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与大人生(创作谈)
作者: 张望朝对作家而言,文章有大小(其实不是大小,是长短),人无大小——都是人,都是大写的人。《红楼梦》之所以高于以往及相近时代的其他作品,比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主要在于作者对其笔下的人物一视同仁——在作者的眼里,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人,焦大和刘姥姥也是人。既然人无大小,都是大写的人,那么人生也就无大小,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大人生。但问题来了,小小说能观照大人生吗?或进而言之,它能像长篇小说那样,较为宏阔地反映由无数个大人生组合而成的所谓时代和历史吗?
某位文学大家曾说:“要求小小说有广阔厚重的历史感,概括一个时代,这等于强迫一头毛驴去拉一列火车。”这话当然没错,似乎也不全对。以他老人家那篇著名的《陈小手》为例,一个叫陈小手的男人,因长了一双特别小的手而擅长接生,受一个军阀团长之请,给这个团长的老婆接生,接生成功后却被团长一枪打下马来,因为团长觉得自己很委屈:“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你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这样的小小说固然无法大而全地描摹出那个时代的方方面面,却“一剑封喉”地扼住了那个时代特有的黑暗与恐怖,能说这不是一种“历史的厚重感”吗?我认为,文学上的“以小见大”不是要通过一滴水看到整个大海,而是要通过一滴水看到无数滴水,通过一个命运悲惨的陈小手看到无数个命运悲惨的陈小手,通过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团长看到无数个杀人不眨眼的团长,而这,正是小小说最厉害的地方。这方面的成功范例并不少,比如许行的《立正》,比如于德北的《杭州路10号》。《立正》通过一个患有心理疾病的国民党兵洞穿了时代的黑暗,《杭州路10号》通过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雪雪”品鉴了既是两代人又是两类人的不同人生。这样的穿透力、概括力,怕是某些平庸冗长的所谓文学巨制也无法企及吧?
小说是文学最重要的表达方式(不是说诗歌和散文等就不重要,不是这个意思),其中又以小小说最为独特。小小说有点儿像黄天霸的飞镖或者李寻欢的飞刀,不仅小巧玲珑,而且狠辣无比。关羽耍大刀,一刀砍不着还可以砍第二刀、第三刀,可以大战几十回合不分胜负。飞镖或者飞刀不行,必须是百步穿杨,一击索命,必须是“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以上观点,也许还是老生常谈,却是我对小小说的看法或曰定位。有了定位,写作就有了目标。然而有目标是一回事,实现目标是另一回事,你能看到珠穆朗玛峰不等于你就真能爬上去。我有自知之明,对自己的要求不高,爬到哪儿算哪儿。攀爬的过程本身就很有趣,令我欲罢不能。年轻时写什么东西都非常刻意,虽然偶尔也能出点儿彩,比如得过“黑珍珠奖”、有过“经典”美誉的《神刀》,但多数作品造作而生硬,给人一种装腔作势、半生不熟的感觉。到了一定年龄,经历了一些事,才算悟到了作文的最高境界(其实也是做人的最高境界),那就是孔子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文无定法,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这是“从心所欲”;但要有底线、守规矩,不能乱来,这是“不逾矩”。我说的底线是道德底线——力求弘扬真善美,绝不贩卖假恶丑;我说的规矩是最基本的写作章法,即说人话,写人事,写值得写的、与人生有重要牵涉的事。我觉得作文和做人一样,不能太无聊,不能因为小小说是“小”小说而总是把目光投向一些无足轻重的鸡毛蒜皮。以上是我对自己的要求,不一定对,与别人无关。可能是年龄的原因,最近几年特别喜欢怀旧,这便有了包括《天下无仇》在内的一系列“四题”。爱恨情仇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一个“仇”字,引发过多少残害与杀戮、忏悔与救赎?不要以为只有某些英雄人物的家国情怀才值得关注,与之相比,芸芸众生的恩恩怨怨更复杂,更莫测,更具有普遍性和持久性,因而更值得一个作家去回忆、去观察、去思考、去揭示。感谢《百花园》把我的这些经过了回忆、观察与思考的文字发布给这个世界。至于我的文字是否完成了“以小见大”的揭示、我的小小说是否完成了对大人生应有的观照,只能由读者评判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

张望朝,1965年11月生于黑龙江省牡丹江市,1987年毕业于黑龙江大学法律系,法学硕士,现任黑龙江省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驻会副主任。曾在央视《百家讲坛》先后主讲《杨子荣》《杨靖宇》,在山东卫视《新杏坛》主讲《张望朝品水浒》。著有文化随笔《天下无贼——说不尽的〈水浒〉人物》《人生的真经——〈西游记〉哲学》及长篇小说《刑事》等。中篇小说《高考前那些事儿》、短篇小说《号啕》、小小说《神刀》《家长四题》等散见于《北方文学》《小说林》《百花园》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