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稿的概念:一种开放的理解模式
作者: 徐强手稿研究近年来在现代文史学界中持续升温,尤其在中国现当代文学领域中,十几年以来,配合着作家手稿、手迹影本的陆续刊印,一系列的大型项目、会议和大量文章不断立项、召开和涌现,引起了更大的关注和反响,有关建立“手稿学”的呼吁,也早就出现、多次被提起了①。不过总体来看,迄今为止中国学界的手稿热还处于“现象研究多点铺开、理论统合相对缺失”的阶段,相对于西方较为完备的理论建设和多样的研究模式来说,我们的研究还不够丰富,尤其是理论建设相对初步,这是手稿研究今后需要着力加强的方向。术语建设是其中的一项基础工作。本文拟对“手稿”这一基本概念本身的内涵及其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崛起的过程加以梳理,从而对手稿的外延加以逻辑廓定,提出一种开放化的手稿理解模式。
一、“手稿”的传统理解
“手稿”的中心词是“稿”,即草稿。按“稿”字,《说文解字》作“稾”,释文为“稈也,从禾高声”,说明其本意为植物的茎秆。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广雅左传注皆云秆稿也,假借为矢干之稾,屈平属草稾之稾。”说明其有三个意思:植物的秆;箭矢的杆;诗文作品草稿。对于最后一项,徐锴《说文解字系传》解释说:“稾,今人言稾草,谓书之不谨,若禾稾之乱然。又文章之未修治也。”从禾稾到著作草稾的意思引申过程就说得很清楚了。《汉语大字典》“稿”“稾”两收,均释为“诗文、图画等的草底”。《辞源》:“写诗文的草底”,《辞海》:“诗文的草稿”,基本一致。
对于“手稿”,《现代汉语词典》释为“亲手写成的底稿”,《辞源》《汉语大词典》均释为“作者手写的原稿”,引例中最早的均为宋人邵博《闻见后录》:“予旧从司马氏得文正公熙宁年辞枢院出帅长安日手稿密疏。公寻自免,绝口不复言天下事矣。”
一般图书馆学、文献学等专业工具书上的解释与此大同小异,但也有个别解释稍有区别,或更详尽。选摘两种来看:
手稿(manuscript,MS) 狭义指某一作者的著作在付印前的亲笔书写的底稿,通常包括打字的原稿。但不包括印制术发明以前的手抄图书。手稿上一般保留有作者对其文章的增删、订正之处,有助于了解著作的形成过程。重要著作和历史人物的手稿有着巨大的历史文献价值。广义的手稿又称“手写文献”,指任何形式的手工书写或复写的文献。包括手写的原稿、日记、书信、账簿、公文,以及古代抄本等。(《图书情报词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0年版)
手写文献 科研成果或其他工作结果通过手写形成的文献。例如:论文手稿、信等等。用打字机打出的文献通常也被称为手稿。(《图书馆学词典》,海天出版社1989年版)
中国古代著述文化悠久,在印刷术发明以前,出现过多种文献载体,从古老的甲骨、简牍、刻石、帛书直到纸书,它们都是手工刻写产生,统称为“写本”。就重要典籍而言,前几种载体中由撰著者亲自刻写从而流传下来的极为罕见,因而很难成为“手稿”。最接近“手稿”概念且存世较多的是帛书和纸书,尤其是纸书。即使在印刷术发明之后直到今天,“撰著者亲自书写”的手稿迄未断绝。早期书写物传世的亦复不少,例如西晋陆机《平复帖》、东晋王珣《伯远帖》都是公认为可信的传世纸书,且都是撰著者亲自书写,是典型的“手稿”。此后历代传世写本逐代增多,但在学术史上并不以“手稿”目之,而更多作为“法帖”珍藏传摩。上引邵博《闻见后录》“手稿”用例,说的是熙宁三年(1070)宋神宗擢司马光枢密副使,司马光因不同意王安石变法,坚决推辞,连上五封札子自请离京,后以端明殿学士知永兴军(今西安)这件史事。宋代笔墨纸均已高度发达,纸墨成为文人日常物事,司马光“手稿密疏”自不意外,他的辞呈当然也是不折不扣的“手稿”。近年来,古典文献学领域兴起“写本学”研究热潮,研究对象涵括所有性质的手写、手抄文献,包括纸书之前各种载体形态的文献,以及敦煌经卷、抄本书籍、档案文书、民间契约等,撰著者亲自书写的“稿本”当然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类型②。但据笔者所见有关“写本学”的文章中,很少用“手稿”概念。
再来看西方的“手稿”。根据《韦氏第三版新国际英语大辞典》,manuscript一词来自中古拉丁语manuscriptum,意义有四:一是手写的作品,包括印刷术发明以前的手写文书、古代作品的手写复制本、尚未被印刷的手写作品。二是手写或打字机写作的文件,与印本相区别,特别是指某作家的作品印刷本所由产生的原始稿。三是书写艺术风格。四是书写与印刷相对:书写的文件或书写的字母。早期文献中写于各种材质上的Libri Manuscripti,习惯译为“手抄本”,实即“写本”。现存最早的西方写本文献为公元前5世纪的草纸本,现存较多、较完整的为公元9世纪以后的皮纸本册子③。对写本的研究(收集、编目、比较)在西方由来已久,不过这些写本主要还不是“著者书写”这一意义上的手稿。现代意义上的“文本生成学”(la Génétique du texte),是在现代手稿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根据德比亚齐的说法,“发生学家的研究工作的历史范围主要限定在1750年以后”,因为要找到18世纪以前的古代文学手稿“是一种奢望”④,在18世纪后期,“天赋”“独创性”尤其是“人类劳动”概念的崛起,才导致手稿的保存、继承受到重视:“具有研究价值的现代手稿的出现,从材质上讲,值得保存的现代手稿是在广泛的文化革命中出现的,这一革命构成了我们的现代性:美学方面的主体思想的发展”,“直到启蒙时代、哲学家时代的到来,才使得写作能够作为一种与进步的思想联系在一起”⑤。19世纪是手稿制度化的大舞台,此后存世的现代文学手稿数量巨大,专业研究机构应运而生,研究深入,流派纷呈,形成了专门的手稿学问。在1970年代主要形成了三个学派:一是德意学派,坚持开放式的(多种)阅读,在同一版本中对其加以标记和评论;二是盎格鲁-撒克逊学派,追求产生一部可读的权威文本;三是法国学派,即“文本生成学”,一方面强调生成的过程,另一方面又将手稿作为纯粹艺术品加以美学欣赏⑥。从德比亚齐《文本发生学》所附的丰富的参考书目,透露出手稿研究在法国的兴盛程度。
二、“手稿”概念的现代普及
“手稿”一词在20世纪中文世界上的用例,笔者所见较早的是《国粹学报》第38期(1908年)王鹏运“诗余”(词)《丑奴儿慢》,题为“南禅值社征,题其明湖问柳图。按渔洋山人秋柳诗李兆元笺云吊亡明而作,赵国华以为纪明藩故宫人事,见青草堂集。词成示颖生,谓曾见旧家精华录,秋柳诗题下有‘送寇白门南归’五字,云出渔洋手稿,是又一说也”,这还属于文言语境,至于白话语境中的较早用例,有1919年《星期评论》发表孙文《中国实业当如何发展》附刊手稿局部,题“孙先生手稿”⑦。笔者较全面检索了《全国报刊索引》1949年以前的题名含“手稿”的文章,不过区区一二十条而已⑧。在文学领域中,直到1930年代,“手稿”概念还没有时兴起来,例如,鲁迅在著述中提及“手稿”大约仅有两次。一次属于文言语境,见于《中国小说史略》(1924)论及《品花宝鉴》中的人物:“书中有高品,则所以自况,实为常州人陈森书(作者手稿之《梅花梦传奇》上,自署毘陵陈森,则‘书’字或误衍)……”⑨,另一次是白话语境,见于《不应该那么写》(1935):
近几年来,石印的手稿是有一些了,但大抵是学者的著述或日记。也许是因为向来崇尚“一挥而就”,“文不加点”的缘故罢,又大抵是全本干干净净,看不出苦心删改的痕迹来。取材于外国呢,则即使精通文字,也无法搜罗名作的初版以至改定版的各种本子的。⑩
正是这篇《不应该那么写》,在当代中国手稿研究中产生了巨大影响(下文还将详及)。但鲁迅在著作、日记、书信中使用过的其他相关概念不少,笔者粗略统计,计有:“写本”(20次),“稿本”(9次),“草稿”(26次),“手写”(11次),“手书”(17次),“手迹”(4次)。在诸多概念中,使用最少的恰恰是“手稿”。但鲁迅身后其本人遗泽大量影印出版,多数都冠以“手稿”之名,在普及手稿概念过程中作用显著。简单列举一下20世纪鲁迅手稿的影印出版工作,有助于看清这一点:早在鲁迅逝世不久,许广平编的《鲁迅书简》就由上海三闲书屋出版了。新中国成立初期,1951年上海出版公司出版了冯雪峰组织编辑的《鲁迅日记》影印本一套24册,1956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出版鲁迅辑校《嵇康集》,这些开启了鲁稿影印的先河,但尚未以“手稿”称谓。以手稿称始于文物出版社1960年出版《鲁迅手稿选集》,后于1963年、1964年、1973年陆续出版续编、三编、四编,共收文稿93篇,该书在读者中产生了巨大影响。稍后1961年上海鲁迅纪念馆编《鲁迅诗稿》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1964年文物出版社出版《鲁迅手稿》(一函三册,收鲁迅《朝花夕拾》、《故事新编》(上下)两种作品手稿)。“文革”后期启动的有:1975年文物出版社《鲁迅致增田涉书信选》《鲁迅〈阿Q正传〉日译本注释手稿》《鲁迅批判孔孟之道手稿选编》,1975年动议、1978年至1986年由文物出版社陆续出版的《鲁迅手稿全集》(文稿二函、书信二函、日记二函)。1980年代铺开了鲁迅辑校古籍资料的影印出版工作,上海书画出版社于1986年、1987年先后出版《鲁迅重订〈寰宇贞石图〉》(一函二册),1987年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了《鲁迅辑校石刻手稿》(三函十八册),1986年至199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陆续出齐《鲁迅辑校古籍手稿》(共六函,收鲁迅辑录古籍58种)。1990年代大规模的影印工作则首推1999年福建教育出版社影印出版的《鲁迅著作手稿全集》(12卷),较小规模的出版则有199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两地书真迹》(一函二册)。此外,1986年日本汲古书院出版了编辑印制精良的《鲁迅增田涉师弟答问集》(1989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了中译本,可惜没有影印原件)。这些影印资料有些发行量巨大,在读者中知名度高,在学界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无形当中普及和培养了“手稿”意识,在“手稿”成长为核心概念的历程中起到了持久而关键的催生作用。此外,学界利用广泛的1981年版《鲁迅全集》注释中大量出现“据手稿编入”信息字样,可能也助推了“手稿”概念认知度的提升。
三、手稿研究崛起于中国现代文学领域
为什么“手稿研究”会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术界独受重视,乃至于一个具有一般意义的“手稿学”,会在这个“现当代文学”这一断代意义显著的界别呼吁起来?原因至少有以下几端:
首先,大型手稿影印出版项目和资料提供,主要是面向现代文学领域的。除了当代名人手稿刊印,较早以“手稿”为名义的大规模的系统整理工程,而且在进入新世纪以前始终占据大宗地位的就是鲁迅手稿,情形已见上文描述。而巨量手稿化身千万,现代文学界近水楼台、得天独厚,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当代中国文学研究界最早的手稿研究与鲁迅有极大关系。这一点又需要从鲁迅手稿影印的初衷说起。1960年版《鲁迅手稿选集》的《出版说明》交代:
近几年来,很多单位及不少知识青年向我馆多次提出要看鲁迅手稿,了解鲁迅是怎样创作和修改文稿的,以便从中得到教益。而鲁迅生前在教导青年如何写作的时候也提到应从一些大作家手稿中去寻找写作经验。但是鲁迅的手稿既已作为珍贵文物保存起来,如果多次翻阅,必使手稿受到严重损害。为了满足社会上的这种需要,我们选了这部分手稿影印出版。11
可以说,这直接来自对上引鲁迅“教导”的实践。朱正《鲁迅手稿管窥》(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正是在《鲁迅手稿选集》出版过程中起意撰著的12。该书奠定了当代作家手稿研究的一种影响长久的文章学、修辞学模式。当然,“手稿”在学术研究中的运用有所滞后。例如,1965年至1966年,当朱正在鲁迅手稿出版后、在鲁迅本人“不应该这么写”思想启示下撰作鲁迅手稿研究系列文章(即最终于1981年出版的《鲁迅手稿管窥》)的时候,曾与叶圣陶通信请益,包括书名的推商,叶圣陶所建议的几个书名,包括最赞许的“看鲁迅对几篇文章的修改”“写作的甘苦”等,无一用到“手稿”字眼。由此可见“手稿研究”观念在当时学界还未及普及,至少在著述中的使用还比较谨慎。改革开放初期,开始零星出现文学手稿研究文章,例如辛宪锡《比绣花还精细——读杨朔手稿〈雪浪花〉》、颜振遥《学习鲁迅手稿 改进语文教学——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手稿》、张翼健《这里“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学习〈藤野先生〉手稿札记》13,直到朱正《鲁迅手稿管窥》出版后,有关现当代作家手稿的介绍、述评、研究文章大增。根据《全国报刊索引》检索到的数据,近40年来“手稿”主题词文章,1980年代400余条,1990年代200余条,2000年代800余条,2010年代以来2300余条。扣除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研究热潮中的大量相关文章,仅考虑文学手稿,1980年代、1990年代各有数十篇,2000年代以来则几乎每十年翻一番。“手稿”理念随时代被逐步认可的状况由此可窥。进入21世纪后,又有几种大规模的鲁迅手稿影印工作,尤其是2021年新版《鲁迅手稿全集》的出版,以及其他重要现代作家的手稿影印,都是20世纪手稿风气的延续,也是和“手稿学”的理论自觉相伴生的事实;而理论的自觉,正是风气的必然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