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政治学:青蛇形象及其边缘话语生产
作者: 白惠元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小说《青蛇》(1986)
我是一条恐怖、怪诞、凶猛的蛇。
——话剧《青蛇》(2013)
回顾中国古典文学的志怪传统,形形色色的妖怪形象必是一道瑰丽奇谲的风景线。这些“亦通世故”的精魅从古典文学中走来,跨越文字时代与数字时代,不断再现,变幻莫测,因怪而美,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它们曾被神魔小说类型秩序与现代启蒙叙事所压抑,却在数字媒介的加速之流中焕发光彩。然而,目前关于中国古典妖怪形象的研究似乎止步于历史源流、美学形态或宗教民俗,少了当代文化政治维度,不免令人遗憾。理想意义上的妖怪学研究应贯通古今,并向未来持续敞开,它有望成为极具原创思想生产力的跨学科场域,其自身内蕴的批判潜力与爆破能力或许是不可思议的。
时至今日,中国妖怪学固然可以梳理出《山海经》《搜神记》《西游记》《聊斋志异》等经典文本构成的文学传统,却并未形成方法论自觉。在方法上可供参考的是日本妖怪学。日本是世界上第一个创设“妖怪学”的国家。日本妖怪学诞生于明治时期的科学叙事主潮,可视作文化人类学及民俗学的分支,主要经历了两个阶段:旧妖怪学以井上圆了等学者为代表,秉持科学精神,破除妖怪迷信;新妖怪学则以小松和彦为代表,主张以妖为镜,照见人类自身的精神历史和内心状态①。同样是源于对未知世界的恐惧,旧妖怪学因其“科学”之名及他者化倾向而易触发猎巫运动风险,新妖怪学虽试图摆脱“科学”迷思却未能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立场,以上皆是日本妖怪学研究范式的局限所在。近年来,全球南方兴起的“妖本位”思潮构成了对妖怪学思想形态的有力冲击,这一思潮暂时搁置了民俗学的实证主义倾向,将妖怪形象与非人类、身份政治、地缘情感相关联,在边缘处持续发表政见,侧重文化再现与意识形态批评,以此拓展妖怪学的想象力与批判力。
因此,我们有理由期待一种数字时代的中国妖怪学。这一研究路径关注中国古典文学志怪传统的数字化转化,重点讨论经典妖怪形象的跨媒介再现方式,进而读解“故事新编”与当代文化政治的复杂互动关系。基于动物、性别、全球南方、海洋等多重坐标,数字时代的中国妖怪学或可成为一种介入性的文化研究实践,它以多元批判理论为武器,提供反思历史、观照现实的激进视角。由此,跨媒介再现的中国妖怪形象也必然是政治的,它们必然争夺、篡改、整合民众对于经典故事的文化记忆,并通过新的叙事视角来修复被排斥者、被驱逐者的政治创伤,这恰恰是“数字古典主义”②的操演性所在。
以“妖怪政治学”为可能方向,本文将选取中国古典民间传说《白蛇传》里的配角青蛇作为中心观察对象,集中讨论以青蛇为主角的4个当代文本,即香港作家李碧华的小说《青蛇》(1986)、香港导演徐克的电影《青蛇》(1993)、中国国家话剧院导演田沁鑫的话剧《青蛇》(2013)以及追光动画电影《白蛇2:青蛇劫起》(2021)。进入正式讨论之前,我们需要解决一个基本前提:为什么研究对象是青蛇而不是白蛇?与青蛇形象相比,白蛇难道不是更为“重要”的吗?事实上,本文试图质疑的正是这种“主角光环”背后的价值排序。在白蛇传说的千年流传历程中,白蛇日益强化的叙事主导功能与其文学形象的不断人类化、家庭化、儒家道德化倾向密切相关,这是一种积重难返的人类中心主义迷思。相较而言,青蛇形象反而保持了妖怪的本真性,它坚持从另类主体位置出发,反复审视、质疑白蛇的成人之欲。
在此,有必要对《白蛇传》故事流变做一下简要梳理,因为这将更清晰地揭示出青蛇形象在文本缝隙之间的生成变异过程。《白蛇传》的最初形态是凶兽恐怖故事,可追溯至唐传奇小说集《博异志》中的《李黄》《李琯》两篇,这类故事通常以长安男性为传主,讲述男性视点之下的奇遇怪事,由白蛇幻变而成的女妖则传达出主流男性世界对动物、妖怪、女性的他者化恐惧。其中,《李黄》记载了青蛇形象的最初形态:被唤作“白衣之姨”的“青服老女郎”。至于是人还是妖,尚未可知。及至宋话本《西湖三塔记》,白蛇故事的发生空间已经转移到杭州,男主角奚宣赞遭遇的不只是女妖个体,而是三代同堂的母系家族:婆子(獭)、白衣妇人(白蛇)与白卯奴(乌鸡)。青蛇形象却依旧不见踪影。值得关注的问题是,白蛇传说为什么会向南迁移?学者孟繁仁对此给出了考证:白蛇传说起源于北宋后期河南汤阴黑山一带(今河南省鹤壁市郊区)的“白蛇闹许仙”故事,后随宋室南渡,向南方传播,并与《西湖三塔记》的蛇妖故事嫁接,形成了今日《白蛇传》的主要情节架构③。《白蛇传》的故事定型标志是明代冯梦龙小说集《警世通言》里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一篇,这篇小说具备了舟遇借伞、盗库银、合钵及江南三城(杭州、苏州、镇江)等基本情节,其中,“青青”初次以白蛇侍女形象出现,不过,其原型并不是蛇,而是青鱼。在此基础上,清代黄图珌戏曲《雷峰塔》增加了宿缘、回湖、彰报、惊失、顿悟等情节,方成培戏曲《雷峰塔》衍生出收青、端阳、求草、水斗、断桥、祭塔等场景,小青也终于“脱鱼成蛇”,以青蛇形象现身。清末民初梦花馆主所作小说《前白蛇传》《后白蛇传》则扩展两代人的恩怨纠葛,添入报恩、义兄黑鱼精、五鬼、青白之争、顾公子、狐精媚娘、碧莲等曲折,此版本亦是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1992)的主要改编依据。
然而,无论《白蛇传》的故事情节如何演变,青蛇始终是侍婢、妾室、妹妹,它从未占据观看视点,也从未成为叙事的主要推动者,直至香港作家李碧华写出小说《青蛇》,这标志着“青蛇”开始抢夺白蛇传说的叙事话语权。小说《青蛇》立足于青蛇形象的第一人称视点,以配角世界观来重新解构《白蛇传》,可谓反客为主、喧宾夺主,颇似网络时代的“同人写作”。小说逆写古典民间传说,挣脱性别道德规训,打开了读者对于跨物种爱情传说的想象力,开启了此后青蛇形象的跨媒介激进展演。在李碧华的笔下,青蛇激怒白蛇,引诱法海,杀死许仙,以一己之力摧毁了原故事的稳定形态,有力表达了妖怪群体对人类世界的怀疑、不屑与复仇意志。小说里有这样一句话:“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④可以说,青蛇自我认知里挥之不去的“不安定”,正是提纲挈领的关键所在。
该如何理解这种“不可思议的不安定”?基于动物、性别、地缘与文明等视野,青蛇形象是否构成了一组由批判理论驱动的边缘话语连续体?由此出发,我们有可能真正抵达一种弱者的政治学吗?我们有可能激荡出一种更为流动的思想力吗?从文学视角深度解析青蛇形象的跨媒介嬗变,能否成为一种为妖正名、以怪为美的当代政治实践?
一、青蛇自传:动物转向与非人目光
中国古典文学作品里的妖怪形象多是由动物幻变而成,动物已然成为妖怪学研究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引入理论界的“动物转向”及其哲学思考,将会帮助我们挣脱人类中心主义局限,再度打开文本的思想空间。从民间传说《白蛇传》的流传历程来看,青蛇形象应是鱼与蛇的嵌合体。时至今日,青蛇形象的内在逻辑依然保留了鱼类的生命特征痕迹。在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冯梦龙经白蛇之口点出“青青”的本来面目:“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气的青鱼。”⑤黄图珌戏曲《雷峰塔》则在开篇处强调了白蛇与青鱼的外来者身份:“今东溟有一白蛇,与一青鱼,是达摩航芦渡江,折落芦叶,被伊吞食,遂悟苦修,今有一千余载。”⑥真正使青蛇形象定型的是方成培的戏曲作品《雷峰塔》。在这一版本新增的“收青”段落中,白蛇自称是从峨眉山到访西湖的“白云仙姑”,青蛇则是向居海岛、偶来西湖的水族妖怪统领(这正是从青鱼演变为青蛇的历史遗留物)⑦。进一步说,这一戏曲版本的白蛇与青蛇形象增设了多重对立,在仙/妖、内陆/海洋、外来者/本土身份等二元区隔作用之下,白蛇形象的动物性有所削弱,青蛇形象的动物性反而得到了强化。从鱼到蛇,青蛇形象或可理解为德勒兹意义上的“生成—动物”。青蛇是一种动物本位主义的多元嵌合体,它是有破坏力的、非人的、“集群的、情状的动物”⑧,这与作为儒家女性神话的白蛇形象形成了鲜明对照,并构成了对白蛇持续不断的内在质询。与白蛇渴望成人的进化论意识形态不同,青蛇始终处于人与动物之间,始终处于“未完成”的生成状态,它并不愿收敛自身的凶猛,也不愿接受人类中心主义的启蒙规训,它的“不安定”恰恰源自对既有秩序的不信任、不服从。
论及《白蛇传》故事世界的基本运行秩序,话剧导演田沁鑫将其总结为:“妖想成人,人想成佛。”⑨在这里,“妖(动物)—人—佛”构成了种群区隔的社会制度,而这一种群制度的主要捍卫者正是法海和尚。小说《青蛇》开场便设置了法海追捕蜘蛛精的情节:蜘蛛精苦修两百年想成人,幻化为与世无争的老僧,法海却偏要将其收服,他坚持人与妖(动物)之间应保持清晰界限。正因“当今乱世,人妖不分”,法海才特别强调“法”的正义性:“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令天下重见光明!”⑩显然,法海是以“渡人”的启蒙者自居,他自信能为黑暗浊世解除蒙蔽,却从未对以“法”之名的人类中心主义暴力产生任何自我反省。这种将人与动物截然区隔的话语装置被阿甘本称为“人类机制”(也译作“人类学机器”):“这个机制是通过排斥起作用的,它将尚不是人的人区别于人类本身,即人的动物化,在人之中区别出非人:猿人。”11这种排斥作用有可能导致一种更为危险的生命政治管控方式——集中营。集中营以“洁净”为标准,从“人类世界”中排除那些“低等”的生命,法海用于收服妖怪的金钵也是如此。在阿甘本看来,每当例外状态变得常规,集中营就会被再次打开,变得合法12。当受害者普遍默认自己有罪,动物理论的身份政治维度得以浮现,白蛇传说的当代警示意义也随之生成。它不断提示我们:“人类机制”一直在发挥作用,人类社会内部的集中营从未远去。
进一步说,比设置“界限”更恐怖的,是默认人类永远高于动物的等级观念。小说里,从动物到人的进阶关系是以修炼时间长短为标准的,这显然是一种发展主义线性规划。对于秩序边缘处的受压迫者来说,这一进化论意识形态通过“自惭形秽”的羞耻感而产生自我规训作用。就连青蛇也不得不陷入这种身份政治羞耻:“是的,五百岁的蛇,地位比一千岁的蛇低,但一千岁的蛇,地位又比才一岁的人低。”13不管怎么比较,青蛇总是这个序列里最低等的生物。因此,在“青蛇—白蛇—许仙—法海”的人物等级关系背后,正是“非人—近人—人—佛”的物种秩序在发生作用,或许还有“青(道教)—白(儒教)—黄(佛教)”的色彩/宗教文化秩序。在“法”的面前,青蛇与白蛇给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因为白蛇太想做“人”——“人”不只是身体形态,更是伦理观念、家庭规约,是人类中心主义的物种尺度。由此,青蛇对白蛇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或许是更为深刻的:“这素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14究其根本,自白蛇有了成人之欲,它便已经臣服于这套稳定运行的种群政治制度。相反,青蛇的批判性恰在于从未加入其中,它拒绝了人间烟火及其家庭意识形态的收编。它自居边缘,频频发问,不断思考,保持冷静。
对白蛇而言,青蛇的目光构成了一种动物逼视,那是一种来自非人类的质询,令白蛇的人类主体性想象发生了中断。小说《青蛇》敏锐捕捉了青蛇偷窥白蛇许仙床笫缠绵的私密时刻:“我的身子卷在梁上,双目发出晶光,居高临下,好奇地偷看这一幕。他们如胶似漆地摇荡和缠绵,动作渐到紧要处,我屏息观戏,随之目瞪口呆。素贞在他身下,星眸半张,忽地发现了我,便在那儿用眼色赶我走。”15显然,当发现梁上青蛇的动物窥视,白蛇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羞耻感,它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表演”人类。这种“表演”虽然令许仙无比沉浸、乐在其中,却被青蛇的冷峻逼视瞬间拆穿。换言之,青蛇的非人目光迫使白蛇步入种群间离时刻,它拆除了跨物种表演的“第四堵墙”,袒露为布莱希特意义上的真实。有趣的是,这一幕在电影《青蛇》里被改写了——窗屏外,青蛇伫立,隔纱凝视白蛇,并模仿着白蛇的身体动作,仿佛蛇类的身体感觉可以联通。与小说相比,电影里倒置的白蛇面部特写似乎并没有表示出拒绝之意,倒更像是对青蛇发出邀请,随后的空镜头里,洪水漫卷而来,人与动物共同进入情欲泛滥状态,物种界限变得更加模糊。从小说到电影,青蛇的非人目光令人想起法国哲学家德里达的动物论述。在他的著名演讲《我所是的动物(更多随后)》中,德里达讲述了他与宠物猫赤裸相见的微妙时刻:那是人类主体性的中断时刻,他感受到了来自动物无底目光的逼视,一种关于自我的羞耻感突然发生。然而,由于动物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是赤裸的,也从未理解人类社会的遮羞礼仪,所以,赤裸人类面对动物的羞耻感反倒显得可笑。于是,人会因为面对动物产生的莫名羞耻而再度羞耻:“一种反观自照的羞耻,耻于自身的羞耻的反映,一种同时也是反射反思的、不合理的且无法明言的羞耻。”16事实上,这种羞耻正意味着人类与动物他者的相遇,意味着自我向他者的非暴力敞开,他者的逼视促使我们重新观看自我,审视我们的不堪与怯懦。青蛇的非人目光把白蛇故事推向了更为敞开的境界,通往对陌生世界的多元包容与理解。毕竟,对他者的激情才是解构的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