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银河里的文学繁星

网络文学是一个很笼统的概念，一般说来，借助互联网或移动互联网发布的原创文学作品，都属于这个范畴。而真正意义上的具有研究价值的网络文学却有专指，即与传统文学形成对应关系，被当作新生事物看待的发布于网络的文学作品。也就是说针对网络文学“创新性”展开研究，并进一步察看它的“时代性”与“大众性”，以及网络写作者与时代的关系，有助于我们认清和把握网络文学的本质。莫言说，文学与人的关系就像头发与人的关系。其实，网络文学与时代、网络写作者与时代的关系同样如此。网络文学最初由70后一代肇始，但其蓬勃发展，成泱泱之势主要是80后奋力所为，90后作为继承者拓展了全新空间，如今Z世代（也称网生代）已经走上赛道，面朝更加广阔的文学世界。以代际为群体对他们在不同阶段的创作进行分析比较研究，或许可以从杂乱的网络文学现场梳理出一条线索，并由此将他们汇入当代文学研究领域。

文学动力原点的移位

在世纪交错的那几年时间里，网络在人们生活中发挥的巨大作用尚未显现出来，通过网络传播的文学作品却如报春鸟一般，迫不及待地告诉大众：新的文学力量正在和网络一起成长。从台湾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到大陆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李寻欢的《边缘游戏》，宁财神的《假装纯情》，邢育森的《活得像个人样》，雷立刚的《秦盈》，瞎子的《佛裂》，胡彬的《网恋》，稻壳的《流氓的歌舞》，以及flying-max的《灰锡时代》，庹政的《第八种武器》，沧月的《星空战记》，楚惜刀的《莫呼洛迦》等，一股由70后作家掀起的都市小说和武侠小说旋风从网络腾空而起，迅速席卷中国文坛。他们习惯称自己为“写手”，把网络写作叫作“码字”。他们的文字没有50后、60后父兄一辈作家那么凝练、精致，却多了一份率性与坦然，字里行间透露的信息则表明他们试图从使命意识回到对生活本身的感受与领悟。可以发现，尽管代际之间的承袭性并未断裂，但文学作品产生的动力原点却出现了移位，与上一代作家相比，由于文化背景和传播方式发生了深刻变化，70后网络作家的记忆方式和经验方式不再以“纵”的形态回望从前，而是以“横”的形态深植于当下。个体生存经验成为他们的第一感知，身体成为写作的出发点，换言之，写作的个人化倾向明显增强，历史感和社会意识有所减弱。

强烈的自我表现欲望与时代大变革形成的混响效果，通过互联网的传播，引发了新的文学浪潮，其势头之迅猛，丝毫不逊于文坛彼时正在热议的“美女作家”与“身体写作”。然而，都市青年的生存状态与情感方式作为70后网络作家的主流话语，只是一个短暂的碰撞，他们迅速越过了这一壁垒，向新的领域发起冲击。及至今何在的《悟空传》，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江南的《此间的少年》，以及酒徒的《家园》、猫腻的《间客》出现在电脑屏幕上，70后网络作家在文学另一侧攀登所达到的高度，已经与纸媒70后作家难分伯仲，未来的文学史家或将对此作出更为公允的评价。

为人低调的今何在是70后中最具创新精神的网络作家，尽管作品数量不丰，却不得不提。《悟空传》无疑是网络文学早期的经典之作，它的蝴蝶效应至今仍未平息，今何在的作品由典籍而来却直指当下，作为另一种模式的精英写作，我们可以发现人文关怀正随着时代发展改变话语方式。不知什么缘故，这部在70后一代人中产生强烈影响的作品，上一代人却关注甚少，或许他们不习惯今何在对经典作出颠覆姿态，但如果认真阅读，你就会发现，作者的本意不在颠覆，他所做的努力是在建构而非毁坏。我甚至认为这部不到十万字的小说，称得上中国古典神话文脉的最佳传承之作。

《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于2002年4月在天涯社区首发，并被大量网站转载，总点击量超过十亿人次。读者惊喜地发现，这部小说的作者慕容雪村视野开阔，直面现实，文风犀利，以全然决绝的态度看待生活和爱情，坦然地把人生放在利益的刀刃上滚过。相对于传统作家，慕容雪村的写作显露出原生态的倾向，甚至有点刻意冷酷，但恰恰是这一点，生猛而果敢地切入现实，让他得到不同阶层网络读者的追捧，这在70后网络作家中是罕见的。虽然有70后网络作家仍然对纸媒抱有强烈兴趣，但能够像慕容雪村这样打通网络与纸媒界限，成功跨界的网络作家为数不多。

江南的写作语境更复杂一些，他在北京大学毕业之后留学美国攻读分析化学硕博，其间创作了以金庸多部小说人物为基础的同人小说《此间的少年》，以及幻想小说《九州·缥缈录》《龙族》架空世界系列。《此间的少年》迄今共出版了五个版本，超百万册销量，并于2010年由北大学生自导自演，改编为公益电影，在全国各大高校上映。江南虽以《此间的少年》一举成名，其主要成就却在幻想小说方面。2011年和2012年，江南先后作为中国青年作家代表出访埃及和英国，做了致《幻想与世界》及《我和我的世界》的专题报告。类似江南这样人生经历的作家，可能是未来中国作家的一种类型。他们具有理工科学历背景和海外生存经验，对文学的理解与认识突破了固有的戒律，创新成为他们的自然状态和天然优势。

早先活跃于网络的70后作家，采取的仍然是精英写作姿态，客观上他们与网络文学商业化也没有产生过关联，这批作家在网络文学风起云涌之后陆续退出网络“江湖”，原因是多种的，排斥写作过度商业化也是其中之一。在70后坚守阵地的网络作家中，猫腻是最被看好的一位。他是极少数具有大量拥趸，却又保持一定精品意识的网络作家。和同代作家相比，猫腻在网络成名较晚，直到2007年三十岁时，他的《朱雀记》才在新浪原创文学大赛玄幻类中获得金奖。随后，他的小说《庆余年》在起点中文网引起重要反响，这是猫腻写作的转折点，此前他曾用马甲北洋鼠写过《映秀十年事》，汶川地震后有读者慨叹“映秀十年事，生者庆余年”，可见其作品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为猫腻赢得声誉的主要是《间客》《将夜》和《择天记》这三部作品。《间客》是一本个人英雄主义式的幻想类武侠小说，文字朴素、凝重，气韵深远，而《将夜》却清新幽默，追求一种禅意的表达，《择天记》则因为成功改编电视剧得到有效传播，扩大了影响力。猫腻的小说故事构架宏大，但能有效把控主体脉络，全文的整体感在网络作家中独树一帜。时至今日，猫腻终以网络幻想类作品代言人的形象，让人们看到了文坛70后作家的另一个身影。当指认金庸、路遥和鲁迅是三位对他影响最大的作家时，我们忽然发现，猫腻的文学自信和传统写作者并无二致，同样来源于固有的文学理想。那么，我忍不住要下这样的结论，由网络催生出猫腻这样一批作家，他们与传统作家各执一方，遥相呼应，丰富了中国当代文学生态系统，乃时代之机缘，更是文学之幸事。

萧鼎毕业于福建工程学院，2003年创作的《诛仙》在古典仙侠领域具有开创性，开启了一个独具魅力的东方仙侠传奇架空世界，这部小说最早连载于幻剑书盟，被业界人士誉为“后金庸武侠圣经”，小说主人公张小凡的人生经历满足了千万网络读者对幻想世界的期待，以及平凡人对成功的渴望。架空世界、架空历史，是网络小说连接古代和未来的神奇法宝，《诛仙》之所以具有开创性，跟作品运用架空手法想象世界有着直接关系，此后的网络文学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作为国内悬疑小说代表作家，蔡骏的写作始终跨界于网络和传统之间，自2000年在“榕树下”发表短篇小说《天宝大球场的陷落》以来，他陆续出版了二十多部中长篇小说。在网络文学出现之前，当代文学业界极少有人关注类型小说，而欧美、日本等国家自“二战”以来，类型小说或者说畅销书的影响力已经深入人心。蔡骏专注于特定领域的写作，为类型小说在网络的发轫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作为一种写作现象，类型小说建构了读写全新模式，进而使得文学在互联时代获取了区别于传统写作的新的动能。中国当代文学借助网络重新打开了类型小说这扇大门，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文学的大众性在网络获得了新生。

烟雨江南毕业于复旦大学，担任新华社记者数年后旅英留学，取得金融专业硕士学位，回国后从事证券分析与投资、风险投资、并购与重组业务。留学和职场生涯锻造了烟雨江南的人格，并引导他走向了典型的网络创作之路。2004年在奇幻式微的时候，烟雨江南逆流而上开始创作奇幻作品《亵渎》，在俊男美女充斥的网络文学中，他自出机杼，选择了一个略有些猥琐的胖子作为人设，开创了网文的“胖子流”一时间跟风者云集，屌丝逆袭的文风开始盛行。这说明《亵渎》塑造的平民人物形象与网络读者内心的契合度很高。此后，烟雨江南创作了古典仙侠作品《尘缘》和《狩魔手记》，一度被封为“网络文学经典制造者”。

天下霸唱以《鬼吹灯》系列在2006年开始在天涯社区连载，随即掀起了网络悬疑小说的浪潮，作品中虚构的“摸金校尉”在历史上实有其人，起源于东汉末年三国时期，专司盗墓取财，贴补军饷。但在《鬼吹灯》中这个特殊的人物设定成为后来网络小说“金手指”的重要源头之一。

石章鱼供职于一家肿瘤医院，连续十年创作了十部长篇小说，是一位有鲜明语言风格的70后网络作家。网络性在石章鱼的写作中得到了充分释放，《医统江山》《医道官途》《斗无不胜》《我是传奇》等作品构思奇妙，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糅合了历史、武侠、后宫、科幻等多个元素，具有极强的娱乐性和抒情性。石章鱼善于用简洁、幽默的语言描绘人物行为，尤其是对女性的描写，细腻精准，入木三分，在历史题材和都市题材领域享有极高的人气。

无罪毕业于中南大学热能工程与动力机械专业，在70后网络作家中以适应多种类型创作而著称。2004年创作武侠题材小说《无神不灭》，2006年以《流氓高手》开创了中国网游竞技小说，之后又以《剑王朝》在仙侠小说领域取得突出成绩。

骁骑校的写作韧性在70后网络作家中独树一帜，从《武林帝国》《橙红年代》《铁器时代》《国士无双》到《长乐里：盛世如我愿》，骁骑校由讲好一个故事到尝试复杂的情感描绘，让粉丝们看到一个不断挑战自我的写作者的勤恳与执着。

齐橙是一位后发制人的70后网络作家，作为一名工科博士，大学教授，他凭借深厚的学业基础创作了一系列工业题材小说，从《工业霸主》《材料帝国》到《大国重工》《何日请长缨》，开创了网络小说“硬核”概念。“硬核”的本意是厉害、很酷、彪悍，用在网络文学上是指那些吸引读者的精准描述和生动细节，读者受到感染，产生共情是“硬核”的必要条件。“硬核”甚至涉及我们对某个领域的认识和理解，涵盖真实性、启发性等层面，是网络文学走向精品化的重要标志。

可以说，70后网络作家开创了类型小说的新天地，几乎每个门类都有他们活跃的身影。如今仍然广泛流行的玄幻仙侠小说起步于70后网络作家，罗森的《风姿物语》，老猪的《紫川》，萧鼎的《诛仙》都是其中的扛鼎之作。云天空、树下野狐的东方玄幻小说《邪神传说》和《搜神记》，徐公子胜治、忘语的仙侠小说《神游》和《凡人修仙传》、流浪的蛤蟆、说不得大师的魔幻小说《魔幻星际》《佣兵天下》，以及管平潮的《仙路烟尘》、骠骑的《龙渊》、苍天白鹤的《武神》、雾外江山的《大道独行》、缘分0的《仙路争锋》等作品，传承中华文脉、借鉴西方文化，极大丰富了网络文学类型。架空历史小说和穿越小说，也属70后网络作家集中发力的类型，酒徒的《家园》、禹岩的《极品家丁》、曹昇的《流血的仕途》、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灰熊猫的《窃明》、孑与2的《唐砖》等都在历史叙事方面崭露了独特的创造力。文青文是70后网络作家受到传统作家影响而产生的一种独特门类，贼道三痴的《上品寒士》《雅骚》追求清丽的文风，在网文圈为人称道。在另类题材方面，70后网络作家同样获得了空前的成就，如当年明月重叙历史的《明朝那些事儿》，刘猛、纷舞妖姬、流浪的军刀的军事小说《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弹痕》和《终身制职业》，蘑菇的世情小说《凤凰面具》，范含的IT业小说《电子生涯》，文舟的西幻小说《骑士的沙丘》，七十二编的科幻小说《冒牌大英雄》，何员外的青春校园小说《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失恋》，三十的都市青春小说《和空姐同居的日子》，小桥老树、更俗和夏言冰的官场小说《官路风流》《重生之官路商途》和《宦海无涯》，何常在和卓牧闲的现实题材小说《浩荡》《朝阳警事》等作品，充分展示了70后网络作家各具特色的探索姿态。

70后网络女性写作亦有异峰，早期的安妮宝贝、南琛、黑可可等已离开网络，在她们之后如随波逐流、海宴的架空历史小说《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和《琅琊榜》，蒋胜男的《芈月传》《燕云台》《天圣令》在女频古代历史小说中出类拔萃，晴川的成长小说《韦帅望的江湖》，可蕊的都市幻想小说《都市妖奇谈》，李可、崔曼莉和携爱再漂流的职场小说《杜拉拉升职记》《浮沉》和《办公室风声》，菊开那夜的都市情感小说《空城》，王雁、鬼古女的悬疑小说《大悬疑》和《碎脸》，沧月的武侠奇幻小说《镜》，海飘雪、宁芯的穿越小说《木槿花西月锦绣》和《琴倾天下》，寂月皎皎、闲听落花和天下尘埃的古代言情小说《君临天下》《九全十美》和《浣紫袂》，仙人掌的花的官场小说《女教委主任》，苏曼凌的中医文化小说《百草媚》，吉祥夜的都市悬疑小说《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等作品陆续在网络上各放异彩，展现了70后女作家的独特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