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知式、布道式的质朴现实主义

作者: 刘川鄂

毫无疑问,《平凡的世界》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现象级”作品。小说还未全部完成时,就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播;据不完全统计,从1986年12月初版至今,它有约40个版次;专门做图书销售数据统计的开卷公司,从出版之日到上个月的统计数据是700多万册,仅次于800多万册的余华的《活着》,但数据的权威性,以及是否为最终数据还难以落实;1991年3月,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2015年被翻拍成同名电视剧,引发收视热潮;2015年夏,清华大学本科新生都随录取通知书收到一份时任校长赠送的《平凡的世界》和一封信,这是清华校长首次向新生推荐书目①,成为当年教育界引人瞩目的事件;2017年入选教育部制定的《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简称“新课标”)“附录2 关于课外读物的建议”中的小说类推荐书目。被评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之一、“对你影响最大的书”榜首、新浪网“读者最喜爱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榜首、入选“60年与60部共和国文学档案”、2012年“文明中国全民阅读调查”第2名等,有很多统计,包括世界读书日的相关数据,都说明在文学类读物中,《平凡的世界》位列阅读排行榜前茅的次数最多②。

从官方媒体的认可到官方奖项的首肯,从新媒体的影视化到被教育体系青睐,再到各种商业化运作所激发的持续畅销,毫无疑问,《平凡的世界》是30多年来较受中国读者喜爱的作品之一。如果综合借阅量和读者赞誉度等因素,也许没有之一。

更有趣的是,它也是专业读者即所谓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关注最多、分歧较大的作品之一。小说最初投稿文学名刊被拒,出版也受过挫折,1986年底小说第一部研讨会在北京召开,评论家对其大都持否定评价③。这些都是今天还被圈内外时有提及的话题。

截至目前,学界关于路遥研究的专著自1995年至今有约34部(读秀)④,对他影响最大的作品《平凡的世界》的研究论文有1292篇,其中2015年最多,188篇(中国知网)。关于《平凡的世界》的经典性、文学史地位问题,一直争议不断。作品尚未完整出版时,著名评论家曾镇南说:“我觉得,这部作品全部完成以后,有可能成为一部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的作品。”⑤有的直接定位其为经典,认为是“传世经典”“经典名著”⑥。有的认为《平凡的世界》不过是“《人生》的加长版”⑦,也即意指路遥的自我重复,以及这部作品并非经典。赵勇认定其为“民选经典”,对其作保留性肯定⑧。此外,还有将其定位为“现象级文本”。《小说评论》杂志开设的“重勘现象级文本”栏目将时间设定在改革开放至今的40余年之中,《人生》《平凡的世界》双双在列⑨。认为其是“真正的文学”⑩的李建军,以近千页的篇幅专题研究路遥,创下中国当代作家论研究体量之最。他眼里的路遥“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伟大作家。他个性坚卓,气质沉郁,情感真挚。他有成熟的文学意识、稳定的价值立场和明确的精神目标”11。中国文学史上优秀的杰出的作家作品层出不穷,能冠以“伟大”二字者寥寥无几。由此可见路遥在中国作家和评论家心目中的重要分量。

《平凡的世界》是当代文学史上叫座但不一定叫好、经典性争议较大的文本。专业读者与普通读者对其评价在较大程度上存在着两极分化现象。最有代表性的例证是:2005年,北京燕山出版社策划的设定满分为100分的“世纪文学60家”评选活动中,丁帆、王晓明、洪子诚、谢冕等评选专家给路遥的评分为60分,而“读者评分”则为86分。也就是说,在普通读者眼里,路遥堪称优秀级别的作家,考虑到普通读者对路遥的认知主要应该就是《平凡的世界》,这种优秀其实主要也是普通读者对《平凡的世界》的评价。而专业化视角中的路遥刚刚及格,远远不及鲁迅、张爱玲、沈从文、曹禺、茅盾、汪曾祺等作家。这种专业评分折射到文学史书写中,就是《平凡的世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书写中的“缺席”。“虽然《平凡的世界》被广大普通读者奉为经典,但是它的艺术价值却不为多数专业读者所看好,很多重要的文学史著作对它更是只字不提。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判断,形成了当代文学史上罕见的两极现象。”12

文学创作和欣赏是主观性很强的审美活动,评价其高低不能简单地以版次和阅读量为依据,而更应关注其人性含量和审美含量。这本来是关于文学的基本常识。既往对《平凡的世界》评价,或是从自我阅读的主观感受出发,或是从其现实意义进行阐发,或是从普通读者接受层面进行定位,对其人性和审美含量进行精细化评估还有很大的空间。这里不揣冒昧,在充分吸收前人研究成果基础上,对《平凡的世界》所表现出的质朴的现实主义方法、其“现身说法”和“催泪叙事”的叙事方式,以及迎合理想读者的写作策略等问题,进行新的探讨,试图提出一点新见,求教于专业读者和非专业读者。

一、路遥对现实主义的选择和笃信

身为作家,路遥不是从学理上,而是从自己的人生经历、文学资源上直面现实主义的基本观念和手法。从作家创作动机、作品的主要表现手法和社会反响来观察,关于路遥及其《平凡的世界》的现实主义特色及贡献和局限,一直是研究者关注的重要问题,前人已经做了多方面的探讨。2023年7月28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还召开了“路遥研究的现状与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前景”学术研讨会,由著名路遥研究专家李建军研究员主持,当天论坛还举行了“路遥暨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研究中心”的成立仪式13。由此可见,探讨《平凡的世界》的现实主义,是路遥研究、现实主义研究、当代文学研究应有的题中之义。

如同中外很多学者所指出,现实主义是一个开放的动态体系,它在艺术实践中产生并随着艺术实践的发展而不断发展,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和形态。作为从哲学领域借用而来的批评术语,经文学批评家们不断阐释和拓展,“现实主义”产生了一系列的衍生术语。及至今日,现实主义的前面有很多帽子修饰,已演变成了一个笼统的、弹性的、含混的、多义的概念。诸如日常现实主义(quotidian realism)、反讽现实主义(ironic realism)、战争现实主义(militant realism)、民族现实主义(national realism)、心理现实主义(psychological realism)、传奇现实主义(romamtic realism)等14,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一大堆披着各式各样“外套”的现实主义相继登台走秀,它们之间具有明显的相似性和交叉性,造成了作家和批评家们使用现实主义概念时大而化之、以意为之、各自为政的情形。

有人从历时的维度考察,概括其大致经历了“朴素现实主义”“成熟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等4个发展阶段15。有学者总结现实主义文学在20世纪持续的自我发现与更新,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概念“家族”的盛况:新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实验现实主义、道德现实主义、自觉现实主义、地域现实主义、后现代现实主义、边缘现实主义、世界现实主义等16。

革命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等概念,是20世纪世界政治革命的特殊产物。就中国作家而言,说鲁迅是清醒的现实主义,指的是他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鲁迅的现实主义其实就是批判现实主义,但是为了说明鲁迅比19世纪欧美批判现实主义更加高明,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学者就用了“清醒的”现实主义这样一个比喻式的说法17。曹雪芹、张爱玲擅长用儿女情长表现世道人心,因此夏志清的概括叫“闺阁现实主义”18,这是从题材的角度而论。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阎连科的神实现实主义,是对他们整体上运用现实主义手法、在某些局部超越了常规的现实主义的仿真写实而张贴的独特标签。也有学者提出“心灵现实主义”概念,想为“现实主义大家族”增加一个成员19。

这些年来,笔者参加的知名不知名作家的作品研讨会不计其数。研讨会上个人比较主观的观察和印象,几乎所有作家都乐意给自己的作品戴上现实主义的帽子,仿佛现实主义先天高人一等,至少是获得了免死金牌。也有学者用现实主义这个筐,几乎把当代中国文学所有的文学潮流和作家作品一网打尽。“中国现实主义还有第四路,是以莫言、阎连科、余华、格非、苏童、残雪等人为代表的幻觉现实主义。这当中又呈现不同的表现形式,如莫言的寓言现实主义,阎连科的神实主义,余华、格非、苏童等的非记忆现实主义,残雪等的心理现实主义,他们主要是在接受西方先锋派文学以及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加以本土化改造所形成,他们不是中国现实主义的主潮,但可以视为中国现实主义多面性的表现。”20这是知名学者新近发表的新见,尽管不一定被完全认同。

由此可见,作为方法、原则、精神、手法和思潮的现实主义,不仅帽子最多,而且最大最艳。20世纪中国文学的现实主义主导性地位,与左翼—革命文学的日渐兴盛密切关联。长期以来,尤其是在国家文学一体化以后,强调文学的认识与教育作用甚于强调文学的审美和娱乐作用,必然肯定并且强化作家帮助读者辨别现实认清本质选择道路的现实主义文学功能。核心是人民叙事,反映人民生活、关心人民疾苦、表达人民的斗争等,建立合法性并取得规训权,形成共同的价值伦理。因此在很多作家和评论者那里,现实主义是具有主导权优先权的,不少作家和批评家都可以说是现实主义优越论者。

但是,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80年代中期,在路遥决心选择用现实主义方法创作《平凡的世界》时,他却成了一个不识时务的“孤勇者”。在“文学回到文学自身”的大趋势下,文坛强调探索和创新,追求新观念、新技巧、新样式,注重“叙述游戏”,对历史真实、传统叙述等表现出强烈的反叛性和颠覆性,具有明显的现代意识和先锋意识。刘索拉的《蓝天绿海》《寻找歌王》、莫言的《红高粱》《透明的红萝卜》、残雪的《苍老的浮云》等作品对现代派文学的艺术表现方法借鉴、吸收、创新,取得了成功。马原、洪峰、苏童、格非、孙甘露等一大批作家创作出大批先锋实验小说,如《冈底斯的诱惑》《访问梦境》《鲜血梅花》等,王蒙的“东方意识流”小说更是创造性地吸收了卡夫卡的《变形记》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等世界文学经典的写作手法,将意识流元素添加到中国当代文学的宝库之中。此时比路遥年长、年轻和同龄的作家都在大量译介、研习、效仿、借鉴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家们对意识流、荒诞、夸张等现代主义创作手法趋之若鹜。

现代主义的先锋面孔受到青睐,现实主义过时论的调调开始冒头。在这种语境之下,路遥反思了“现实主义过时论”,认定了自己的“孤勇者”形象定位,自信地声称:“也许现实主义可能有一天会‘过时’,但在现有的历史范畴和以后相当长的时代里,现实主义仍然会有蓬勃的生命力。生活和艺术已证明并将继续证明这一点。”21他坚持认为文坛作家“大都处于直接借鉴甚至刻意模仿西方现代派作品的水平,显然谈不到成熟,更谈不到标新立异”,“文艺理论及批评界过分夸大了当时中国此类作品的实际成绩,进而走向极端,开始贬低甚至排斥其他文学表现样式”22。宣称“不相信全世界都成了澳大利亚羊”23,澳大利亚羊是当时刚刚引进的优良品种,借指现代派先锋派,表明了自己坚守现实主义的执着。路遥对现实主义的选择和笃信,源于自身文学观驱动和对理想读者因素的考量,也是他不满当时文坛标新立异的叙事方式的意志体现,表现出了流离于文坛主流之外的另一种“反叛性”。

有学者认为:“《平凡的世界》的确采用了一种相当传统,甚至是古老的叙事方式,从人物刻画到情节结构,再到叙述语言,都更接近盛行于19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24“传统”和“古老”是路遥叙事方式的特征,虽不是决定作品能否成为经典的关键,但值《平凡的世界》创生之际,文坛更倾向于鼓励创新,路遥仍然选择现实主义就有“落后”于文坛主流的嫌疑,摆脱不了陈旧和老套的标签。他深刻认识到作品所写的10年是中国社会的大转型时期,自豪而负责任地宣称:“我不能拿这样规模的作品和作品所表现的生活去做某种新潮文学和手法的实验,那是不负责任的冒险。”25在现代派大潮汹涌、新方法实验频仍的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表面上看,他仿佛在为现实主义,也是为自己的选择抱屈衔冤,但实际上骨子里是充满了对现实主义的高度自信的。路遥并不排斥现代派,但仍然坚持现实主义优越论,确实有几分孤傲而悲壮的意味。

路遥曾就《平凡的世界》有过如下表述:“经过反复比较、思考,我觉得还是恩格斯所概括的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比较适合我的气质,比较能发挥我的所长。”26恩格斯所说的现实主义即经典现实主义,路遥的本意正是借鉴此种方式。赵勇据此认为:“路遥是在现实主义的经典写作套路中完成其小说的——塑造典型人物,刻画典型性格,再现典型环境,讲述普通人的平凡故事,书写普通读者能够感受到的日常生活经验。”27塑造、刻画、再现、讲述、书写这几个动词,典型环境人物性格、平凡、日常这几个名词,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现实主义的关键词。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