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当代灾难文学创伤叙事的情感表达
作者: 高明月创伤叙事包括历史、文学、影视等多种表达形式,它是个体或集体对战争、疾病、贫穷、灾难、家庭暴力等的承受和记忆,作为一种表现个体或民族心理、情感创伤的叙述,具有强烈的生命抒写和崇高的悲剧美学特征。感觉是心理的来源与基础,灾难袭击时所造成的一个短暂、迅速、封闭的时空,切断了人对过去和现在的历史连续性,身体感官承受了外界灾难事件的深刻撞击,留下了强烈的情感记忆和心理创伤,这种创伤情感具有应激反应的特质,并在人的潜意识心理中长期存在。情感表达是灾难文学叙事的核心,小说的情感表达策略决定了小说叙事的时间、空间、角度等,作者对创伤情感体验的深度、广度、个体体验的差异性,是创伤叙事的出发点,由此决定人物的性格、命运、生存方式、价值取向、人生理想,笔者试图以疾病、地震等集体创伤和个人情感、心理创伤为中心,选取阿来长篇小说《云中记》、张翎短篇小说集《余震》、毕淑敏长篇小说《花冠病毒》为例考察创伤叙事的情感表达策略。
一、身体经验与创伤情感的发生
鲁迅小说《祥林嫂》中的主人公祥林嫂逢人便诉说儿子阿毛的悲惨故事,遭受了一次又一次婚姻、家庭的沉重打击后,再次来到鲁镇的祥林嫂“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泣不成声的祥林嫂在反复的倾诉中消磨了鲁镇人对她的同情和怜悯,这是遭遇疾病、贫穷、失去亲人的一连串不幸而引发身体上的应激反应,突出的是人物精神内核的改变以及对创伤记忆的反复表达。创伤叙事作品中的人物无论是亲历者、幸存者、见证者,都承受着身体至精神的双重苦痛,这种苦痛的情感记忆会长期伴随着人物的命运。
(一)疾病、死亡预兆与悲情
《花冠病毒》第十三、十四两节叙述了女主人公罗纬芝在感染病毒之初到恶化的身体反应及对死亡预告的恐惧。首先是身体的疼痛,“就在她准备以身相许的时刻,突然胸口一阵剧痛,一种非常特殊的从未经历过的内在之痛,从椎骨前方深处生发出来,利剑一样刺透了她的肺腑”①。这种疼痛“仿佛一台马力强大的切割机,以锋利的刃口,螺旋着扫过她的肺叶”,还有刀绞般的腹痛、不停息的咳嗽、咳血、喘息、全身蜷缩等。其次是情绪的悲观。小说在描述罗纬芝为了判断自己是否真的发烧,用了一段很长的文字来表现人物在遭遇疾病袭来时心理时空的延宕。“继续等待了一千年,她死死盯着表,在过去了10分钟之后……她颤抖着手抽出了体温计,目光灼灼看过去,这一次,红蛇攀上了38℃。”②这是人对疾病乃至死亡的万分恐惧时感觉到时间的停滞与沉重。再次,作者表现了人物在预知生命大限之时对生的眷恋和希冀。小说通过罗纬芝拼命忍住悲痛与母亲的电话别离,以及人物的内心独白中对卧病母亲的担忧、对未来婚姻的憧憬、对为人妻母的期待、对百草的交代、对未来的写作规划等一幅幅生动画面的展现,体现出鲜活的生命渴求以及细腻的母女悲情。
(二)肢体的分离与情感的克制
“创伤记忆中的情感具有无时性、传染性,这意味着创伤不仅发生在过去,也发生在现在,每一次创伤回忆过程中被唤起的个体情感反应,都是创伤的复现。”③《云中记》从一个单腿姑娘央金的视角叙述了几个片段。片段一:五年之后重回废墟的央金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扔掉拐杖的单腿舞蹈。小说用“身体向左”“身体向右、向前”“单腿起跳、再起跳”“身体震颤”“身体弯曲”“蜷缩”“双手紧抱自己”来表达人物的“愤怒、惊恐”“绝望的挣扎”。由于过去的创伤情境的复现,使得姑娘找回了在排练厅里无法表现出的舞蹈的生命力量,这是情感的升华。片段二:轮椅上的央金在废墟中缓缓向前,泪流满面。尽管之前一直控制不让自己看见云中村。当云中村一出现,她的情绪就完全失控了。片段三:(插叙)被断梁斜插进膝盖,一条腿实际上已经被切断了,只剩一点筋肉连着的央金“忍受着极端的痛苦闭上眼睛一言不发”。片段四:在周围的人无法施救的情形下,央金自己切断腿爬出来。片段五:回到房子的废墟前,叫了一声“妈妈”,央金霎时完全忘记了无人机和事先的排演,“身子一软,就昏过去了”。作者反复让人物在控制情绪、控制流泪到瞬间失控,来强化创伤情境的再现对创伤情感记忆的强烈冲击,体验生命的荒芜与愤激。
阿来笔下以极其凝重的笔墨刻画了突如其来的地震灾难对人们身体的戕害,人们来不及体验和说出惊恐:
现在,他们都大张着嘴,还没有发出声音。有人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腿在墙的另外一边。有人惊讶地看到自己怀抱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血从胸腔里涌出,像是想要淹没那块石头。没有受伤的人,从地上爬起来,脑子嗡嗡作响。有人发现自己好好活着,旁边人已经死了。所有这些人,他们就要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了。但现在,他们的嗓子发干,声带僵直,即便把嘴巴张得再大,也发不出声来。④
作者采用了第三人称、旁观者的叙述视角,这种看似冷静的笔调,使得人物与自身、作者与人物、读者与人物的体验产生了一个审美距离,蕴含着人与身体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联结、人与群体的关联、人与自然的关系等。创伤起因于一次震惊,实际上它无情地切断了人们头脑中时间的连续性。这种灾难的震撼性、突发性,在人物的情感上则是以一种延迟的方式来表达,“茫然”“惊讶”“嗓子发干”“声带僵直”是情感爆发之前的力量蓄积,这样的描写比呼天号地泼墨般的倾泻,更符合创伤的即刻性与延时性。
(三)视觉、听觉、触觉、幻觉多种感官的联动与情感体验
描写人物遭遇枪击、饥饿、性侵等伤害时,通常会通过身体的各种感官来表达复杂的情绪和情感。比如《余震》中小灯遭遇继父性侵,内心的惊恐和怯弱、犹豫、愤激,是通过“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推开他,推开他”“身体却瘫软在……动弹不得”,以及“小灯的心和身体剧烈地扭斗”“突然狠狠地伸直了腿”等来表现不幸少女的身心挣扎与反抗。《空巢》里的田田和秦阳被困在电梯里,忍受饥饿的刺痛、唾液的干枯,愈来愈昏沉,被救时打开电梯门那一刹那看见“眩目的白光”,听到“遥遥”的声音。《向北方》里的中越被枪击时“肩膀麻了一下,有股温热的东西”,他扶着的达娃“如抽了筋剔了骨似的软绵”,他耳朵里看到了裘伊的跌跌撞撞,身体笨重地落下。感官体验是创伤情感体验的基础,通过眼、耳、口、鼻、身等与外界接触过程中形成的痛感、质感、量感等,使人所经历的事、物、环境在生理和心理上形成一种巨大的阴影,继而升华为爱、恨、惧、失落、绝望等复杂的情感体验。
二、创伤叙述的情感言说类型
“在创伤叙事中,创伤叙述者努力地以一种个性化的,以经验为根据的叙述方法来扩展读者对于创伤的认识。这种叙述方法突出强调描绘创伤记忆带来的痛苦矛盾情绪,并且警示我们,如果不加以留意,创伤可以自我产生。”⑤创伤叙述将读者带入人物的回忆中,跟随人物去重新体验创伤的情境,在人物的矛盾、困惑、绝望与挣扎中反思创伤,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来加工或者建构新的创伤情感体验,而创伤叙事将个人的创伤记忆外在化、具体化,通过不断地阅读与反复呈现,最终成为一个民族的、集体的、潜意识的心理记忆。
(一)独白式
内心独白是创伤叙述的一个典型形态,在灾难叙事的小说文本中,人物的创伤情感独白可以有多种形式,比如喃喃自语,《云中记》中的阿巴在决定上山给谢巴家的亡魂做一场法事的时候,先用骨头卜了一卦,小说写道:“他闭着双眼,说:请为我显示清晰的兆头,我要上山去为村里人作法,我不要碰见地震,我不要山石把我砸倒在路上,我要平安回来。……不要让我倒在上山路上。”⑥在阿巴上山途中,他一直在祝祷,将他的心愿向裂缝诉说,向山神诉说。作者还以意识流的方式,反复描述阿巴在灾后目睹村民的惨状时,心里不断地对着山神哭喊,回到废墟的阿巴在对一家又一家亡魂安抚的祭事中的悲痛自语,对消失的云中村无限的眷恋、回忆和泪水。有时,作者采用梦境叙述的方式来表达人物的内心愿望,比如阿巴梦见自己从容不迫地端坐在云中村,在明亮的世界中和村子一起向江水中滑坠。还有《余震》里小灯在浅浅的睡意中隐约听见了脚步声和水声,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一辆女式自行车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女孩。这就是小灯心底那个推不开的窗户,是童年的母女快乐的时光。梦境以一种创伤自我修复的方式呈现。除此之外,书信、日记、字条等文体的运用,也是直接呈现人物内心情感的一种方式,比如《向北方》里陈中越给女儿小越的书信,《余震》的篇末小灯写给亨利医生的那句话。
(二)倾诉式、问答式
更多的人物创伤记忆是通过倾诉的方式来表达的,倾诉的对象可以是恋人、师长、亲人、朋友、心理医生,甚至是动物、植物等自然界中的事物。弗洛伊德是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心理学上的精神分析疗法便是采取自由联想、分析梦境、自我阐释、认识自我等方法,使病人将长期压抑在潜意识中的精神创伤表达出来,以消除其情感上的症结,减轻情绪上的压力。《余震》开篇是小灯被转诊至心理治疗科接受全面评估,作品用心理医生接诊、病人自愈作为一个完整的叙述框架,将小灯丢失了的母爱、童年畸形的性侵、成年艰难的爱情等用回忆的方式进行叙述。整部小说就是一个倾诉的故事,童年遭遇的创伤生生切断了小灯与外界情感沟通的桥梁,从此在走向自闭、孤独的末路上痛苦挣扎,人物没有主动的倾诉,包括沃尔佛医生的治疗,小灯也是被动且抗拒的。小说中心理医生与病人的治疗只能称之为问答式。《向北方》中的中越与达娃也是类似这样的情感克制的状态,两人始终都没有将各自婚姻中的矛盾、痛苦、症结向对方倾诉,达娃生前唯一的倾诉是“裘伊和尼尔是我今生今世的债,我欠了别人的,也只有这样慢慢地来还了”。因为谁都不能治疗对方的伤,语言是无力的,中越用轻轻地拥抱来表达对达娃的安抚。《云中记》中的倾诉比较多,如仁钦向舅舅的倾诉,央金向云丹和阿巴的倾诉,阿巴向亡魂、山神、鹿、裂缝、石雕、大树、鸢尾花等的倾诉。倾诉是一种治疗,阿巴承担了幸存下来的村民们向不幸死去的亲人们倾诉的中介,阿巴的祭事就是传达村民们对亡魂的哀思、倾诉、寄托、安抚。
(三)重复回顾式
创伤的主题使得小说在结构、情节、语言、人物设计等诸多层面产生了相应的变化。对于受创者来说,创伤叙述是对死亡危机、生存危机或者人的身体、精神主体尊严遭遇强烈的冲击时无法承受的叙述,“创伤代表着一种‘基本的错位’,它不只是一个病理的概念,而且也是心理和现实联系的一个谜。延宕使创伤具有一种历史力量,它并不仅仅是在忘记创伤之后创伤的重复再现,而且也是指在通过忘记或在忘记之中,再次遭遇如同第一次的创伤打击。创伤的历史性潜伏在经验的不可理解之中”⑦。创伤叙述中常见的手法是重复,一是灾难的重复,比如《云中记》中的地震之前的水电站滑坡、一分二十八秒的地震、之后的余震、裂缝的扩大、再次滑坡直至云中村坠入江中整体消失,整个故事的讲述才形成一个完整的灾难叙事的框架。这种自然灾难的演进,有各种不同的征兆,发生之后还会继续演进。而人为的创伤,比如《余震》中的小灯,新婚的第一夜,便如同重复遭遇少女时被性侵。《向北方》中的达娃坚定地认为裘伊就是那个“铁打的男人”,自己为了偿还前两任丈夫的债,必须忍受裘伊一次又一次的暴虐,这种暴虐越来越尖锐,直到最后以结束达娃的生命而剧终。《花冠病毒》中无处不在的病毒威胁,从于增风、罗纬芝、陈天果、苏雅等一个个被感染的患者叙述中,不断地重复着病毒的无穷威力和人类的束手无策。
因为小说在情节、结构的设置上呼应了这种创伤潜伏的历史性、再现性,所以作者会安排人物在不同的时间反复地经历创伤,使得创伤成为叙事的一个隐藏的线索,《云中记》全书反复地描述地震发生的那天,阿巴一次又一次地想到了妹妹生前的情景,地震灾难分解为无数个碎片覆盖到小说整体的叙述过程中,与人物的所有行动、思想、心理、情绪、情感都紧紧融合在一体,每一个人物身上都能看到与灾难的联结。而随着时间的推进,在重复的创伤回顾的叙事中,情节呈螺旋状发展,从云中村、移民村再到云中村的废墟、即将滑坡的废墟等。而仁钦、阿巴、央金、中祥巴等不同的人物身上不仅亲历和见证了创伤,而且还体验着创伤的互相治疗和自愈。重复的叙述带来重复的阅读、重复的体验,就如同一组一组主体类似而角度、构图相异的图像,阻断了读者对整个作品的直入性的整体认识,而不得不深入每一个回顾性的创伤画面中,捕捉不同的细节,这些直面死亡的重复画面构成了极大的情感效应,成为全书情感表达的焦点。
三、创伤情感的核心元素
“创伤叙事将文章节奏、顺序以及创伤经历的不确定性内在化,使它们蕴藏于潜在的情感结构中。这种叙事方法揭露了与创伤经历者进行交流时的一些障碍:诸如创伤经历者在交流时表现出的沉默,伴随沉默产生的没有反应、否认、分裂、反抗以及抵制等。”⑧在创伤叙述中,不论何种灾难形式,自然灾难抑或社会灾难、人为灾难,在创伤延宕期都会形成情绪创伤或情感创伤,“情绪创伤( emotional trauma)指由于情绪压力或情绪上受到打击而导致情感的失调。任何一种引起强烈不愉快情绪,都可造成情感创伤。人的正常情感需要被剥夺,也可产生情感创伤。情感创伤的表现有消沉、忧郁、自卑、失眠、健忘等,重者可形成情感失调”⑨。这种情感失调,有时甚至发展到无法正常地处理人与自我、与他人、与社会的关系。然而灾难叙事的深邃和崇高就在于它表达了人类从恐惧灾难、逃避灾难到成长为直面灾难、承担灾难的情感升华与治愈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