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性、地方书写与新南方写作:论庞白的诗歌实践

作者: 陈祖君

中外文学史上关于海洋的书写,大抵经历了“不可能”和“可能”两个阶段。在造船技术落后的古典时代和中世纪,海洋对于人类来说基本上是一个无法克服的存在,东西方的史诗中,海洋总是象征了无尽的困难、艰险,甚至是世界或人世的尽头。1488年葡萄牙航海家迪亚士发现好望角之后,海洋在欧洲关于地理大发现的各种叙述中才逐渐变成“可能”。明朝郑和下西洋的时间比欧洲的地理大发现稍早(1405—1433),是中国古代规模最大、时间最久的海上航行,虽然郑和船队一系列海上探险的目的、航行范围以及相关评价仍存在诸多争议,但国人的海洋认知并没有获致根本的改变。而今天,对海洋的认知已经从科技开发领域延展到文化研究的层面。

一、新南方写作与当代华语诗坛的海洋书写

杨庆祥教授在界定新南方写作时,认为“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海洋书写——关于海洋的书写和具有海洋性的书写都是缺席的”,中国经典的古代汉语书写和现代汉语的书写中,即使有关海洋的书写,也基本是“海岸书写”,即站在陆地上远眺海洋,而从未真正进入海洋的腹地。人与海洋的关系,仍然是“人与土地”的关系的变种,因此他呼吁“新南方写作”的海洋性,呼吁一种摆脱“陆地”限制的叙事,海洋不仅仅构成对象、背景,同时也构成一种美学风格和想象空间①。王德威教授在肯定“新南方写作引人瞩目的地理特征首推海洋”的同时,更提出“潮汐、板块、走廊、风土”四个关键词,拓展“新南方”的文化理论空间,希望这一论述能够“放大地理视野,超越家国界限”②。张燕玲、东西、林白、林森、朱山坡、曾攀等学者和作家都对新南方写作提出自己的看法,涉及“新南方”的野性气质、想象思维、地方记忆、地理区域、世界眼光、语言特色、文化心理等③,为后续的讨论提供了诸多有益的借鉴。

从海洋书写方面来考察,当代华语诗坛较有建树的前辈诗人有郭小川、蔡其矫和洛夫。其中郭小川出生于河北丰宁(原属热河省),1933年之后迁居北京。蔡其矫出生于福建晋江,青少年曾迁居印度尼西亚,晚年定居福建。洛夫出生于湖南衡阳,主要生活在台湾(曾短暂移居加拿大,后重新迁居台湾)。在地理区位上,除郭小川之外,另两位诗人都可划入“新南方”的地理范围。若从“海洋性”来考察,郭小川的《致大海》与他的《望星空》,在创作灵感和哲学思辨上非常相似,都是生命个体面对浩瀚的天空与大海时的感悟和冥想,这种感悟和冥想可以追溯到曹操的《观沧海》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甚至可以追溯到孔子的“逝者如斯夫”,是杨庆祥所定义的“海岸书写”,并不是真正的海洋书写。

相比而言,蔡其矫的长诗《徐福东渡》《海上丝路》《郑和航海》以及《波浪》《川江号子》等一系列写大海、江河的诗作,则具有真实的海洋视角和具体的海洋体验,他写出了水手与大海、纤夫与河流(河流在他的诗中可以视为大海的替身④)的对话和搏斗,以及人面对大海和不可违逆的巨大自然物象时的坦然及尊严,因而有“海的子民”的称号。洛夫因为远离故乡和祖国,并且经历了自我的二度流放(指诗人晚年短暂移居加拿大),他的创作一直被批评家用离散、漂泊等术语来标识,尤其是移居加拿大期间创作的长诗《漂木》。今天看来,曾有过海军生活经历的洛夫,他的长诗《漂木》已经告别了自己驾轻就熟的战争题材、思乡题材等可用“离心”“向心”⑤来归纳的单向度作品,而变得丰富和深邃。据洛夫自述,他一直在思考的“天涯美学”主要内容有两个,一是悲剧意识,一是宇宙境界,前者指“个人悲剧意识与民族悲剧经验的融合”,后者指“诗人应具有超越时空的本能,方可成为一个宇宙的游客”。关于《漂木》的创作,诗人说“最初的构想只想写出海外华人漂泊心灵深处的孤寂和凄凉,但后来一面写一面调整了方向,而逐渐转为对生命全方位的探索”⑥。由此可见,洛夫的“天涯美学”,跟许多作家所说的世界视野(而非执念于某一中心或南北对照)不谋而合。而他所说的“对生命全方位的探索”,或者可以理解为对存在的探索,与杨庆祥所说的“文化的杂糅性”有交叉之处。

进入21世纪以来,书写海洋的华语诗人中,庞白是颇具特质的佼佼者之一。一辈子离不开大海的庞白出生于广西合浦,常年在海边(北海)生活,就读的院校和专业都与大海相关(海运学校和海事大学,海船驾驶专业),并有过海洋航行的经历。对于这样一位爱海、懂海的诗人,大海给他的生命体验与普通读者所熟知的“常识”很不一样。有的诗人写大海,总写那些壮丽、华美、明亮的一面,而庞白关注的是另一面:沉默——他甚至用更直接的词:“黑暗”。对大海,他有着某种敬畏,他非常迷恋自己的这种敬畏,为这一份敬畏他不间断地与大海对话。从文学史的角度说,庞白笔下的大海,写出了前人所没有(或不愿意)特别注重的另一个层面:死亡、永恒、未知、可能……

二、来自水星街的声音:

“空白,是大海的全部”

庞白的第一本诗集是《水星街24号》,这个书名带有某种感恩和怀念的意味,因为水星街24号是诗人童年、少年居住的老屋。这本诗集记录了诗人的成长,也预示了他面对大海思索“世间的事”(庞白的第二本诗集名为《天边:世间的事》)的某种方式。

诗集开篇是一首《像木匠一样爱我》,“不想做什么高贵的挺拔/不想做什么珍贵的流芳/只愿做一根木头/做一根结实的木头/做一根有些小虫眼的木头/做一根看起来不怎么样/却刚合你心意的木头∥如果是这样/我知道你就会/像木匠一样砍我/像木匠一样刨我/我知道你就会/像木匠一样爱我”,这可以看作一首赠给父母、爱人或师友的诗,诗中的人生理想并不高远,且容许小缺陷,期待并接受他人的打造塑形。但恰恰是这种平凡真实的自我期许和带些施虐成分的爱,使我们共鸣和动容。在《祝福每一朵花》中,诗人希望每一朵花都拥有它们的爱情,即使它们的爱情只是一次野合或者在雨中瞬间被打残,同时希望每一朵花都拥有它们的失恋,即使它们生长在山野或者开在肮脏的瓶子中,一生走在死亡和被嘲弄的边缘。最后,诗人更希望每一朵花“拥有足够的阳光、雨水/自由的空气/希望它们开得更像一朵花/在渐渐昏黄的落霞中/摇晃”。平凡,包容,不讲求完美,但强调生命的权利和尊严,这是庞白观察生活的态度,也是他思考大海的方式。

庞白较早正面书写大海和航海生活的组诗是《大海比沉默无声》,在这组诗中,他一方面赞美灯塔带给船员的温暖,歌颂向大海深处驶去的航船,一方面真实地刻写在海面上折腾的水手们的困顿生活及心理状态,思索生命在宇宙间的重量。组诗开篇《从一声笛鸣开始》写出航船驶向深海的悲壮:

这里是南方以南,北部湾北部

这里是北海海域。船开始动了

船在水中滑行,以飞的姿态

推开水,推开风

推开所有的目光。往南,往更南

进入太平洋

紧接着写到人对于大海的抛弃和背叛,海面荒凉,星辰惨白,台风巨浪,以及在没有晨昏的航程中船员的孤独、迷茫、落寞、无望、疾病与死亡(包括《坐标》中在海图上用经纬度所标注的海上失踪)。航行中,诗人“理解了这个世界的转动/它把干净、宽敞、明亮的部分/背对着我们。让我们做个幸福的人/看到所有黑暗、苍凉、无望/看到自己的重量比一片树叶更轻/在大海深处游魂一样自由飘荡”(《自白书》),在绝望的甲板上,他开始了对死亡的注视:“现在,我更关心那些翻腾/以及翻腾下面的东西/沉船。白骨。鱼类。海沟/海藻。尘埃。天外的或者远古的/如果有一天,大海彻底翻腾/我们这些在海面上折腾的人/在海面或者海底/会不会比一根白骨存在更久。”(《翻腾下面有什么》)只有真正经历过海洋航行,见识了无限蔚蓝的浩瀚和恐怖的人,才会有如此真实的生命体悟。而说出这样的感悟,则需要作为一位诗人的艺术良知和勇气。

庞白的第二本诗集《天边:世间的事》(诗与散文诗合集)和第三本诗集《唯有山川可以告诉》(散文诗集),都延续和强调了对于大海的个我感受。如:“面对大海,除了用辽阔、壮丽、恐惧、神秘……来形容,我们还能想出些什么别的词语?/蔚蓝的海拔、无边的从容、凹凸的不规则、无法回避的关注,不由自主地摇晃,漫天的寂静……”(《形容大海》)此诗先收入诗集《天边:世间的事》,后又作为组诗《向南,触摸大海》的《海·听》第一节收入诗集《唯有山川可以告诉》,足见庞白对它的重视。《海·听》紧接着的第二节写道:

没有驿站。没有古道。没有人声鼎沸,甚至没有鸟的影子。

蜿蜒的船的痕迹,在身后迅速远去,消失。

没有记载功过的碑牌,没有盛装,没有是非的牢笼,没有人为的历史,甚至感情的叙述。

白茫茫的、蔚蓝的、灰的、红的、黑的,无法诉说的颜色,反复演变、滋生和消逝。

以物事的本质而不是升华再现,用天底下最巨大的咸涩和苦难覆盖生命,同时为生命守灵:

这里是大海!

“以物事的本质而不是升华再现”,这就是庞白书写大海的态度和方式。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诗坛曾经出现过诗学革命,主张“从隐喻后退”⑦,回到常识,重返民间。卓有建树的诗人是韩东和于坚。韩东的《你见过大海》《有关大雁塔》,把人为赋予在大海、大雁塔之上的文化想象掀掉,把它们还原为平常人所看到的真实景观。于坚的《对一只乌鸦的命名》等诗作,则清除对天鹅、海燕、海鸥及乌鸦等建立在人类喜好愿景之上的文化想象,把它们还原为不同种类和习性的鸟。作为超自然力的大海、沙漠、星际等,更需要重新审视(近年来灾难题材影视作品获得全世界的关注即是一个明证)。庞白的《水上人家》写道:

台风、朝阳、晚霞、浪涛……

这些宏大的事物,一天伟大他们无数次。但他们只需要尘土。一丝尘土,几株稻草,三两声牛哞,一串小儿啼哭,日子里无处不在的寻常,是他们的遥不可及。而遥远给大地装上了一架滑轮,把他们押送到大海里去。

所谓辽阔、壮美,对他们而言,只是触手可及的死亡。

所以他们不说永久:瞬间即永久,即一去不复返,即所有的从未来临。

在《所有的眺望都将陆续返回》一诗中,诗人也有类似的感触:“眺望只能是感受,而非看见。/浩渺面前,所有飞扬的骄傲平静下来时,大海依然无限,而人心只能有岸。/人类对海洋的胡思乱想,大海从来不置可否。”而《空白即全部》一诗,诗人对于人类所渴望的不朽、永恒,更是作出了自己的反思:

海是天,海是地,海是他们的全部。

除了极少数人(比如哥伦布、郑和,还有谁呢?)在海里青史留名,绝大部分,都消失于茫茫海天——甚至不如一片贝壳。

谁能给他们的苦难、梦想和守望定义?

谁又能评判他们执着、眷恋和生死的分量?

…………

那些把无边蔚蓝放飞上天的人,他们一出发就已经完成使命,留给我们的,是无从设想的长久空白。

空白,是大海的全部,他们的全部。

当然,作为水手,庞白不曾悲观,而是对大海充满了感激和礼赞:“彼岸终将在岁月流逝中成为此岸,水手必将老去,而歌谣依旧青春。/我告诫自己,生命的浪花,必将高高跃起。/只因为一滴海水的光泽,即使黑暗中残灯如豆,咸涩也是滋润;/只因为一声笛鸣的呼唤,相信出发就能抵达——/爱所有黑暗,正如爱所有明亮!”(《海·风》)诗人感恩大海让自己认识黑暗,学会更加珍惜世间美好的一切,他依然相信带给航海者温暖的灯塔。在新出的第四本诗集《落进大海里的雨》里,有一首50多行的《灯塔》,庞白延续着早年《大海比沉默无声》组诗中一首同名短诗的“温暖”,歌唱灯塔让身处黑暗的自己始终选择相信——“相信世间万物的存在、萌生、翻腾和力量/相信远处有光亮,内心便有温暖/相信心怀温暖,期待即彼岸”。

三、行走广西:“故无所谓天地,

随便一块石头都是家”

大海的无限、永恒、未知和死亡,浸染并形成了庞白观察世界的方式。体验了大海的无边,更能感受生命的渺小,经历过严峻的死亡考验,更能超越现实社会的功名利禄和恩怨情仇,而代之以一种平常心。他把这种对大海的感激,把自己对大海的情怀和态度,用来写他所观察到的日常事物和广西的山川大地。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