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气类古犹今
作者: 杨辉
细论《史记·太史公自序》,至“在赵者,以传剑论显,剻聩其后也”,张文江援引荆轲刺秦之事,说明未能得到“刺剑之术的教授”,“单凭胆气还远远不够”,古来读书人向往“书剑飘零”,“研究剑术而形成‘论’,武学依然脱不了文”之后,忽然荡开一笔,证以今人武侠作品:
在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我最喜欢的是第十回《传剑》,真是神来之笔,几乎句句都是对的。文学上这些大天才,完完全全忠实于自己的感觉,写起来出神入化,也不知道感通了什么。《传剑》中风清扬教令狐冲的这套剑术,完全是思想的境界。独孤九剑就是剑术中的《易经》,其中的内容就是判教,剑术的精要就是学术的精要,分析下来一个字都不错。①
所谓“对”“错”,非关是非判断,而是在说此节所述,暗通中国古典思想之精深义理,乃“合”与“不合”之意。其时令狐冲因罪被罚困入华山后山,需时时应对功夫远高于己的田伯光的纠缠,虽为华山派掌门君子剑岳不群座下大弟子,日常也精心修习华山派剑法,无奈一遇田伯光这般“高手”,却还敌他不过,处境日困之际,幸得华山派前辈高人风清扬指点,遂窥功夫向上一路,有境界大开之感。风清扬初时所教,也并非别开一路,而是以其所学之华山派剑法为基础,但须破除招式“拘泥”,领悟“行云流水,任意所之”之意,其要在“变通”。那令狐冲也有些灵性,先前修习岳不群所教剑术时,已感约束,然一则为讨师妹欢心;二则不知剑术更为高深之精义,以为乃师所教,即属进阶之不二法门。此番得太师叔风清扬点拨,不独有得窥剑术高妙之境的欢喜,亦有自家被压抑之飞扬跳脱心性得以舒展的快慰。由是一“我”字渐次朗现,若要“自出机杼”“不拘格套”,如何脱得了“我”?!领悟至此,美则美矣,却未尽善,还得“忘”②之当头。“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说‘各招浑成连绵,敌人便没法可破’,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无招。”任你的剑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循”,“敌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③是说几乎可以直接拿来阐发文章之道。贾平凹早年曾论读书方法,以为喜欢某一作家单篇作品了,便去读他全集,庶几可得其观念、文法之要。然此法仅可作用于部分作家,对自出机杼、不拘格套之天才人物,便无作用。其理近乎风清扬所论。此说亦教令狐冲大为心动:“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陡然之间,令狐冲深觉“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④。
领悟及此,可谓境界大开,然仍未窥得堂奥。令狐冲还需再将华山派三四十招剑术融会贯通之后,全然忘掉。其要在“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即便偶有招数不能串起,也不必强求,得随意挥洒之妙,仍最为紧要。“行”“止”由我,一任自然之说,通于苏东坡以“水”喻文之义,为任性自在之境。依此法练去,“剑”便是“我”,“我”便是“剑”,进而“剑术”与“我”融合无间。几几乎无需“动念”,便可见招拆招,应对自如。果然令狐冲去“形”存“意”,有招如无招,原本变化莫测、似鬼似魅之衡山派绝招,被他用来神乎其技,“更无丝毫痕迹可寻”⑤。此后再学独孤九剑,遂得武学“抱一为天下式”之至境。书中所述门派繁多,高手亦复不少,然以进境论,无人能出其右——此为后话。
有得于此,也便不去管他门派、招数之成规,一任自然、随意发招,“倘若顺手,便将本门剑法以及石壁上种种招数掺杂其中,顿觉乐趣无穷。但五岳剑派的剑法固然各不相同,魔教十长老更似出自六七个不同门派,要将这许多不同路子的武学融为一体,几乎绝无可能。他练了良久,始终无法融合,忽想:‘融不成一起,那又如何?又何必强求?’”⑥纵观全书,可知此《传剑》一节所述极为紧要,前推可知令狐冲剑术之不及处——领悟风清扬所教“人使剑法,不是剑法使人”,“人是活的,剑法是死的,活人不可给死剑法所拘”之义理后,令狐冲一度心下狐疑,觉得这一番道理如此明朗,缘何其师岳不群从不言及?!若自全书看去,岳不群非不言也,乃不见也。识见不能及此,教他如何言说?!后推则可知令狐冲功夫巨大进境之“法门”,实在是理解全书之大关节所在,为类乎中国小说“悟境”之意义开显。此悟境堪称“小说中一幅如天外飞来的奇景”,足以使原本平淡无奇的人事物事,因一个“新意义”的切入,“一切就变得光华无比”,一如“一片极光射进了暗黑云空”,其霞辉因四围之暗淡而“分外绚烂妩媚”。当是时也,身在此境之人物“内心刹那间的蔽障尽去的脱然顿悟”,不独困境解除,于此灵光闪现之下,其生命得以更新,举目四望,“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活泼泼的灵机”,“再也没有任何障蔽阻遏,世界甚至宇宙都向他开敞”⑦。令狐冲窥得独孤九剑所开之全新境界后的大欢喜,情形庶几近之。
不拘武学,以观念、技艺等共论,可知此“悟境”所“破”所“开”之于个人精神及技艺革故鼎新之价值,近乎“衰(中)年变法”⑧,或为重要人物精神调适必经之途⑨,属“技进乎道”甚或“道”“技”互成互证层层上出之重要法门。故而不独金庸《笑傲江湖》,陈彦《主角》亦感通此境。九岩沟放羊姑娘忆秦娥⑩因偶然机缘得入宁州剧团学戏,也历经了一番常人所不及的坎坷,终得良师苟存忠青睐而暗自教她戏曲技艺,尤其是独门绝活“吹火”。此前她已从绝活“耍棍花”的修习中体悟“技艺”与“我”互证互成之要妙,也便可以理解乃师苟存忠临终前所教“吹火”绝技之要妙及“戏”与“我”更进一层的互证互成。那真是自我精神觉醒的重要时刻,忆秦娥得以将此前修习之技艺及苟存忠临终前之嘱托浑然合一。其此后数十年间技艺的精进无不以此时之了悟为基础。若对忆秦娥个人修养之工夫进路详加分析,可知其技艺修习虽然无意,读者不妨有心。在古典思想艺术义理中阐发其奥妙,可知忆秦娥技艺修习之次第与进路,精神两番重要觉悟所蕴含之法则,无不暗合于庄书所阐发之艺术精神11。其两番“开悟”,向“内”足以显发个人技艺之阔大境界,向“外”则可以融通戏曲传统,得类乎令狐冲会通各派成就自家功夫之多元融通之境。还如张文江先生所论,如是境界,亦是读解《红楼梦》之重要进路。《红楼梦》中所开之人事物事,皆意义独具,其变化“纷繁复杂”,“令人眼花缭乱,却一个字也不错”12。太平闲人张新之以《易》解《红楼》,说出许多自家见识,乃是《红楼梦》阐释史中不可或缺之重要一维。其他如李劼以中国古典思想“全息”之境阐发《红楼》奥义等,皆说明《红楼梦》意义之纬度多端,及其与古典思想精深义理之内在交通,非破除种种“理障”而不能知。类乎《笑傲江湖》传剑章之“悟境”,当代文学中亦复不少。《棋王》中王一生之痴迷棋局,不遑他顾,且偶遇世间高人,得窥棋学至境,技艺大进,亦非寻常人物可敌。书中对此叙述虽略,细辨则其内蕴之精深义理约略可见。若有心考辨作者于书中阐发之义理究竟何以得之?却发觉渺然不可以察知,张文江先生将之归为“不知感通了什么”,便是洞见于此。既不知所述何来,自然后之来者也难以效法其道,做境界再生的工夫。艺术精深义理之微妙难知,不可以简单授受,此或为重要原因之一。然若能于虚拟人物所处之虚拟情境参证悟入,不独可窥前贤所体证抉发之艺术义理,亦可得显发自家技艺之次第与进路。“悟境”在古今中西作品中之常变常新13,莫不以自悟悟他为鹄的,乃作品之精要所在。当代文本所开之“悟境”,居多与古典思想持存开显之境界相通,既属古典传统现代创化之必要尝试,亦说明同一精神情境之历史性反复及古典思想解释效力之无远弗届。令狐冲、王一生、忆秦娥身份不同,所学技艺也异,然皆能下学而上达,得“道”与“技”互证互成之圆融无碍之境。此足以说明古典思想虽经现代之变,仍具作用于现实之精神效力,为观念之向上一路。
或曰:前述数种皆虚拟人物,其精神及艺术进境,自然不难合乎文本内在义理。此种义理虽然难得,却并非遥不可及,故而将之证验于具体人事,或更为紧要。如金庸《笑傲江湖》及阿城《棋王》中一流人物似乎并无本事可循,但陈彦《主角》中的忆秦娥,却是杂取种种,合成一个,其行状、精神、技艺,甚至其命运之沉浮起落,皆有所本。陈彦在详述秦腔之起源、风格以及重要艺术人物的作品《说秦腔》中,颇多叙述秦腔前辈艺术家之生活际遇及技艺修习之道,可为忆秦娥之先在基础。由此亦可知历代艺术家所习技艺虽有不同,个人禀赋亦颇多分野,然而一旦依法修炼,且能下得苦功夫,再有天缘巧合,假以时日,自然进境异于常人。还有贾平凹《古炉》中的那个善人。善人先为出家人,后时代剧变,遂还俗到古炉村,也恰逢古炉村龙蛇起陆,天翻地覆之大变局。他屡屡被批判了,但仍怀济世救民之心,不惧威权,也不畏牺牲,不厌其烦地为村中人叙说伦常道。这为普通人所述之伦常道似乎并不稀奇,也无须太多高深义理,似乎不过俗世人间为人处世、待人接物之常理常道。然正是此常理常道,若要落实于具体之生活实践,戛戛乎其难哉!善人因“病”施“治”,病之不同,说法自然也异,但不脱志、意、身、心四字,乃是教人明天地节律,知人伦秩序,做行道之人。道乌乎不在,但躬行实难。古炉村人居多患病,或病在身体发肤,或病在精神心理。照善人所说去行道了,既可医心,亦能治身。遭逢混乱,善人或无力挽狂澜于将颓,但古炉村的日常人伦秩序,却因善人所说之伦常道而得部分恢复。这如同《山本》中与善人颇多相似的那个陈先生。治病有医术,亦说伦常道。他也有用世的无奈和无力,即便窥破天机玄奥,却不可说也不能说,遂与世沉浮,不作他想。其行其思看似无补于世,实则勉力维持混乱年代普通人之身心安妥。这两人的原型,皆是清末民初的民间思想家王凤仪。王凤仪并无漫长的学习过程,却因机缘巧合,窥破天机玄奥,能说伦常道。其所说伦常道不仅包括日常“俗务”,对宏阔历史之变亦有说明。其以四时观念为核心阐发之历史之道,不独暗合《易》理,亦与古今思想循环史观内里相通。其“开悟”过程,颇似禅家六祖慧能大师,一闻说经,立时悟道,且开修道之独特法门。天生万物,物各有性,各秉其理,然总有一二跳脱人物,洞悉微茫天道,知晓人间法度,能感应天地消息。此诚“巫史传统”之余绪也。这一类人物,无论从事何种职业,皆属出类拔萃之才士,为不同行业承古开新之重要典范。风清扬、令狐冲如是;王一生、忆秦娥如是;秦腔大家李正敏、阎振俗亦复如是。
无论有无本事可循,前述种种出奇人物,均能在“物”“我”互证互成上做工夫,故有不同时流之境界开显。如金庸书中所写的特出之士,颇多观念行状可辨,循其事迹心迹一一考校,则精神修养工夫之次第与进路渐次朗现14,此亦属中国古典思想之重要一维。前贤着墨极多,此不赘述,单以今人文章为例,来说明修养工夫如何落实证验于个人精神的具体实践,以及其所能开出之文章境界。1990年代初,贾平凹即申明作为体认世界之法门的文章之要妙,在以此为“业”,体证天地万物,且以自家为基础,开出因应现实、传统、大化等之阔大之境。此境不独开阔,亦得“生生”15妙处。以此为核心,贾平凹四十余年创作生生不息之上出之境,缘由约略可见。沈从文每遇现实难解之事,常做自省的工夫,借梳理自家精神“来路”,去觅可能的“去处”16。此间道理,亦属修养工夫之一种,为中国古典思想之重要一脉。惜乎此道历经五四现代性之变后,渐次式微。但考诸当代文学,总有一二文章家窥破此道,也有相当的自觉觉他的心理,故而有一二文章可共参证。贾平凹《我们的小说还有多少中国或东方的意韵》《关于“山水三层次说”的认识》二文即属此类。前者遗憾于当代文学与中国古典观念及审美相去已远,已难于开显古典思想之超迈境界,然“天布五行,以运万物,阴阳会通,玄冥幽微,自有才高识妙者能探其理致”17。古典审美之虚实、气韵、境界、神韵等,也仍流布天下,精义流脉不曾断绝,总有二三文人会心于此,而有同样境界之展开。然受制于文化的“古今中西之争”之观念藩篱,不能有奠基于时代感应的新的创化,乃是古典传统虽流脉不绝,却迄今未有合乎观念及审美之“道”的合理解释之根源所在18。此间问题颇多,也颇为复杂,如一言以蔽之,则在超克古今、中西二元对立之单向度思维,做“返本”以“开新”的工夫。其间至为紧要者,仍是观念的自我调适。此间道理,贾平凹借对“山水三层次说”之认识,已有极为细致深入之阐发。依其所见,古人所论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虽为禅家见道语,却可以用之以解释文章境界及其进阶之法。要义有三:其初阶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重心在感应“我们面对的尘世的万物万象”。举凡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人间万象,皆可纳入笔端。而由日常生活渐次推演,即可延伸出民族家国之宏阔境界。外部世界之信息万变,却自有其规则,要去写作了,感悟和了解规则,知晓万物蕴含之阴阳、悲喜、起落种种平衡和维持平衡的重要,便能写出“人类的困境和新呈现的人性”。此境虽好,却因过于拘泥外部世界之诸般法则,而难有更具超脱性的洞见。故而其进境颇为紧要,乃以前者为基础,所开之另一境界。“因为在万物万象中,人类因竞争、贪婪、嫉妒、自私而产生的仇恨、悲伤、烦恼和恐惧,又无法摆脱,意识到了这些,就创造出了思想、主义、哲学、宗教,用这些东西来阐释,从而制造了一种幻象。”此际所创生的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各有所本,也几乎各行其道,均具言说和命名“世界”的理论效力。论者每常执其一端,而不及其余,以为自家所习所论,乃解释世界之不二法门,其他种种,皆妄言妄论。“山水三层次说”之第二境,强调“我”,生出我思我想我见我闻我说种种执念。“老子提出天人合一,那是哲学命题,庄子提出天我合一,那是文学的观点。天与我,我的存在,就是个性,风格,刻意,象征。‘我’的观察,‘我’观察对象,‘我’的见解等”,由此,似乎自然衍生出了“怀疑,否定,颠覆,批判,矫枉过正,形成了观念和思想”。人皆讲究“我”,万事皆要“分别”。此观念情境,已具“判教”19之义。诸种思想纷然杂陈,各具解释世界之不同效力,有其“洞见”与“不见”。再因观念一旦成型,后之来者居多将其视为圭臬,为不刊之论,不易之道。故不去做前贤所论之因革损益的转化工夫,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其间“古”“今”自有连续,时或不乏龃龉,仅执“常”而不知“变”,所言之“常”便未必“常道”,不过为“分别”之法,其观念解放义远逊其拘泥义。故而此一境界所依托之观念虽分外紧要,无此则无以观照并阐发“世界”之“意义”,然其所托思想,也需在大化流衍之中与时俱化,否则将因无力应对现实具体问题而成为需要超克的对象20。因是之故,“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第三层次”,乃是“‘无我’而‘无我不在’”,由此所创造之作品的意义,“不是思想、观念加进去的东西,是所写的东西自性的力量在滋生、成长。它大实大虚,它圆融,它是作为‘道’的形象的生活本身,是自然万物万象的天意运行”。其要在“让生活回到生活,一切都是本来面目”。这便有些接近现象学所论之既有观念“悬置”之后“回到事实本身”的精神路径。但此境之归返,就表象论似乎接近第一层级,然经过第二层的磨砺之后,所开之境已全然不同。故此三境或三层次,缺一不可,后者皆以前者为基础且包含前者所做之工夫,如此层层上出,可开类乎中国古典思想之阔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