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中的气候灾难书写
作者: 金进 朱钰婷一、引言
早在19世纪初,法国物理学家傅立叶就发现了大气温室效应存在,但国内外关于全球气候变暖的认识经历了较为曲折的过程。随着日益严峻的气候变化问题在世界范围引起了广泛关注,加上1988年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的成立及相关气候协议的推动,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全球气候变化问题才为普通民众所熟知。与此同时,一批与气候灾难相关的中国科幻作品开始兴起,试图对全球性的气候问题发出“中国声音”。本文之所以对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的气候灾难书写进行考察原因有二。一方面,90年代以来中国最为重要的科幻文学期刊《科幻世界》于1991年1月全面改版,刘慈欣、王晋康、何夕、赵海虹等新生代科幻作家与七八十年代的老一代作家完成交棒,走向了舞台中心,中国科幻显现出了新的面貌和特点。正如吴岩所说,“……从中国历史上看,20世纪90年代已经完成了作家的大换血。老作家在各种压力下星散消失了。于是,他们(笔者注:新生代作家)透过硝烟,踏在遭受破坏和没有战士的废墟上前进”①。杨鹏在谈到90年代中国科幻文学写作理念时也指出,“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最重要的变化是摆脱了科普论、社会现实论,企图寻求科幻文学本身的独立存在价值,向科幻本体回归,呈现了一个比较开放的状态。……20世纪90年代中国科幻观念的认识变化是对科幻本体的回归,是未来的进步和发展的基础。”②另一方面,尽管90年代以前也有少部分气候题材的科幻小说,如李伯元的《冰山雪海》③(1906)、顾均正的《在北极底下》(1939)、吴显奎的《勇士号冲向台风》(1986) 等,但这些故事基本以短篇为主且分布零散、不成体系。相较之下,90年代以来的中国科幻小说则更为集中地关注宇宙天体运动和人类活动导致的气候灾难,并呈现出鲜明的特征。据笔者不完全统计,1991—2021年相关的长中短篇小说将近40篇,数量较为可观,而评论界对此尚未给予足够重视。那么,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中如何呈现与叙述气候灾难?其气候灾难书写呈现出怎样的特征?对于科幻文学以及当代文学又具有怎样的价值?本文将围绕这些问题,结合相关文本及时代背景进行具体分析。
二、未来之景:气候异变的寓言式书写
全球气候变化是当前人类发展面临的重大挑战之一,其主要是“由于地球的气候系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扰动而引起的。除了自然的因素,如地球的轨道和自转变化以及太阳辐射、火山爆发等外,使气候系统产生扰动的另一重要驱动力是由人类活动导致的温室气体大气浓度的增加,其中最重要的温室气体是二氧化碳(CO2)。温室气体通过其温室效应促进了全球变暖”④。本文所指的气候灾难包含人祸和天灾,主要指由于大范围、长时间的气候异常造成的飓风、洪水、干旱以及雾霾天气等灾难,给自然生态系统和人类社会生活带来了严重影响和巨大损失。而气候灾难书写,则是指以气候灾难为故事背景,展现人们在气候异变下的情感变化、生存状态、应对措施和价值取向,并传达书写者自身对于气候问题的想象、认识、判断和期望。
面对现实世界频发的气候危机,科幻小说纷纷以寓言的形式做了丰富的文学书写,刻画了一幅幅有关气候灾难的未来图景。19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文学中的气候灾难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主要描绘自然因素或人为因素导致的局部区域的气候灾难。诸如李学平的《飓风一号》(2000)中描述了国内南方奇旱,北方暴雨成灾的情形。徐东的《水荒》(2002)里展现了南方某村落连年干旱,物枯民饥的景况。凌晨的《听布谷鸟歌唱》(2003)中名为平泉的村庄因受恶劣气候影响,在40年的时间从泉水遍地、草茂羊肥变成沙漠化、盐碱化严重地区,连年干旱的情况下农作物近乎绝产绝收。刘慈欣的《圆圆的肥皂泡》(2004)则聚焦于干旱缺水的西北地区,沙漠化以无法阻挡之势扩大,曾经因西部大开发兴起的城市面临因缺水而消失的命运。这类小说倾向于与国内气候异变及相关气候工程、减灾措施联系起来,表现人类对气候灾难的抵抗和制服,往往展示了解决气候问题的正面想象和美好前景,凸显人类智慧和信念的力量。
第二类则是将人类活动导致的气候异变在时空范围和层级效果上放大或者进行夸张化处理,有意构建一个比现实生活更加糟糕的人类生存处境。全球变暖如同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令科幻作家不断对其进行书写。金平的《故土难离》(1991)里气候异变导致了瘟疫爆发、能源短缺、冰川融化等一系列危机。杨建国的《北极的冬天》(1993)中全球气温的升高使得冬天消失,人们被迫向地球两极迁移。袁英培的《诺亚方舟》(1993)里海平面上升导致世界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海洋占领了地球绝大部分面积,陆地成为希世之珍。同样,在吴玮的《最顽强的物种》(2007)中温室效应最终引起了地球生态系统崩溃,绝大多数物种因难以适应恶劣的自然环境走向灭绝,陆地生物只剩下人类、老鼠和蟑螂。海平面上升不仅淹没了沿海城市,巴黎、伦敦、纽约等诸多城市也未能幸免于难,250亿人挤在狭小的陆地上,人类只能通过“梦境选择仪”在梦中体会灾难前城市的风貌。赵海虹的《南岛的星空》(2017)则建构了一个被雾霾覆盖的世界:白日难见太阳,夜晚一片混沌。空气质量恶化致使平安市以“珍珠城”分为两个世界,社会非急需人才被隔离在城外,需要戴上口罩与雾霾为伴。宝树采取的策略是设想一个更为严苛的生存环境,在《霾之二重奏》(2014)里人类只能依靠现实增强技术剔除雾霾粒子造成的干扰效果后才能看见世界的本来面貌。由于这种毒霾里混合了汽车尾气、工业烟雾、各类污染物,甚至包括土地沙漠化产生的尘沙,导致植物需在透明密封的玻璃罩里才能存活,马路边看似摇曳生姿的花草实则都是人造物。同样,人类出行不仅要带上严实的口罩,每天出门还需要在身上涂一层防霾油防止被雾霾中的有害物质腐蚀。不难发现,这批作品更倾向于描绘人类社会的灰暗图景,强调气候异变已走向了难以挽回的局面,其灾难性冲击更是从局部扩散至更广范围,小说频频以戏谑、讽刺或是批判的方式表达作者对气候问题和社会现状的深刻反思。
如果说上述作品主要描绘了由人类活动导致的气候灾难,那么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还开始较为频繁地描绘由于宇宙天体作用引发的全球性气候灾难。在何夕的《天年》(2015)中提供了这样一种设想:当太阳系运动轨迹与银河系周围超级云尘带产生部分重合时将引发“天年”危机,迫使地球上包含人类在内的大型生物和微小生物面临长达数千万年的超级大冰期。灰狐的《爱因斯坦的诅咒》(2020)中一束来自几万年前的光及其携带的热量聚焦于地球,致使全球气候混乱,人类世界岌岌可危。刘慈欣的《流浪地球》(2000)里人类为避免被太阳氦散殃及而主动逃离太阳系,流浪过程中地面气候发生了巨大变化,“地球发动机造成的海啸淹没了北半球三分之二的大城市,发动机带来的全球高温融化了极地冰川,更给这大洪水推波助澜,波及南半球”⑤。《三体》(2008)中引力互相牵引导致“三体”世界气候极为恶劣,总是处于极寒极热交替的极端气候中,致使三体文明也在毁灭与重生中循环往复。这类作品超越了人类生命的局限,将地球作为整体放置于充满不确定性的宇宙大环境中考察,在更为丰富的时空维度里探讨气候灾难,显示出科幻作家开阔的视野。
当然,对灾难的书写绝非停留在描绘和想象气候危机本身,科幻作家还倾向于展示未来世界人类独特的生存景观,对气候灾难下人性的复杂内涵进行深度挖掘。灰狐的《鲸鱼航线》(2018)里灾难给人类带来了一种存在焦虑,追寻不存在的“鲸鱼”成为了船员活下去的驱动力。何夕的《天年》中人类在地球和宇宙的维度之中对自身的存在重新进行了定位。刘慈欣的《微纪元》(2001)则突出表现了世界末日下人类和文明形态如何被科技所改变和救赎。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科幻小说大多是以展现人性的异化和扭曲来显示气候灾难的厚重及其带来的伤痛。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天灾与人祸建立起了一种暧昧缠绕的关系。金涛的《冰原迷踪》(1996)里日本黑社会组织作为南极冰下城新的权力中心形成了极权主义体系,如幽灵一般严密监管着居民的行动。宝树在《霾之二重奏》中也对未来社会结构进行了探讨。作者通过对比富人阶层和普通民众在面对雾霾灾难时的处境和行为方式,展现了阶层固化下人们享受着分配极不均匀的未来。对灾后人类生存困境的揭示则是万象峰年《后冰川时代纪事》(2007)的核心所在。小说不仅展示了后冰川时代自然生态系统的异常和社会发展的停摆,更突出了人类的精神变化和价值判断。在资源紧缺的局势下人人自危,降格的爱情亦无法补偿在灾难中苟活的生命。当心上人丰颜被权力机构强制征用将面临非人待遇时,炯三最终还是没有鼓起勇气为心上人涉险一搏,选择了保全自身,也印证了小说的结尾:“没有人能逃出这个世界的寒冷。”江波的《娥伊》(2007)在开阔的宇宙空间中展开对人类社会的大胆想象和批判性思考,描绘了人类文明逐渐崩溃的未来图景。在地球被大洪水淹没后,人类为争夺移居其他星球的名额不断刷新文明的底线,一部分人在生与死的抉择中走向了道德沦丧。在《流浪地球》中人性同样经受着严厉的拷问。艰难漫长的流浪之旅使得人类内部逐渐开始瓦解,有人认为太阳根本不会爆炸,“流浪地球”计划只是政治家的阴谋。这一言论在民众间迅速扩散,并自发组成“反叛军”将实施该计划的联合政府人员赶到零下一百度的室外,残忍地让他们在低温的折磨中慢慢冻成冰雕。然而正当“叛军”们为自己的胜利欢呼时,太阳爆炸了,这一刻小说对人性扭曲的讽刺得到了曲尽其妙的传达。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科幻小说中的气候灾难是作者进行的一种寓言式书写,但这种书写策略立足于作者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和思考,无不在映射当下,表达作者对现实社会的谴责和警示以及对未来世界的忧虑。事实上,气候危机早已迫在眉睫。从《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1992)到《京都议定书》(1997),再到《巴黎协定》(2015),都彰显着长时间以来各国政府对气候变化问题的重视。世界气象组织于2021年10月26日发布了《2020年亚洲气候状况报告》。这份首次针对亚洲区域气候状况的报告从温度、降水、海平面上升、冰川退缩等多个方面概述,指出洪水、风暴和干旱等极端天气和气候灾害给亚洲地区可持续发展造成了重大风险⑥。10月31日世界气象组织紧接着发布了《2021年全球气候状况报告》,记录了气候系统的各项指标,指出气候变化指标和影响仍在进一步恶化。其中由于冰川和冰盖质量的加速损失,2013 — 2021 年期间海平面每年上升 4.4 毫米。温室气体浓度再创新高,二氧化碳的浓度在2020年达到413.2ppm,是工业化前水平的149%。除了气温上升,这意味着出现更多极端天气,包括酷热和降雨、冰融化、海平面上升和海洋酸化,并伴有深远的社会经济影响⑦。这些数据无不在传达着当前气候问题的严峻性和人类未来将要面临的种种困难。正是在这个层面上,科幻小说显示出了鲜明的优势。作者将自己对当下气候问题的思考设置在未来世界进行层层推演,通过渲染气候异变造成巨大的破坏性,展现了灾难的恐怖与冲击力,使人不得不重新审视现实生活中的气候失调现象,从而达到加深普通民众对该问题的认知效果以及警示作用。而科幻小说对于气候灾难下种种问题的刻画,还为读者展现了被现实遮蔽的层面,显现出一种超越现实的真实性。刘慈欣认为,“在中国大国崛起的进程中,需要向前看的文学,而科幻文学正是这样一种文学样式。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加速,国人对传统的理解与继承,对现在和未来的思考与实践正在发生着深刻的改变,越来越多的人对未来和遥远的宇宙产生了兴趣。这种现实存在和发展趋势在年轻一代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而科幻文学恰好反映了这种转变”⑧。无法否认的是,中国科幻作家对气候灾难提供了丰富的想象贡献。他们依托于文学形式去揭示正在发生的气候问题以及将要到来的气候危机。另一方面,这些作品也并没有成为仅仅反映生态环境被破坏的一种注脚。通过展示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宇宙多重维度,对人类存在及命运进行终极追问,科幻小说中的气候灾难书写呈现出超越性特征,为以回望历史和直面现实为主的当代文学中的气候灾难书写提供了另一种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