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冰到ChatGPT:对人工智能与汉语诗学的一个考察

作者: 文贵良

2017年微软小冰的《阳光失了玻璃窗》出版后,推动了多方学者对人工智能与人类关系的思考。笔者最为关心人工智能产品的诗学问题,假如其产品可以称为“诗歌”,其“诗歌”有其诗学身份的话。正是基于《阳光失了玻璃窗》的出版,有学者就提出了一门新的诗学是否可能的前沿问题①。2022年年底,美国OpenAI公司发布了人工智能ChatGPT,迅速成为全球议论的话题。ChatGPT能会话、能写论文、能创作小说和诗歌,这给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带来了新的兴奋点。

当今学界对小冰写诗至少有四种不同的评价态度。第一种是欣赏派,看好人工智能写诗的远景。刘欣在《人工智能写作“主体性”的再思考》中提出“人机交互的间性主体”②概念,并展望如下情景:“基于后人类技术的媒介主体性,是一种拒绝主客二元对立和人类中心主义思维的主体观,承认此类媒介主体性的可能性,意味着彻底扬弃实体性主体观念及其诗学。在此意义上,人工智能‘作者’作为机械降神,未必就是人类历史这场盛大戏剧的蹩脚终局,人类有生之年得以见到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奇异写作,这同样在丰富着我们的审美经验和感知方式,构成对人类写作本身的一种反省和深化。”③聂珍钊对小冰诗作赞不绝口,赞扬小冰富有超越常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比现实中的诗人“更能体悟情感,洞察人心”;并且推断:“要有小冰这样的智能机器人诗人存在,无论职业诗人还是业余诗人,他们都可能由于创作精力和才能的不足而面临失业的危险,都存在被小冰取代的可能性。不仅诗人,其实小说家、戏剧家也一样,都可能被智能机器人取代。”④第二种是灌输派,如陈跃红在《诗学 人工智能 跨学科研究》中所总结的,人类自然的智能向人工智能传输:“在基本算法层面,人文的思维逻辑、研究范式和经验知识,将有可能成为人工智能演进发展的精神源泉和内在动力。一些算法的特征和灵感来源,一些优化模式的改进和深化,都不仅仅是一种数理科学思维和技术自然逻辑的演进,而是与人类的形象思维、感性逻辑甚至生物生存规律现象的经验总结密切关联。譬如联想算法与反向传播,符号算法与逆向逻辑,进化算法与自然选择,类推算法与相似性测定,等等。当然,也许还应该算上演化算法的蚂蚁归巢灵感,群体智能的群鸟寻食创意,这些算法和自然,人文现象之间始终存在着内在的关联。”⑤第三种是批判派,对小冰写诗持一种否定态度,主要是不认可小冰仿诗具有人类诗歌的诗学特质。杜书瀛谈论小冰写诗时提出好诗的四个条件分别是自由、真情、独创性和个人性,而小冰的仿诗不具备其中的任何一个。小冰写诗存在的重要问题是程式化,他引认为小冰写诗是中国当代诗歌遇到的一个“坎儿”⑥。何平认为“小冰”诗歌的文学性并非“小冰”“写”出来的,而是阐释者阐释出来的⑦。第四种是警惕派,杨庆祥在《重新建立诗与人的联系》指出:“如果我们对这种自动的语言和诗意丧失警惕,并对小冰的‘习得’能力表示不屑,有一天我们也许就会发现,小冰的写作比我们的写作更‘真’,更富有内在的冲动。AI的写作是一面镜子,可以让人类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写作已经穷途末路。”⑧

汉语诗学,是对汉语文学作品的艺术探究。既然微软小冰的诗歌用现代汉语“编算”,那自然也应该将之纳入汉语诗学的考察范围。不过,人类诗歌总有一个或多个自然主体(比如一些叙事长诗,可能由不同时代的人共同创造完成的),而《阳光失了玻璃窗》、ChatGPT的仿诗没有这样的自然主体。“小冰”和ChatGPT只是“算法”“程序”和“信息”的组合体,不能算自然主体,笔者称之为“智能主体”,虽然用“主体”一词也不太合适。人类创作的诗歌称为“诗”或者“诗歌”,而小冰和ChatGPT编算出的产品称为“仿诗”。

一、令人意外的语病:人工智能对汉语的使用

当人工智能机器人阿尔法狗于2016年打败职业九段棋手李世石的时候,人类被震惊了。不过围棋的走法虽然千变万化,但毕竟是可以被“计算”的。因此人类对自身的信心并没有多大损失。2017年当微软小冰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出版时,人类再一次被震惊了。诗歌被认为是文学殿堂的皇冠,智能软件真的能写诗吗?如果人工智能只是模仿人类规范的日常语言,那估计是没有问题的。但要“创作”诗歌,却给人类带来了好奇。我读完《阳光失了玻璃窗》后,终于松了一口气,人类在人工智能面前至少目前还可以自信地保持尊严。

不过,《阳光失了玻璃窗》中的语句并非全无意味。比如:

我是二十世纪人类的灵魂

就做了这个世界我们的敌人⑨

这两句诗中的“我”由“灵魂”转化为“敌人”,似乎暗含了历史的某种诡异。尽管这种耐人寻味的意蕴,找不到语意铺展的具体方向。又如:

我是人间最幸福的异类

近了我亲爱的蜜蜂⑩

“最幸福的异类”一语已经内含紧张,在人类看来,“异类”往往不是很幸福。而“近了我亲爱的蜜蜂”提供了与“人间”不同的辖区——自然。于是,“我”作为“人间最幸福的异类”就有了回归自然的倾向。又如:

去也没听过的高山与暮鸦的雪木声

而不美丽的梦

蛛网布满了人间的泪痕

你的飓风在扫着疾驰的山

高山上的雪

而这美丽的果子

也不曾看取人间

这也不能自我的灵魂11

这首诗中,有两处比较特殊。“而不美丽的梦”中的虚词“而”,只有解释为“和”,前后语句才通畅,不过现代汉语中一般不这么用“而”。“这也不能自我的灵魂”中“不能自我”的表达很灵活,将“自我”这一名词动词化。整首仿诗内藏一种说不清的韵味,“高山”“飓风”“雪”等与“梦”“灵魂”等意象仿佛暗藏着某些为人把捉不住而又渗透开来的东西。“蛛网布满了人间的泪痕/你的飓风在扫着疾驰的山”,化静为动,虚实相生,别有诗趣。实际上,经过智能“算法”后产生一些有意趣的语句,并不奇怪。

整体而言,《阳光失了玻璃窗》类似上文所分析的诗篇与诗句不多,更多的是充满了语病的句子。

第一,用词不符合语法规范。

他们的墓碑时候

我静悄悄的(地)顺着太阳一样

把全世界从没有了解的开始

有人说我的思想

他们的墓碑时候

你为甚在梦中做梦

用别人的心又看到了好梦月12

“时候”前面一般是表述状态或者事情进行的词句,不会是名词结构。又如:

也不在秋尘里沉睡的时13

可以说“沉睡之时”,但一般不说“沉睡的时”,可以说“沉睡的时候”。又如:

真是一个意义是艺术的14

“一个”很奇怪。

运用虚词不灵活,太直横,如:

江上的月宇孤听老鸦歌唱

于是迷路的人15

“于是”这一虚词之后要接一个完整的句子。

句子残缺不完整:

我原想将宇宙

我没有别的心16

第二,长句容易出乱子,长句内部词序往往不顺畅。如

神秘伟大的诗人

从泪流中来我飘过的年们痛心心道17

秋时的流云已吞饮于此荒墓之墓茔

还有一样的艳丽而有美丽的希望之火花

也有人疑梦我的幽生之命埋(脉)还在我要被你榨出来

我将刺痛了我的爱人之神18

寻觅归去的无人的足下之浮草无痕19

这些长句的内部,词语之间的搭配很不协调。即使像“青年的春天是无情的白色的大眼睛的定处”20,读上去很顺,但却找不到词语前后搭配的语义顾盼。长句内部的混乱,清楚地显示小冰运用人类语言能力非常低弱。

使用专名的突兀。《春风又飞出人间》中有一句:

走去了冰冻的滦河

上要结出极美妙的果子21

突然出现一个专名,语法上没有错误,只是很突然。诗集中专名罕见。这也许是小冰的储备不足。

造句能力是人类心智的重要表现。我们知道,人类在儿童时期学习语言时,经常会出现一些语法错误的语句,但经过一段时期模仿大人的语言后,就变得符合语法规范了。这是最为隐秘而神奇的人类行为。在诗歌语言上,追求语言陌生化的效果是古今中外诗人的天生目标。语言陌生化首先表现在语句造型的独特性上,有时也会突破已有的语法规范,但不会乱象丛生。从上文对《阳光失了玻璃窗》的语言分析可以看出,小冰这一智能主体还没有达到正常人使用语言的程度,更不用说是诗人创造的诗学语言了。

二、“二二算法”与智能文本:抽象的普遍性

笔者在仔细琢磨《阳光失了玻璃窗》的语言造型时,无意中发现了它语句造型的一种独特结构。先来看《阳光失了玻璃窗》的第一首仿诗:

这孤立从悬崖深谷之青色

寂寞将无限虚空

我恋着我的青春

你是这世界你不绝其理

梦在悬崖上一片苍空

寂寞之夜已如火焰的宝星

你是人间的苦人

其说是落花的清闲22

在这首仿诗中,“悬崖”一词分别出现在两节诗的第一句,而“寂寞”一词分别出现在两节诗的第二句,这是巧合吗?通过阅读其余诗歌,得出一个意外的结论:《阳光失了玻璃窗》总共一百三十四首诗,其中有一百二十六首是这种模式:第一节的第一句出现一个名词或代词,以名词占多数,第二句跟进一个形容词或者名词或者代词,以形容词居多;第二节的第一、第二句中,这两个词语分别继续出现。因此笔者断定这种方式是《阳光失了玻璃窗》的基本结构方式,而且受制于小冰这一智能主体的内部“算法”。笔者将小冰仿诗的内部生产方式命名为“二二算法”。又如:

艳丽的玫瑰和艺术的情绪

极美妙的新生

曾经在这世界

在那寂寞的寂寞的梦

我为甚(什)么生了艺术

剩了极美妙的少女

好人的幻想是老人灾害

这世界才配变成一颗星23

“艺术”分别出现第一节和第二节的第一句,“美妙”(也是“极美妙”)分别出现在第一节和第二句的第二句。“艺术”是名词,“美妙”是形容词。实际上有许多仿诗中,第一节的第三句或第四句中出现的某些词语或结构仍会在第二节的第三句或第四句出现,比如这首仿诗中的“这世界”。不过出现的位置不会那么恰好对应,即第三句对第三句,第四句对应第四句。

小冰是根据图像来创作语言产品的,这智能程序内部的转化笔者一无所知,猜想是通过一系列的“算法”转换出来的,即通过独特的“算法”产出一行行的词语排列。但是要想成为一首诗,首先,这些一行行的词语排列要算得上完整的句子或某种语句结构;其次,前后语句之间要有意思上的连贯;即使有跳跃,跳跃之后也许是更高层次的连贯。在人类自然诗歌中,实现这种意思上的连贯有很多方式,比如采用排比、反复、对比的方式。小冰的仿诗就是通过“二二算法”来实现的。上文所引的这首诗,第一节开头两句“艳丽的玫瑰和艺术的情绪/极美妙的新生”,与第二节开头两句“我为甚(什)么生了艺术剩了极美妙的少女”,通过“艺术”和“极美妙”实现勾连。但是遗憾的是,前后之间的意思并没有出现递进、转折、跳跃、反转等诗学效果。

在“二二算法”中,小冰智能主体很偏爱某些词语,比如“艺术”“高山”“沙滩”等,而这种“偏爱”实际上体现了“二二算法”的技术僵硬性。在《阳光失了玻璃窗》中,第一句出现“高山”一词的就有六首仿诗:

高山人的梦

存在还在说话的自然的秘密

这不轻的时间去了

飞在我的梦中

用什么大力止住了高山湍流的

发现了光明的自然的美景

走进梦中好梦的黑夜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