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和《奥特兰多城堡》中的人物形象对比分析
作者: 肖颖《搜神记》和《奥特兰多城堡》都是典型的鬼怪小说,前者是中国六朝志怪小说的代表作,后者开创了英国哥特小说的先河。中国六朝志怪小说和英国哥特小说在创作的时代背景和小说文本上具有相似性,因此可以将二者进行对比。本文以《搜神记》和《奥特兰多城堡》中的人物形象为切入点,通过比较两部小说中的暴君形象、鬼怪形象和落难女子形象,发现志怪小说和哥特小说以这三类人物形象为载体,表现出人性的黑暗和对当时社会的不满,以及人类对正常合理需求的渴望。
一、中国六朝志怪小说和英国哥特小说的可比性
鬼怪小说是生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对不可知的虚幻世界的猜想与想象的产物。这一虚幻的世界是一个民族、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臆想的总和,因为不同民族有不同的民族特色,所以不同民族对异域世界的臆想和营造各不相同。中国六朝志怪小说和英国哥特小说是鬼怪小说的典型,二者都以鬼怪为载体,抒发人们内心的痛苦与失望,表达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愿望,为后来的小说创作提供了思路和素材。中国六朝志怪小说是中国小说最早的形态,是中国小说的雏形,而英国哥特小说的形态则更为成熟。六朝志怪小说与哥特小说产生于不同的国家,时间相差一千余年,但二者在所产生的背景和文本上却有很高的相似性。
中国六朝志怪小说和英国哥特小说产生的时代背景相似。中国六朝志怪小说产生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在这一时期,独尊儒术的格局被打破,政权更迭加剧了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广大人民陷于艰难困苦。在凄惨黑暗的社会中,绝望的人们将已然存在的志怪方式与想象结合,隐晦地表达了对战乱苦难的反抗、对和平稳定的向往。流行于18世纪末的英国哥特小说反对理性和古典主义,侧重描写恐怖和暴力,以及表达对中世纪的向往。随着18世纪英国资本主义制度的发展和启蒙运动的影响,新古典主义和理性精神成为文学艺术领域的主流思想。然而,18世纪后期工业革命的发展使得英国贫富差距增大,社会矛盾激化,自由和理性的力量遭到怀疑,哥特小说的出现反映了扭曲的社会现实和精神状态。同时,中国六朝志怪小说与英国哥特小说在主题、题材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均受到宗教的影响。前者主要接受佛教和道教的影响,后者主要受基督教的影响。
中国六朝志怪小说和英国哥特小说在文本上有共同的特性。首先,两种类型的小说都极具怪诞色彩,“将人的生活理想与情感世界转移、寄托、融进鬼怪幻想并借鬼怪幻想来折射人的心理动机”。怪诞使人们的愿望通过幻想得到了满足,为现实中无法解决的困难提供了策略,小说深刻的主题也由此体现出来。其次,二者都以夜晚、墓穴、地狱等为背景,营造神秘恐怖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最后,两类小说都引用诗歌和神话,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中刻画了丰富多样的人物形象,揭露丑陋邪恶的贪欲,描绘正义善良的本性,从道德角度引发读者对人性的思考。
因此,虽然中西方意识形态和价值体系不同,但不同文化间借助文学做交流和理解是可能的。“中国六朝志怪小说与英国哥特小说的可比性不容置疑。因为两者都属于跨越不同文化体系的文学作品,且在类型上又均属鬼怪小说。”
二、比较《搜神记》和《奥特兰多城堡》中的人物形象
《搜神记》创作于魏晋时期,是一部集大成的志怪小说集,其作者干宝受个人经历和时代风气的影响对神仙鬼怪之事深信不疑。《搜神记》搜罗并记载了各种神仙鬼怪的故事,其中既有神通广大的神仙中人,也有阴阳五行错乱所致的妖怪;既有灵通的异宝奇珍,也有闻所未闻的奇人异怪。《奥特兰多城堡》由英国作家霍瑞斯·华尔浦尔创作,被公认为西方第一部哥特式小说。在小说中,作者将古代传奇的非自然事件与现实中的人物相结合,刻画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也更加引人入胜。
受佛教、儒家思想和基督教强调善恶分明和神魔对立的影响,《搜神记》和《奥特兰多城堡》中的人物形象都体现出黑白分明的特点。然而,《搜神记》着重表现人物的伦理道德,而非人性的丰富和微妙。相比之下,《奥特兰多城堡》中的人物性格更加多元化,善与恶可在同一人物身上得到体现。总体来看,两部小说中都有以下三类人物形象:暴君形象、鬼怪形象、落难女子形象。
(一)两部小说中的暴君形象
《搜神记》和《奥特兰多城堡》都刻画了暴虐无道、残虐不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暴君形象。《搜神记·蒋子文成神》中的蒋子文是一个轻薄放荡的县尉,他虽不是一国之君,但是妄自尊大,骄奢淫逸,欺压百姓,为满足自己的野心和物欲不择手段。蒋子文生前“嗜酒好色,挑达无度。常自谓己骨清,死当为神”。他在死后仍然贪得无厌,并威胁原来的部下:“我当为此土地神,以福尔下民。尔可宣告百姓,为我立祠。不尔,将有大咎。”因该国国君没有及时下令,百姓未能全部顺从他的意愿,蒋子文便以瘟疫、“使虫入耳”、“以大火为灭”等手段对百姓加以报复。国君和百姓别无他法,于是派使者封蒋子文为中都侯,封他的二弟为长水校尉,为他们建立庙堂。蒋子文这才作罢,不再降灾于百姓。因此,蒋子文是典型的残酷无情的暴君形象。在《搜神记·三王墓》中,干将和莫邪夫妇受命为楚王铸剑,花了三年时间才铸成。楚王不仅没有体谅他们铸剑的艰劳辛苦,还因“三年乃成”杀了干将,呈现出草菅人命的残暴形象。《搜神记·相思树》中的宋康王为满足自己的色欲,霸占他人的妻子,拆散逼死一对恩爱的夫妻,还下令禁止这对夫妇合葬,体现出暴虐卑鄙的国君形象。
在《奥特兰多城堡》中,曼弗雷德亲王为延续家族的统治权,长期霸占奥特兰多城堡,置体弱多病的儿子康拉德于不顾,挖空心思抢来美丽的伊莎贝拉与康拉德成婚。康拉德在婚礼当天被活活砸死后,冷血的曼弗雷德竟然没有表现出丝毫悲伤,“所有了解他多么钟爱小康拉德的人们都对他此时表现出的麻木不仁感到吃惊不已,就像他们自己在这时遇到雷击一样”。在康拉德被砸死的那天晚上,曼弗雷德想休掉与自己相伴多年但不能再生育的妻子,胁迫伊莎贝拉与自己结婚,好让王位后继有人。曼弗雷德对伊莎贝拉说:“你失去了一个本来就不配你美貌的丈夫,你的美貌应配个更好的丈夫。你将会有一个正值壮年的丈夫,他会知道怎样珍重你的美貌……我无法把儿子给你,那就我自己娶你吧。”当伊莎贝拉表示自己把曼弗雷德和夫人当作父母时,曼弗雷德暴躁地答道:“希珀利塔不再是我的妻子了,我现在就休了她。她的不育使我受够了罪……”曼弗雷德不仅将儿子视为权力延续的工具,对女儿也未曾给予半点温情,并最终失手杀死了女儿。他仇恨一切阻碍他野心和欲望的人,专横跋扈,孤行己见,冷酷无情,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二)两部小说中的鬼怪形象
《搜神记》是一部志怪小说,其中的鬼怪形象多为表达生活理想的载体,且鬼怪中多情鬼。《奥特兰多城堡》中的鬼怪则作恶多端,引诱人们一步步走向绝望的深渊,体现出非理性的思想。两部小说都借鬼怪形象对社会和人性做了讨论。
在《搜神记·谈生妻鬼》中,一个“年方十五六,姿颜服饰天下无双”的女鬼化为人形与谈生结为夫妻,生下一子,并叮嘱谈生三年内不要用灯火照她。然而,谈生未能履行诺言,致使妻子离他而去。此处的女鬼是一个追求爱情、寻求再生的温情形象,寄托着作者对合理欲望的肯定。同时,《搜神记》中也刻画了很多和人一样有七情六欲,主动求爱的女鬼形象,体现出对挣脱封建礼教束缚的渴望。例如《搜神记·张福遇鼍妇》那个“容色甚美”的女子,以天色太晚害怕老虎为由上了张福的船并委身于张福。
《奥特兰多城堡》既为哥特小说的开山之作,最大的特点就是创作了一系列恐怖黑暗的鬼怪形象。不论是“比任何时候人所戴过的头盔要大几百倍,上面带着那么多黑羽毛”的压死康拉德的巨盔,还是重获生命的画像,抑或“阿尔芬索塑像的鼻子上落下三滴血”,书中所描绘的这些鬼怪幽灵都象征着人性的邪恶与冤魂的复仇,为以后哥特小说创作更加生动具体的鬼怪形象奠定了基础。
(三)两部小说中的落难女子形象
《搜神记》和《奥特兰多城堡》两部作品中都不乏经历悲惨但倔强不屈的女子形象。《搜神记·紫玉》中吴王夫差的小女儿紫玉与寻常人家的韩重相爱,吴王知道后勃然大怒,坚决不同意两人的婚事,紫玉因此郁结而死。紫玉死后化为鬼魂,邀韩重去她墓中共度几日,并赠予韩重宝物。紫玉既是封建等级婚姻制度下的受害者,也是勇敢追爱的先进女性,传达出作者对封建婚姻制度的不满。《搜神记》中还刻画了死于专制暴政下的女性形象,如《东海孝妇》中的周青。周青对婆婆孝顺恭谨,然而婆婆不愿拖累周青,上吊自杀。周青因此被诬陷入狱,遭到毒打。太守不听旁人的劝说,一意孤行要处死周青。周青在死前起誓:“青若有罪,愿杀,血当顺下;青若枉死,血当逆流。”死后,周青的血沿着旗杆逆流而上,以此证明她的清白。周青的死昭示着封建法制制度的暴力无理,以及封建执政者的专断昏庸。
《奥特兰多城堡》中的伊莎贝拉、玛蒂尔达和希珀利塔都是君主专制下的悲惨女性。伊莎贝拉的未婚夫在新婚当天被砸死,公公曼弗雷德亲王紧接着就对她威逼利诱,想要与她结为夫妻。伊莎贝拉拒绝了曼弗雷德的无理要求,在逃亡和恐惧中度日。玛蒂尔达是曼弗雷德的女儿,只因她是女儿身,不能继承父亲的王位,她从未得到半点父爱。希珀利塔一直对丈夫曼弗雷德温顺恭敬,但因不能再生育,曼弗雷德便想方设法说服教会,以达到休妻的目的。三个女性都因他人对权力和财富的贪婪欲望而深受屈辱和伤害,她们凄惨的命运揭露了人性的丑恶与阴暗。
三、结语
中国六朝志怪小说和英国哥特小说产生的地域和时间有所差别,然而两者创作的时代背景和文本内容却有相似之处,因此二者具有可比性。《搜神记》和《奥特兰多城堡》均为鬼怪小说的代表作,且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体现出共性,二者都描绘了暴君、鬼怪和落难女子的形象。在刻画暴君形象时,两类小说都突出了残暴不仁的特点,但哥特小说中的暴君个性更为丰富。例如,在《奥特兰多城堡》中,失手杀死女儿后的曼弗雷德后悔不已,表现出他身上所具有的“善”的特质,这一点与《搜神记》中个性单一的暴君形象有所差别。针对鬼怪形象,《搜神记》和《奥特兰多城堡》都利用鬼怪表现了因果报应和惩恶扬善的观念,哥特小说中的鬼怪除营造恐怖氛围外,跟志怪小说一样具有现实意义。落难女子的形象在《搜神记》和《奥特兰多城堡》中都被赋予敢于打破封建和专制、勇于追求合理欲望的性格特点。相较于志怪小说中落难女子在死后如愿与相爱之人的结合,哥特小说则倾向于在现实中给予苦难女性美好的结局。前者在《搜神记·紫玉》中有所体现,即紫玉在墓穴中与韩重相逢,后者可从《奥特兰多城堡》中伊莎贝拉最终与真正的国王成婚窥见。总之,这三类形象虽然出现在两种价值体系和审美观念不同的小说中,但都揭露了人性中的丑陋和贪婪,反映出对追求平等和正常需求的渴望。
(西北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