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聪绘叶灵凤《永久的女性》系列插图初探
作者: 许海洋1936年7月,叶灵凤长篇小说《永久的女性》初版本由上海大光书局印刷发行。叶灵凤在《题记》中谈及《永久的女性》创作缘起:
一九三五年的秋天,应了那时新创刊的《小晨报》之约,我写下这部《永久的女性》。这是我第三次为每天出版的日报写连载小说,而且也是最长的一部。以前在《时事新报》所载的两部都只有六七万字,这回却差不多有十四万字,连载了四个多月。这小说结束不久,《小晨报》也就停刊了。
……
这小说发表时,每天曾由丁聪先生作插绘,这回却因了印刷关系,只得割爱,另烦他画了一张封面。①
经查阅,确如叶灵凤所言,其长篇小说《永久的女性》,自《小晨报》1935年9月12日创刊之日起,按日揭载,至1936年1月24日连载结束,共计四月有余。连载期间,每期配有丁聪所绘插图一幅,鲜有间断②。
一
1935年9月12日,作为《晨报》“姊妹报”的《小晨报》创刊于上海,潘公展创办,晨报社出版发行,何西亚、姚苏凤、穆时英担任主编,实际由姚苏凤主持辑务。1936年1月31日,《小晨报》停刊。
关于《小晨报》创刊原因,可谓“众说纷纭”。据《金刚钻》报道,因社会经济不景气,大报售价稍昂,小型报代之而兴,南京小报《朝报》的成功,引得上海小报《早报》《立报》先后问世以效仿,就在此时,晨报社发刊《小晨报》,谋与《立报》一争短长③。《铁报》披露《小晨报》问世动机并非意在与《立报》为抗,而是因《朝报》主办人王公弢向潘公展力荐,以《晨报》刊行《小晨报》,人事财力最为经济,从而引发潘公展办《小晨报》之奇兴,旬日之间筹备完绪④。也有报道称9月3日,在潘公展、姚苏凤等人闲谈之间,姚苏凤忽然提议创办一小型报纸,与座各位纷纷响应,短时间内将此事谋成⑤。以《发刊词》对照来看,事实上,早在《晨报》创刊之时,晨报社即有创办一小型报刊的想法,待近年小型报兴起,正值《晨报》创办三周年之际,经旬日筹备,予以出版《小晨报》⑥。晨报社称“启发人民接触文化生活之方法,莫要于导成其阅读书报之习惯”⑦,因此,《小晨报》形式追求新颖,内容推崇趣味,旨在培养读者阅读兴趣。
《小晨报》是采用卷筒机印,横版编排的四开小型报,版面疏密有致,精美考究。该报第一版为国内外及本埠当日新闻,“举凡政治、经济、社会,尽系电讯传达,无不精选宏包”;二、三、四版为混合编纂的集体副刊,内容丰富多样,“如介绍珍秘史实,罗列异事奇闻;有名家之小说笔记,有工细的连环图画;有幽默的小品,有优美之文章”,所谓“以正常新闻为经,以趣味文字为纬”⑧。如此独具匠心的集体副刊编排设计被称为“姚式编排”,辟栏,长条,加花边,转行,甚至两三个“星”点等版面设计,在彼时上海小报之中,可谓别出心裁⑨。诚然,这离不开姚苏凤的编辑功力。
姚苏凤(1905—1974),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原名姚赓夔,1926年毕业于苏州工业专科学校建筑科。姚苏凤自幼爱好文学,17岁与同乡文人郑逸梅、范烟桥、赵眠云、顾明道等人共同发起组织文艺团体星社,开始从事文学写作与编印报刊等工作。自1923年起,《申报·自由谈》《新闻报》《时报》《苏民报》《轰报》《红玫瑰》《紫罗兰》等沪苏报刊接连刊发姚苏凤的文章,多为杂谈,兼有小说。姚苏凤在沪苏报坛崭露头角,除其文学造诣外,少不了姚家世交包天笑对其提携与扶持⑩。1927年,在亲戚管际安的介绍下,姚苏凤进入上海影戏公司任宣传和编辑之职,同时为苏州《星报》写影评,兼任慧冲影片公司的宣传工作。1928年前后,姚苏凤暂时离开电影界,编辑《民国日报》副刊《觉悟》《闲话》《电影周刊》等,自此正式进入上海报界从事编辑工作。1929年,姚苏凤进天一影片公司编纂字幕,后改任编剧,先后创作《夫妻之间》《歌场春色》《芸兰姑娘》等剧作。1930年,姚苏凤兼任明星影片公司宣传科科长,而后受上海特别市教育局局长潘公展赏识与信任,被聘任为上海特别市教育局督学。1932年5月1日,上海《晨报》创刊,潘公展任社长兼总经理,基于前缘,姚苏凤主编《晨报》副刊《每日电影》。《每日电影》由姚苏凤本人撰写并发表的影评数量多达180余篇,于理论和批评多有创新之见。此时,姚苏凤广征博采的编辑思路已基本成型。显然,《小晨报》为人称道的“姚式编排”缘于姚苏凤近乎十年编辑副刊的丰富经验。
自创刊起,《小晨报》即已刊载多篇名家名作:叶灵凤的长篇小说《永久的女性》、赵焕亭的《鸿燕恩仇录》、戴秋阳译自日本的《性的犯罪》;林庚白的笔记散文《双梧书屋笔记》、汪忠贤的《倒灶室笔谈》、张若谷的《欧陆猎奇记》、大壮的《并游散记》等;江敉所绘的《杨贵妃》连环画、叶浅予的连续漫画《王先生到农村去》、张乐平的“三毛”系列漫画,以及徐卓呆的滑稽小品《李阿毛测验》。可见,《小晨报》执笔人遍布新旧文坛,诚然这离不开姚苏凤多年积累的文坛人脉资源11。姚苏凤博采众家的编辑策略,“力避枯燥沉闷之弊”,使得《小晨报》更具闲适趣味12。除此之外,《小晨报》还设有特色专栏:“某夫人信箱”充分接受青年男女来函,严密分析并详细解答其恋爱婚姻之惑;“我们的文坛”专刊文坛奇闻,揭秘文坛内幕。显然,《小晨报》是一份以“趣味”为尚的文艺消闲报,其版面设计活泼新颖,内容丰富多彩、包罗万象,在1930年代上海广受读者好评13。值得注意的是,《小晨报》自创刊起就刊有各类绘画:叶浅予《王先生到农村去》,张乐平“三毛”系列幽默漫画,江敉《杨贵妃》、张光宇《费宫人》系列连环画,以及为配合其所刊新闻而绘制的各类时事漫画、政治讽刺漫画等。或许可说,《小晨报》以如此图文并茂的版面设计增强其“趣味”。
1935年9月10日起,《晨报》第一版整幅版面为《小晨报》创刊作预告,其中称叶灵凤长篇小说《永久的女性》“细腻曲折如人画图”14。9月12日,叶灵凤著、丁聪绘插图的长篇小说《永久的女性》开始连载于《小晨报》。每期按序连载小说原文千余字,设有凝练简要概括该期原文内容的小标题,配有丁聪以小丁为笔名描绘该期原文主要情节的插图。
小说《永久的女性》以章回体形式,描写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秦枫谷以纯情少女朱娴为模特,绘制一幅名为“永久的女性”画像,在秋季画展展出后轰动整个上海滩,二人在画像交往过程中萌发爱情嫩芽,迫于世俗压力,尚未绽放即已枯萎,不得不割舍情愫的凄美爱情悲剧。事实上,在1932至1936年间,叶灵凤在上海先后创作三部主题与风格相近的长篇小说,分别为1932年10月10日至12月31日连载于《时事新报∙青光》的长篇小说《时代姑娘》、1935年1月1日至3月16日连载于《时事新报∙青光》的长篇小说《未完的忏悔录》,以及本文所分析的《永久的女性》。三部均可归为叶灵凤自述的“大众小说”15,因其成就与规模,笔者认为或可将其视为新大众小说“三部曲”。
二
叶灵凤(1905—1975),江苏南京人,原名叶蕴璞,笔名林丰、亚灵、霜崖等。1923年9月入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学习西洋画16,1925年加入创造社,积极参与《创造月刊》《洪水》等编务工作,还负责泰东书局部分刊物书籍的封面设计、插图和装帧等工作,成为中期创造社重要成员之一。次年,叶灵凤与潘汉年组幻洲社,创办《幻洲》半月刊,先后编辑《戈壁》《现代小说》《现代文艺》《小物件》等刊物,1930年,叶灵凤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而后不久被“左联”开除17。1932年,叶灵凤任现代书局编辑部主任,1934年与穆时英合办《文艺画报》,1936年又与姚苏凤、穆时英等人合办《六艺》。少年时期,叶灵凤受家庭环境影响,即已接触《新青年》《香艳丛话》《南社丛刊》等各类杂志,常读一些通俗名人传记,逐渐对文学产生浓厚的兴趣。在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学习期间,叶灵凤积极尝试文学创作并向《少年杂志》《学生杂志》《创造周报》等期刊投稿,自此走上文学创作之路。1930年前后,叶灵凤先后出版短篇小说集《女娲氏之遗孽》《菊子夫人》《鸠绿媚》《处女的梦》、长篇小说《红的天使》《穷愁的自传》等。该系列作品多以怪诞诡奇的手法、细腻缠绵的笔调描写爱恋和情欲,情节跌宕起伏,结构奇幻多姿,注重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丰富了彼时新文坛的小说创作。
1932年5月,《时事新报·青光》主编黄天鹏向读者预告,在本年底之前,《青光》欲同时连载新旧两类长篇小说的计划18。正因《时事新报·青光》有引入新文学长篇小说的计划,恰好与彼时叶灵凤欲探索新文学“大众小说”的思路不谋而合,在黄天鹏的邀约下,长篇小说《时代姑娘》应运而生。1932年10月10日,《时代姑娘》开始连载于《时事新报∙青光》,同年12月31日连载完结。该小说讲述香港政客之女秦丽丽与知识青年韩剑修自由恋爱遭秦父干涉,欲将秦丽丽嫁给银行世家之子张仲贤,秦丽丽借远赴上海读书之机,荒废学业,游戏情场,与已婚纨绔子弟萧洁调情,最后因赴上海寻其下落的韩剑修为情自杀而幡然醒悟。该小说对旧制度旧礼教下的婚姻观及女性观有所批判,通过对都市男女情场角逐以及复杂多变两性心理的刻画,流露出对青年男女爱情婚姻不幸的同情。
这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要尝试的大众小说,是想将一般的读者由通俗小说中引诱到新文艺园地里来的一种企图。因此,除了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曾抛弃我习惯了的笔致之外,一大部分我都是用着极通俗的句法写着。19
鉴于此,据其多年编辑刊物,以及从事文学创作的经验,充分考虑到日报市民读者的阅读需求与特点,叶灵凤严格按照报纸连载小说的相关要求创作。《时代姑娘》连载《青光》期间,每期设有简明扼要独立小标题,如《半打玫瑰》《中国饭店》《被袭击的心》等;结尾处不着痕迹地设置悬念,使得每日连载小说内容衔接自然,故事具有连贯性,如《时代姑娘》第三十八节末尾写道:“朱慧文将眉头一皱,正要说些什么,可是房门外面却又响起了叩门声。”20第三十九节开头为:“这一次,听见叩门声,丽丽的心里很镇静……”21在萧洁大舅哥朱慧文来到秦丽丽住处,欲与其谈谈萧洁家庭情况之时,突如其来的叩门声,可谓是将此时读者阅读期待值拉满。同时,叶灵凤十分倾心纪德小说《赝币犯》中“立体的综合的”现代表现手法,即“除了第三人称的叙述之外,书中又插入了人物的日记、书翰 , 以及片段的第一人称的自白”22。这种“立体的综合的”现代表现手法在三部长篇小说中均有运用,《时代姑娘》中第三人称叙述从整体上把控,插入女主人公第一人称的日记或内心独白,又有书信、对话,以及加入报纸新闻要素推动情节的发展。这种将通俗与先锋相融合的复杂交织而又变化多端的写作手法的采用,使得这部小说于报纸连载时就引发市民读者极大的阅读兴趣。众多读者纷纷来函询问“时代姑娘”是否真有其人,就《时代姑娘》这部小说主题和内容,给叶灵凤提了许多意见23。
恰因《时代姑娘》连载《时事新报∙青光》之时在市民读者中关注度较高,1934年冬季,叶灵凤应彼时《时事新报∙青光》编辑朱曼华邀请,为该副刊撰写新一部长篇连载小说《未完的忏悔录》。1935年1月1日,《未完的忏悔录》开始连载于《时事新报∙青光》,同年3月16日连载完结。该小说依旧以都市男女的爱情悲欢为题,讲述的是海上当红“歌舞皇后”陈艳珠与富家子弟韩斐君两情相悦,坠入爱河,却难抵“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琐碎,又迫于家庭压力,陈艳珠不告而别,最终,寻她不得且重病缠身的韩斐君不知所终。鉴于《时代姑娘》的连载经验,叶灵凤自述其撰写《未完的忏悔录》“每天一小段,每段要一个标题,字数要平均,标题要新颖,而且每一段之中,似乎还要有一个起首,有一个结束”24。并再次重申撰写之时,其下笔力求通俗,避免了一些“文艺的”描写,目的在于吸引市民日报读者阅读并接受新文学作品25。
无疑,自五四新文学诞生之日起,新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便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渠,怎样消解这一截然对立的姿态,汲取通俗文学的长处,将新文学读者群由青年学生扩至普通市民(即新文学如何走向“大众”),一直是具有全局视野的新文学作家思考并探讨的问题。如上可知,1932—1935年,叶灵凤以《时代姑娘》《未完的忏悔录》《永久的女性》三部长篇都市爱情小说,试图打破新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壁垒,探索能够为市民读者乐于阅读接受的新大众小说,可以说为1930年代“文艺大众化”讨论中“新文学如何走向大众”这一理论议题,做出了可贵的创作实践尝试。遗憾的是,这一点,无论既往文学史,还是当前学术界,都鲜有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