与名寿。圣贤何若,是为必然之论。”一句“而圣贤常”可谓切中肯綮。世间纵然有很多通过各种路径修养自身德行的人,不妨碍“及其成功,一也”;然而在不关注舜是否为圣贤的情况下,舜(与天生大德者)能达到“必受命”的境界,则是恒常的道理。换言之,这是由于舜的德行(即“材”)太过广厚和绝对,已经达到了“受命”与“受培”提前被决定的地步,并不是物竞天择
的结果。
四、结语
经过以上的探究和论述可以得知,“故栽者培之”句完全可以采用郑玄、孔颖达等人的阐释方法,上下文连贯起来的思维链条可总结为:像舜那样具有绝对化大德与“至材”的人,会受到上天的培育与良性积累,也必然会“受命”和得到位禄名寿。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的成就都是先天定好的,也并不意味着“修身”和以各种途径“反其性”会因此失去意义。因此,在解读“故栽者培之”句时,要着重关注“舜”这一个例的特殊性。
(山东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