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余绪,文献的机制

作者: 易彬

现当代旧书刊、作家手稿等文献在民间的交易已有不短的历史,今日的研究者关注乃至出没于相关交易现场,与书商、民间收藏家等人士交往,似可说是已经成为一种常态,各类个人收藏之于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效应也愈发明显。本人的一些研究即受益于此。本文所涉文献,老舍、叶圣陶、丰子恺、沈从文、茅盾、冰心这6位现代著名作家的未刊书信,即来自一位收藏家。单一的书信缺乏完整的语境,多有空白点,而其写作时间从1950年代后期至1980年代初期,历史时段本身又多有混沌之处,其间可谓映现着尚未为今人所完全察知的历史余绪。而个人收藏这一蔚为壮观的事实本身,既关联着学界所呼吁的文献机制(制度),也使得文献应用呈现出新的态势。

一、历史的余绪:新见作家书信手稿释读

(一)老舍回复文学爱好者——志愿军战士

作家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往往是一个很有意味的话题。像老舍(1899—1966)这样的“人民艺术家”,收到读者、初习写作的文学爱好者的来信自然是常见的事情。目前即可见1958年1月16日老舍给读者的一封复信:

王旭同志:

尊稿及附函先后收到。我因工作极度繁忙,一九五七年出版社制定计划,印我的文集,早将我的旧作品都送来,嘱我选编。可是直到今天,那两包书还没有打开。我很对不起出版社,耽误了他们的出版计划的执行。对我自己也不利,早出书早得报酬呀。可是找不出时间作这件事。您看,我的确没有时间阅读尊稿,至以为歉!

我只看了开首的两节,发现有不少土话和错别字。地方土话,各地读者未必都能了解,且与现在推行普通话的原则不合。土话可以用,但须有选择,不可太多。我建议:您应先练习写短文,把语言文字写通顺了再进行写小说。若是文字还不顺当,写出来的东西须由旁人给加工,便永远不能独立地写作,必然痛苦。原稿另行挂号寄还,希望您恕我极忙,未能代阅如盼!此致

敬礼!

老舍

一、十六

收信人王旭当时为中国人民志愿军493部队一排的战士(据信封),现可见署名王旭的《关爱电波传战场 鼓舞战士斗志旺》①《在与敌对峙的日子里》②等作品,不知是否即同一个人。

老舍信中提到出版社拟请其根据送来的两包“旧作品”选编“文集”,查1958年之后所出版的老舍作品集,符合其描述的似只有收录了《月牙儿》《牺牲》《柳家大院》等七篇“旧作品”的《月牙儿》(人民文学出版社),其时已是1959年12月,可见“工作极度繁忙”应非虚言。

可作为对照的是,1958年2月10日,时为成都钢铁厂工人的李家馨也有来信,声称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作一个先进的车工;同时,也要作一个业余文学写作者”,并寄上两篇作品。3月21日,老舍复信,表示“近来极忙,又往往患头晕”,无暇阅读其作品,而是从一般性的层面谈到如何提高写作水平③。不过老舍并非直接回复作者本人,而是写给《芳草》编辑部的,且在该刊六月号登出,这意味着李家馨的信及作品可能是编辑部转来的;而《老舍全集》将读者来信附录在老舍复信之后,从中可见当时的一般情形。

实际上,老舍先前已出版《和工人同志们谈写作》(1954),稍后也有文章与茅盾等人的文章合编为《关于艺术的技巧》(1959),可见,对于当时的知名作家而言,书写新时代、参与各类社会性事务以及认真对待工农兵读者及写作者的诉求,都是其工作的重要内涵。

(二)叶圣陶的两封信

1958年9月,文化部召开会议,讨论降低稿酬标准。随即,9月29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张天翼、周立波、艾芜等人的文章《我们建议降低稿费报酬》,指出“稿费太高,作家的生活,容易特殊化,容易脱离群众。作家一脱离了群众,就等于断绝了创作的源泉”。文章建议“北京和各地报刊应该像上海一样把刊物发表费减去一半。到了条件成熟时,可以根本取消稿费制度”。在此前后,《大公报》《光明日报》《文艺月报》《剧本》《文艺报》《文汇报》等报刊,纷纷发表“热烈拥护降低稿酬”“降低稿酬,推动文学跃进”一类文章④。

新见叶圣陶的一封信即与此相关。1959年1月31日,叶圣陶作《最后的彻底的胜利属于古巴和刚果的人民》(此文讯息见于相关著作目录,但未被2004年版《叶圣陶文集》收录),随即刊载于本年《世界文学》第2期。3月10日,叶圣陶致编辑部表示“不取稿酬”:

世界文学编辑部惠鉴:

我不取稿酬,前交稿时已说明,而未蒙注意。今日收到二十四元支票一纸,与附件一并奉还,希转致贵社财务科为感。

敬礼!

叶圣陶

三月十日午刻

面对时代的号召,写作者已做出了积极的响应,但刊物的工作似乎还有点滞后。

新见叶圣陶的另一封信包含着书法的含义。不少现代作家也可说是不错的书法家,本文所述老舍、叶圣陶、沈从文、茅盾等人的信札都可说是书法作品。叶圣陶1977年10月28日给上海市广告总公司编辑部徐昌明的信即谈到刻印、书法等方面的事宜:

昌明先生:

手函敬悉。天然同志欲刻印赠我,实不敢当,代我感谢!

他有一旧纸于我处,嘱写字。早已书好,然忘其详址未能寄出。今即请递转何如?至于欢迎大驾来敝寓。上午九点后尚可,下午及晚间均不便。此因近来左目患疾,行动大不如前,特此专告,可予谅解否?

匆复 即请

大安

叶圣陶

十月廿八日⑤

刻印、书法,算得上是雅趣⑥;但对包括叶圣陶在内的很多现代作家而言,书法其实近乎一种日常性的行为,很多题词、信札、手稿都具有书法学的意义。而相关作家全集(或多卷本文集)往往只收文字类作品,书法(以及美术等)作品不在其列,这一状况实有待进一步的协商。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作家文(全)集收入包括书信在内的作家手迹,当可展现作家更为丰富的面目。

另外,信中谈到眼疾,随后还曾专门谈到晚年视力的衰退“跟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六年交来的鲁迅著作‘征求意见本’多少有些关系”,“当时的风气,编辑什么书籍都要‘由各地工农兵理论队伍和各大学革命师生’担任,那一部鲁迅著作也是这么编成的。‘征求意见本’注释特别多,字小,行间密,油墨淡”,对于视力“不甚相宜”,而叶圣陶颇为认真,“所有的注释全都仔细看过,而且提了不少意见”,“看了十本光景”——“直到视力实在吃不消了,才停止不看”⑦。若此,这封信也就有着微妙的时代气息。

(三)丰子恺殊为奇怪的询问

1963年5月20日⑧,丰子恺(1898—1975)给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编辑刘安华写了一张明信片,在询问画集进展之前,先提到一个叫作“汪子豆”的人:

昨日有本市汪子豆者来信,言他有我旧画集15册交给你社选用。不知此是何人?15册是甚么?你们选画工作情况如何?我都想知道,请复。

刘安华同志 鉴

丰子恺

五月二十日

很多文献都显示,汪子豆(1921—2005)是非常有名的丰子恺迷。《丰子恺全集·书信日记卷(二)》录1943年4月丰子恺给汪子豆的一封信,其时,丰子恺在重庆,而汪子豆在浙西开化县,用的名字是汪林⑨。据称,汪子豆原名汪志大,在上初中时“买到有子恺漫画的书,看后很是痴迷,一心想拜师学艺”,同时,“仰慕丰先生的艺术学识和人格,取‘愷’字之中的‘豆’字,得此笔名,并一直沿用”。当时曾向写信求教“绘画怎样选纸用笔”,丰子恺的复信就是这方面的内容。而在更早的时候,1937年11月,“日军轰炸位于桐乡市的石门湾,正在用绘画形式记录日本帝国主义侵华史的丰子恺,面对日寇的步步紧逼,宁做流浪汉,不做亡国奴,向大西南避乱。逃难途中为防不测,他不惜把此书画稿投入河中。汪子豆知道此事后,便买了《日本帝国主义侵华史》寄奉给丰子恺,希望继续完成,以警世人。可丰子恺在大后方居无定所,几经辗转,书收到后已接近抗战胜利。1945年5月17日,丰子恺回信说:‘承勉再画,未能实行。因近来体弱多病,不胜其任,且胜利在望,敌罪当由国际判处,此书不画亦可也。原书谨保存,如尊处有用,当即寄返’”。新中国成立,汪子豆“曾到上海日月楼多次拜望”,丰先生则“多次赠书赠画”。1962年5月22日,丰子恺在一封回信中写道:“子豆同志,你如此关心我的字画、文学,亦甚难得。”⑩此外,也有记载称,1961年的某天,汪子豆到家里拜访,表示收藏了丰子恺的全部著作,也有漫画真迹,丰子恺感谢其为“《子恺漫画选》提供了许多不易找到的漫画原作藏件”,且将五幅近作送给他11。

如果上述线索均无误的话,那么,从1940年代到1962年,汪、丰二人可谓多有交往,称汪子豆为丰子恺迷、两人为忘年交,看起来均无疑义。但1963年的时候,丰子恺却称“有汪子豆者来信”,表示“不知此是何人”,且疑惑“15册是甚么”,语气颇有些木然,这实在是殊为奇怪的一件事。

查2016年版《丰子恺全集》,上述1945年、1962年丰子恺的两次复信均未见录;2014年《丰子恺年谱长编》12也未见相关信息(包括1961年的交往),而丰子恺的女儿丰一吟(1929—2021)在面对“汪子豆为何人?”的询问时表示:“只知道此人藏有很多父亲的书,而且多数是自己没有的”,“另外还有一些字画”,我父亲和他通过信,“具体怎么交往”,“也没有记忆了”13。看起来似乎对此人也不熟识。这里可能存在相关机构与研究工作之间的对接问题(新文献未被及时收纳)、不同代际之间的信息沟通问题,也可能意味着还有更多的故事可待发掘。

1963年12月,《丰子恺画集》出版。新中国成立之后和之前的画作分别为三十二幅和四十五幅,“选画工作”由出版社完成,其中是否选用了汪子豆提供的画作,则无从得知。日后,丰一吟为《丰子恺漫画》(1983)作后记《白马湖畔的小花朵》,既感慨其父当年用作“代自序”的五首诗,“总共只有一百四十个字,却把画家一生作画的概况全部勾勒出来了”,“诗末特别表达了他如何以欢欣鼓舞的心情迎接了解放——画‘蛛丝网落花’的《留春》图的作者终于盼来了百花齐放、天地回春的新社会”——其诗为:“天地回春万象新,百花齐放百家鸣。此花细小无姿色,也蒙东风雨露恩。”也特别提道:“责任编辑刘安华同志就是当年编《丰子恺画集》的老编辑,在将近二十年后的今天,她又为长眠的作者重编画册——这件事想起来既令人慨叹,又使人感奋。”14

而那个收藏丰子恺全部著作和部分真迹的汪子豆,似乎被悬置起来了。

(四)沈从文的一封未使用的介绍信?

沈从文(1902—1988)对于学生和年轻作者的提携,有很多故事可讲,在西南联大有师生之谊的杜运燮(1918—2002)即是其中的一位。

1945年,杜运燮在联大外文系毕业后,由沈从文推荐至重庆《大公报》工作——成为他“一生走上新闻工作道路的开始”。目前可见沈从文在一张硬纸片上为其所写的一封介绍信:

李新翠或其他同志:

杜同志是是15山西师范学院教师因公来北京,希望看看馆中展览,我手边总理展览券是本月四日的,通史展览券是十月的,有的时间未到,有的已过时。杜先生三天内得返山西,盼能得允许给以便利,特别感谢。

沈从文

卅一

(本文所涉沈从文的介绍信以及1978年1月16日沈从文致杜运燮的信)

纸片左侧有钢笔写的一行文字:“一九七七年八月在京小住时,他写的介绍信”(此当是杜运燮本人所写)。由此可确知,该短函写于1977年8月31日。1970年,杜运燮下放到山西,后任教于山西师范学院外语系,直到1979年落实政策后才回到北京工作。相关展览可能是故宫博物院的新发掘文物展出。杜运燮日后回忆去小羊宜宾胡同拜访时,曾谈到类似的情形,不过没有提及写介绍信之事,而是沈从文极有兴趣、“坚持一定要”带他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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