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变容

作者: 杨辉

终南山的变容0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蔼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王维《终南山》

延延离又属,夬夬叛还遘。喁喁鱼闯萍,落落月经宿。誾誾树墙垣,巘巘驾库厩。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敷敷花披萼,闟闟屋摧霤。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超超出犹奔,蠢蠢骇不懋。大哉立天地,经纪肖营腠。厥初孰开张,黾勉谁劝侑。创兹朴而巧,戮力忍劳疚。

——韩愈《南山诗》(节选)

终南山①,一名中南山、秦山、太一山、地肺山,雄峙周秦汉唐都城之南,属南山(秦岭)的重要部分,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诗家常吟之处。“自潼关以西,渭水之南,山之大者皆曰南山”,“南山之高者悉名秦岭”,“潼关之南,又有小秦岭接商州境”②。如此,终南山—南山(秦岭)—秦岭南北,基本划定了当代陕西文学地理的十之五六。1950年代初期迄今七十余年间,柳青、陈忠实、贾平凹、陈彦的写作,皆在文学地理意义上的秦岭南北展开。“南山脉起昆仑,尾衔嵩岳,横亘潼关、华阴、华州、商州、洛南、渭南、蓝田、咸宁,长安、户县、周至、眉县、宝鸡之境,几及千里,深山穹谷,不可殚究。其正南通兴安,出郧、襄,其东南抵商州,连楚豫,其西南毗汉中,道陇蜀”③,地理位置之紧要无须多言。作为华夏文明重要发源地之一,其所蕴含的文化精神意义也可谓深广博大。正因影响中国大历史进程的重要事件,泰半发生于秦岭南北,故而述及秦岭历史物事人事之变,贾平凹以为其深具指称“中国”之重要意涵:“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这就是秦岭,中国最伟大的山。”④写秦岭(终南山)便是写“中国”,无论诗文,风景叙述背后所呈示的观念之变,皆深具一时代文化象征之总体意蕴,自古及今,居多如是,尤以晚近七十年的观念之变最为突出,也最具思想辩难的重要价值。而欲深入理解当下陕西乡土叙事“风景”之变及其所关涉的更为复杂之观念问题,须得以《创业史》为基础详加说明。无须多论,文学文本中所叙述之“风景”,并不仅止于自然风物(山水等自然意象)的单纯描绘,而是广泛而深入地涉及“人事”与“自然”之关系的历史性调适,以及其后所关联着的复杂的时代问题。

作为1950年代极具时代象征意义的重要文本,《创业史》所细致描绘的蛤蟆滩的“创业”,乃有“人事”与“自然”关系之变的典范意义。其故事的原型地,为长安县(今西安市长安区)皇甫村,南距柳青为书写梁生宝等人的进山故事而体验生活的石砭峪不过十余里。身在蛤蟆滩,于田间地头劳作之际,虽未必悠然,但终南在望,似乎近在咫尺,却是人人皆可得见。故而述及蛤蟆滩人事之发展,时常以“终南山”为参照,便属顺理成章之事。但终南山在《创业史》的世界中,殊乏前引王维作品所彰显之与盛唐博大精神相应的诗人内心涵纳万象、吞吐宇宙的豪气⑤。其间“优美的自然风景常常隐匿,代之而起的常常是某种‘荒原’的意象”,“终南山”在意图改造世界的新人梁生宝的眼中,确是包含难以测知的凶险的神秘之所。其义如论者所言,此间“人事”与“自然”,皆属“风景叙述”的重要内容,在多重意义上,“受制于社会主义改造的革命实践”⑥,乃有奠基于1950年代的思想和社会实践意涵的复杂意义。如书中点滴所述,人在蛤蟆滩,“终南山”作为“人事”遥远的背景偶然一见时,或也有难以忽略的美感。“初春雨后的傍晚——白雪皑皑的秦岭奇峰,绿汪汪的关中平原,汤河平静的绿水和天边映红的晚照——这乡村里色彩斑斓的大自然美……”⑦此为生活于新社会的新青年徐改霞和梁秀兰上学途中所见,自然难免着上鲜明的个人精神色彩,为衬托“两个农家闺女的青春美”而特意写就。其他如梁三老汉、素芳,以及梁生禄所见,终南山不过仅具人所目见之外部环境的物象义,几无情感可言,甚至在梁三老汉的生活世界中,旧社会希图依靠破命劳作发家致富的愿景的无法达成所显示之冰冷的现实逻辑,乃可以终南山壁立千仞的森然说明之。故而终南山远观之时,或略有美感,进入其中却尽显其凶险和神秘,乃“人事”需要克服的困难之一。梁生宝一行十六人进山割扫帚,便是互助组所面临的重要“风险”之一。梁生宝等人其时入山所见,亦无盛唐诸公吟诵终南之磅礴气势和作为权力象征及精神隐遁之所的文化意涵,倒近乎韩愈等人书写的个体所见之终南的“非人”面目。此为韩(愈)、孟(郊)山水有别于屈(原)、宋(玉)的要义所在。在前者诗作之中,山水作为人化的象征意义皆已不存,表征诗性与美感的“神女”已逝,“山与水充斥戾气”,天地间乃是“一幅幅噩梦图景,重岩叠嶂化作‘狞戟’‘饿剑’,激流大浪是‘蛟虬’‘齿泉’,山与水处处流淌着‘饥涎’等待吞啖生灵”。一言以蔽之,“自然神的喜宴甚而是亿万生灵血肉淋漓的尸骨”⑧。梁生宝诸人1950年代初所见之终南山情形庶几近之。“悬崖峭壁”“乱石丛”“刺骨的山风”,以及老虎、豹子、狗熊和野猪随处可见。即便梁生宝偶有“余暇”,去“满意地欣赏这北磨石岔的景致”,所见也是“黑黝黝的松坡”的“鬼声鬼气”。山中的野兽,如足可伤人的野猪,皆身在草棚左近,虎视眈眈,满含敌意,“用白眼珠愚蠢地瞅着这帮进山人”⑨。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然不仅山中巨兽敌意充满,峻峭山势及植物亦包藏“祸心”。栓栓为旧竹根所伤,既为植物所致,亦是山势使然,为全书颇具意义的重要事件,既远衬姚士杰之恶,亦显现自然之几乎难于规避的凶险,也影响到梁生宝互助组的稳定性,乃大有深意的重要一笔。

梁生宝和他领导的互助组在1953年宏阔的现实氛围中深具农村社会主义改造义的创造,原本即包含着超克既有的生产生活观念,重建“人事”与“自然”关系的重要意义⑩,为中国文化中“内在于人间世”11的观念境界的创造性“再生”。盛唐以迄中唐,终南山的“变容”之特征及意义可为参照。“盛唐诗人用精炼的语言把握无边无际的世界整体”的努力,并非山中景象的自然描画,乃是其在“观念层次上领会”之“风景”,为“盛唐人共有的安定的世界观”的重要表征。数百年后,世运推移,亦引发文章(诗歌)之兴替。诗人所能依凭之“世界观崩溃”,宏阔之自然观察不复得见,诗人的叙述“只得局限于个人能够认知的领域”。自然之丰饶广大,无论盛唐中唐,世人皆有感知,然而一当深具总体性的时代精神象征意义的观念式微抑或完成与时推移的自然调适,则诗人所见之景及其诗中所开之象亦不可避免地随之迁移,此即应时而化之意,蕴含文化观念范式转换的重要意趣。故此,“风景”并非自然风物如其所是的单纯描画,而是关涉到复杂的时代和文化观念问题。广阔无边之自然先于人类存在无需多论,然其意义于千年历史流变之中并不一贯,适足以说明“风景”是“通过人的认识而领会到的自然”12。如何选择物象以表征自然之在,此过程中文化和时代皆有重要的决定作用。因是之故,文化圈之不同,人所能见之“风景”亦复不同。此为常理,无须赘述。但风景观念之变化虽为常态,其间仍有不变之处。就其要者而言,约有两种。一为前述之“内在于人间世”;一为中国古典自然观念中极具典范意义之“内在于天地自然”。此两者,可谓同出而异名,共同表征着人与自然交往之基本方式。约略自魏晋“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后之千余年间或起或落或盛或衰,共同呈现古典自然观念与时俱化变动不居之复杂状态。晚近十年间,此两种观念及其所开之境在陕西乡土叙述中所在多有。其间观念的复杂交织,乃有表征时代精神之变的重要意义。

以近乎“内在于人间世”的自然观念完成“人事”朝向“自然”的深度掘进所开显之世界想象和现实实践的叙事虚构作品,可以《创业史》为典范。《创业史》之后七十年间,社会阶段性主题与时推移,自然观念亦随之不断调适,至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乃有扎根于新的时代命题之新变。其面向虽曰丰富复杂、纬度多端,但要义不出“内在于天地自然”所开显之世界观念的基本范围。具此意识之叙事虚构作品所在多有,然皆无如贾平凹《山本》精心营构之世界包容载重、内涵丰富的复杂意蕴。《山本》初定名为《秦岭》,后一度改为《秦岭志》,是写“山的本来”的一部书。此山为秦岭无疑。然甫入《山本》的世界,便迅速为其所描绘之巨细靡遗、异常繁复之物事人事所惑:一部写尽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发生于秦岭中的历史及日常人事之变的书,如何会是“写山的一本书”?再细细去看,可知作者既用心于书写世运推移、历史兴废,亦着力于描绘普通人事之起落、荣辱、进退、成败,以及死生。不宁唯是,身在秦岭之中,山川草木、鸟兽虫鱼、流云山风皆有灵性,亦皆具与人事互参的意义。即如游击队一度栖身的云寺梁的状况所示,人与山水、鸟兽、草木、生死齐一。既知人事之有限,便无妄作之意。人和兽与山川草木皆各安其位、各尽其分,一任自然运化,彼此相安无事。然生逢乱世,如何能不生出安顿天下之志,拯救民瘼之心。诸种力量竞起,秦岭里也便硝烟弥漫,王旗变幻,“一尽着中国的人事,完全着中国文化的表演”13。有儒、有释、有道,有现代知识人和民间有为之士,其间亦有普通人日常际遇之变。如此,似百川归海,细大不捐,融汇而成大历史之起落兴废。苟利社稷,生死以之,如麻县长般心怀苍生,希图有所作为却终究不能作为,便将目力、心力皆交付秦岭,发愿走遍秦岭山水,写一部《秦岭动物志》、一部《秦岭植物志》,以藏诸名山,传诸后世。物比人长久,人事倥偬,代有更新,而秦岭永固,山水常在,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历史大浪淘沙,人事渐成陈迹,如井宗秀、井宗丞、夜线子、张一山,以及麻县长、宽展师傅、陈先生、陆菊人等皆成一辈古人。其间人既返归自然,为秦岭万千物象之一种,与山石、草木、虫鱼、鸟兽可生死齐一、贵贱相等,也便共同依从自然亘古不易之运转法则。此法则亦属人所感通之道,为《周易》创设之用心。“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14人与植物、动物、山川、风云、雷电皆在天地之间,必然应和并彰显天地之道。此道乃古圣仰观象于天,俯察式于群形,观鸟兽之名与地之宜后所总括之自然运化之理。涡潭即属乾坤之象,为《山本》世界人事、物事所由之出,也是最终归返之处。其中意象繁复、内蕴深厚、包罗万象、涵容万有,乃中国历史和文化的重要镜鉴。此间山水突出,秦岭彰显,人在天地之间,亦在天地之外,虽不乏自我创造的能力,却终究不能彻底跳脱自然法则的内在限制而任意作为。就此,秦岭所持存开显之象也便秉有壁立千仞的森然,以其无言之教划定天人的分际。此分际并非重开天人的分裂,而是彰明人事的局限,教人知常容,而不“妄作凶”。然而如书中陈先生所言,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山本》即便以繁复多义之叙述昌明人事与自然“无为”与“无不为”分界的重要,却未必能真正落实于具体的生活实践。那些已行之路还需再行,已言之理仍需再言,太阳底下无新事,所谓的变化,不过是后之来者换一种说法而已。《山本》之后,仍以秦岭为核心,书写晚近八十余年间世态人情物理之变,且意象如天女散花,运笔似行云流水,却在多重意义上可与其此前大部作品相参照的《秦岭记》,要义亦在于此,为秦岭书写更具典范意义的重要文本。

“2017年写《山本》,我说秦岭是‘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2021年再写《秦岭记》”,“我却不知还能怎么去说秦岭:它是神的存在?是中国的象征?是星位才能分野?是海的另一种形态?”“它太顶天立地,势立四方,混沌,磅礴,伟大丰富了,不可理解,没人能够把握。秦岭最好的形容词就是秦岭。”15这一部《秦岭记》,主体内容五十七篇,《外编一》二十篇,《外编二》六篇,有实有虚,既写山势形胜、人事鸟兽,亦写阴晴晦朔、风雨雷电,还写人梦中所见之象、人为创设之境,如仙界冥界与人间世交相互动,如佛道思想、意象与民间巫术并行不悖。山形地貌、鸟兽虫鱼是一层;风雨雷电、阴晴晦朔是一层;人身在此二层之间,所能感通之象、创设之境可谓繁复,故而仙界是一层,冥界是一层,佛道思想所开之境又是一层。而在晚近八十余年间作为深具统摄性意义且可谓发端、生成且流布于秦岭的“红色革命精神”,则更属形塑世界及其中人物品性的重要精神资源。书中既述秦岭之神话缘起,如其脉起昆仑而与古典传说密切相关;亦约略述及晚近八十年间大历史之变。其中故事虽形态各样,几不相涉,然八十余年间历史风云际会、现实天翻地覆、人事代有更迭,等等,皆隐然可见。说书人一如古典思想世界中极富象征意味的“渔樵”之象,身在自然山水之中,似乎占据着超然物外的位置,却可洞悉古今之变、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也端的是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然历史人事之变于《秦岭记》中绝非笑谈,人事变化既剧,殊非人力所能左右,却并不颓然茫然,亦未导向“空”“无”。《秦岭记》所开之境大实大虚,大有大无,几与天地上下同流,纵横捭阖、气象万千,乃有指陈“中国”的重要寓意。举凡历史、文化、政治、经济,人事、物事、国事、天下事,皆有极具统摄和象征意味的描画。其不拘固有文体,得古典“文章”要义16,有行云流水,任意所之之趣,既意在敞开秦岭世界之浩瀚如海、莫知涯涘,亦表明感通世界之法门多端、气象万千。有多少种才情才思,便可开多少种文章境界。秦岭涵纳万象、包容载重、内涵丰富一如中华文化生生不息、厚德载物,小叩则小鸣,大叩则大鸣。于此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苟能深度感应时代消息,融通古今中西之博大精神,学究天人、沟通物我、视通万里、涵纳万象、包容万物,教万千消息多样传统汇集于胸,不独可开如《秦岭记》般复杂境界,亦属中华文化生生不息之要义所在17。如此,秦岭作为重要意象的丰富的文化精神象征意义,遂朗然如在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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