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慕克小说《黑书》身份追寻的文化阐释
作者: 史璐璐文化身份一词源自于英语“Culture Identity”,“Identity”是身份的意思。在当代的文化研究中,对文化身份问题的研究是一个重要的核心主题。无论何种文化都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混杂的、异质的,两种文化身份之间存在着协商、融合和转译的关系。在全球化过程中,这样的建构关系,可以使主体发出真正的自己的声音,找到一个创新的、独特的文化身份。
本文以《黑书》为分析对象,以古老的身份追寻为主线,从伊斯兰的苏菲神秘主义寓言和卡利普的身份追寻两方面来分析作者的文化身份观。正如众鸟前往卡夫山寻找凤凰的寓言故事一样,卡利普通过寻找如梦和模仿耶拉,经历了追寻他人、模仿他人、成为自己三个过程,找到了自己的身份,最终明白他寻找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这个自己不是原来的自己,而是经过磨难与重生后的一个全新的自己。在此基础上,帕慕克点出了本书的鲜明主题——“我即凤凰”。
一、《黑书》文化身份观的迥异书写
《黑书》是奥尔罕·帕慕克1990年写成的小说,本书以侦探推理的方式讲述一个追寻文字和身份的旅程。帕慕克以古老的追寻为主线,以侦探为故事情节,同时运用现代派的拼贴技法,融合了大量的苏菲神秘主义故事和寓言,表达了三种迥异的文化身份观。
(一)西化改革者的文化身份观:活着就要模仿他人
奥斯曼帝国灭亡后,土耳其国父凯末尔在土耳其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民族改革运动,效仿西方,废除哈里发制和伊斯兰教,并在语言、服饰、礼仪等各个方面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西方的众多流行元素进入了土耳其,占据了土耳其的市场,并慢慢地改变土耳其人传统的生活方式,西方电影、咖啡、服装、家具等等充斥着土耳其的家庭生活。许多伊斯坦布尔人会把制作精美的相同的木雕帆船摆在他们的收音机旁、暖气上,放进他们的后车窗、房间里,摆放在他们的书桌和工作台上。所有的人都会想要一个音乐香烟盒,生怕自己赶不上潮流;都会喜欢比小指头还短的日本圆珠笔。一个月之后手枪形状的打火机又成了人们争相购买的对象,接下来人们又都狂热地追求另一样东西。这些正宗的、真实的土耳其人同胞不再想当土耳其人了,因为他们想当别的人。一位商店老板很无奈地说道,我们的顾客想要买的是一件新鲜的外套,这件外套是来自遥远的西方陌生的国度,和自己平时穿的外套是不一样的,它是奇异的、独特的,穿上这件外套仿佛他们就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变成了一个自己所喜爱的人。
(二)保守主义者的文化身份观:坚持做自己
《黑书》中王子的故事一节中,王子发现人一生中最重要的问题在于能否做自己。王子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人要想做回自己,应该要与众不同、独具特色,独特的衣服、独特的声音、独特的故事、独特的想法。因此,王子毁掉了他曾经学习过的所有书本。他烧毁了《伏尔泰全集》,因为他不想变成一个有智慧、机智过人的法国人;清空了叔本华的作品,因为他不想变成一个会思考会反省自己行为的人;卢梭的作品被扔出房子,因为它会让王子变成赤裸裸面对自己的野蛮人。王子抛弃了他以前坚持的所有东西和生活习惯,包括精神上的和物质上的,王子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坚持做
自己!
(三)卡利普的文化身份观:做自己还是做他人
在《黑书》中,卡利普是一位在伊斯坦布尔土生土长的律师,这就潜在地告诉了读者,卡利普既是一位思想先进的勇于接受新事物和新思想的人,又是一个传统的人。他刚开始模仿别人,其实也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找到自己。文中,卡利普参观过班迪师傅的地下假人世界,当班迪师傅的儿子愤愤不平地诉说着班迪师傅的人生经历和梦想时,卡利普却想着这群假人肯定像他一样急于逃出这暗无天日的地窖,努力模仿他人,最后变成他人,抛弃自己原来令人厌恶的身份,做一个有新身份的人。但是在看到班迪师傅创造的这些形形色色的假人的时候,卡利普又想到了这些假人的身上有自己原来的身份和影子,恐惧、黑暗笼罩着他,是做他人(耶拉)还是做自己,卡利普迷茫不知所措,就像卡利普对耶拉的感情一样,是矛盾和复杂的,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地追寻耶拉,但又时刻想要忘记耶拉,将之抛到脑后。
对于卡利普来说,他既渴望拥有新的身份,又想保持自己的性格与本色。在《黑书》里,卡利普是帕慕克的代言人,帕慕克的思想和观点通过卡利普表现出来,他在寻找一条土耳其人能够真正成为自己的民族之路。
二、《黑书》中民族寓言的内涵
美国文化批评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在《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一文中提出了“民族寓言”的概念。詹姆逊指出“民族寓言”凝聚着强大的民族集体无意识。这一概念的提出是为了阐释第三世界文学的本质,用文本来表现作者对于整个国家、民族和社会的政治观念,有意识地将政治影射到文本里,并以寓言的形式在作品中表现出来。詹姆逊的用意是深刻的,他是想用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观来与逻各斯中心主义一元论相抗衡。他把这个希望寄托在尚未被后现代主义完全覆盖与渗透的第三世界国家和第三世界文学上,避免出现后现代主义一统全球的景象。
但在全球化的今天,土耳其文学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影响,西方文化殖民的影响正在逐渐加大,这是土耳其民族在强大的西方文化面前所面对的压力和遭遇的精神危机。在这种境况下,重提詹姆逊的“民族寓言”思想,有着很重要的价值和深刻意义。对正处于改革时期的土耳其来说,一味地宣扬传统、保守传统无法抵御西方殖民主义文化和帝国主义思想的渗透,只有主动将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经验融入本国传统、改造传统,才能保证土耳其民族传统能够生机勃勃地发展。詹姆逊的民族寓言思想,不仅让我们看到了西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文化侵蚀,也让我们看到了传统文化发展的方向,更让我们看到了土耳其文学在保持本民族特质、保持与西方的差异的同时,同西方文学平等交流的可能性,并给予我们无限启示。
帕慕克在《黑书》中描写了一个伊斯兰神话传说。传说有这样一座环绕世界的险峻的高山,叫作卡夫山。它充满着神秘和诡异的气息,既险恶又威严,整座山都被一条大蛇所围绕,山上住着神话中美丽的神鸟“凤凰”。波斯著名思想家和诗人阿塔尔的长篇叙事诗《百鸟朝凤》讲述的就是一个追寻的故事:“鸟儿们决定前往卡夫山,去朝拜百鸟之王‘凤凰’。在这个过程中,鸟儿们经历了重重艰难险阻,很多鸟儿经不起考验都被淘汰了,最终留下了三十几只鸟,当鸟儿们到达目的地时却并没有找到心中的‘凤凰’,后它们明白了它们所追寻的其实就是自己,它们就是‘凤凰’。”
阿塔尔在这个故事中,巧妙地运用波斯文中“三十只鸟”与“凤凰”拼写完全相同的特点,阐述了“我即凤凰”这一命题。读者理解了扉页上的话及阿塔尔所讲述的故事,就掌握了这部小说的关键。
三、《黑书》中民族寓言的文化阐释
帕慕克运用“百鸟朝凤”这个寓言在《黑书》中讲述了一个很简单的追寻自己的故事,伊斯坦布尔一名年轻的律师卡利普突然有一天发现他美丽的妻子如梦失踪了。和如梦同时失踪的还有她同父异母的兄弟——著名的报纸专栏作家耶拉,于是卡利普踏上了找寻如梦、耶拉的旅程。正如众鸟前往卡夫山寻找凤凰的寓言故事一样,卡利普通过寻找如梦和模仿耶拉的过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身份,最终才明白他寻找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这个自己不是原来的自己,而是经过磨难与重生后的一个全新的自己。在此,帕慕克点出了本书“我即凤凰”的鲜明主题。
(一)追寻他人
“如梦”在土耳其语中就是“梦”的意思。对于卡利普来说,如梦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理想自我”,更是他的“柏拉图式的理想”。如梦的失踪就象征着卡利普“理想自我”的丧失,因此,卡利普千辛万苦追寻如梦实际上是在追寻理想中的自己,也就是另一个自己。卡利普为了找到如梦的踪迹,捏造各种各样的理由,伪装成不同的声音,假扮不同的身份打电话给如梦的朋友。在寻找过程中,卡利普发现要想找到如梦,就必须先找到耶拉的动向和踪迹。要想找到耶拉就要全面了解耶拉的生活习惯、耶拉的精神世界和耶拉的思想,了解他的记忆、他的情感,甚至要做耶拉、变成耶拉。当别人的拙劣模仿者,还是当一个没有自己的过去、记忆和梦的人?卡利普在寻找耶拉的过程中一度陷入痛苦的迷茫中。
卡利普所看到的伊斯坦布尔人都找不到自己的身份,人们的脸上一片空白,眼神空洞无神,姿势动作麻木僵硬。卡利普希望要回他自己的眼睛,那双曾经看见旧日景色的明亮眼睛。于是,卡利普为了找到耶拉,每天仔细反复地阅读耶拉的旧专栏旧文章,试图发现这些文字背后所隐藏的神秘意义,挖掘并追踪各种各样的线索,穿过一条条深夜无人的大街小巷,拜访如梦以前所认识的每一个人,寻找耶拉的一点蛛丝马迹,事无巨细、心力交瘁。卡利普由此感叹道,就是因为要找到耶拉,他放弃了自己的一切,相信了所有的虚无与缥缈。
(二)模仿他人
就因为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存在的价值,卡利普否定自己而肯定了别人,在追寻如梦和耶拉的过程中,一直梦想成为他人。卡利普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都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他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在两个人打电话的时候,声音可以互换,包括身份也可以互换,就连苏珊伯母也认为卡利普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像耶拉。为了能够变成耶拉,卡利普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就像报纸上耶拉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一样,令他焦躁不安、苦闷彷徨。
(三)成为自己
卡利普寻找如梦和耶拉的最终结果是发现两人都死于神秘人之手,帕慕克在《黑书》中安排这样的结局是别有深意的。耶拉其实就是卡利普的一个分身,寻找耶拉就是在寻找他自己。卡利普通过阅读耶拉的文章和作品,代替耶拉接电话,用耶拉的办公室,穿耶拉的衣服,模仿耶拉的行为和声音,代替耶拉继续发表文章,在寻找耶拉的过程中逐渐变成了耶拉,领会了耶拉的思想。卡利普感觉自己正逐渐接近一扇门,这扇门通往如梦,通向一个崭新的世界,通向一个他渴望已久的新身份和新生活。卡利普与耶拉逐渐成为一体,“他的眼睛遇上了橱窗里的另一对眼睛。四目交会的刹那,他的心突然跳了一下,好像巧遇自己长久以来的挚友”。成功替代耶拉后,卡利普终于可以正视自己的内心。
卡利普终于顺利而成功地跨进心中的这扇门,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是自己,同时又是另外一个人。他感觉自己又回来了,他又做回了自己,他再也不需要模仿别人而成为另一个人了。就像百鸟朝凤里众鸟追寻“凤凰”一样,卡利普所苦苦追寻的耶拉,他所模仿和崇拜的耶拉就是他自己。
四、结语
《黑书》探讨了双重身份与身份认同问题、东西方文化冲突与融合问题。帕慕克站在一个崭新的角度探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自我与他者的文化关系,思考民族的命运,追寻土耳其人的文化身份,在小说中建构了一个混杂融合的文化空间。
(郑州理工职业学院)
作者简介:史璐璐(1986—),女,河南洛阳人,硕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为文艺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