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台风
作者: 叶迟我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所在的S市经历了一场台风。
先说一桩故事吧。高中时我有一个沉默的男同学,叫李无远。他身材很瘦,眉毛很浓,眼神阴郁,极不引人注意。课堂上他不会举手,班会上也回避发言,也不交朋友,形单影只,像只悬浮在半空中的干瘪的氢气球,稍微愉快一点的气息触碰到他以后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无远和任何人都不亲近,只对我比较友善。我不知道原因,也不介意,世上很多事情是不需要知道原因的。
2007年四月中旬,我通过本地的一所大学的交流项目,确定去首尔念大学。当时虽然还没有高考,但几乎所有人都决定好了今后的方向。我回到教室时看到他正独自坐在座位上——他好似永远粘在位子上。有一阵子,每到周五,他的母亲都会来学校接他回家。他母亲一头白发,身形矮小,脸上经常露出呵斥人的表情,李无远每次看到他母亲,脸上总是一副百般不愿的样子。周围人只看了个莫名其妙,但是内心敏感的班主任张海鸥却发觉事有蹊跷,他逮住李无远逼问出了隐情。原来李无远父母刚办完离婚手续,他父亲为了情人,净身出户,并火速与那个心爱的女人组成了新的家庭。李无远的母亲迫于生计,只能用离婚判给她的钱在城西的商业街上盘了一家日式料理店,经常会在半夜接待一些日本来的男性客人——当时商业街上还有所谓的风月场所。当他母亲夜晚在店里忙碌的时候,李无远却故作倦怠之态,开始频繁地出入网吧包夜,而且他还扬言要离开这个城市。这样的母子对峙持续了数月。
张海鸥找到了李无远的母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终说服了她。具体谈话内容除了当事人,没人知道。班里有个特别八卦的女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谈话内容中包含了譬如“你儿子要重新鼓起人生的风帆”“青少年的心理健康要受到重视”之类的话。八卦不知疲倦地卷啊卷,最后成了李无远患上心理疾病的谣言。李无远在谣言中继续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很少挪动,或许是想以此来对抗。直到两个月后,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强台风过境,大家在教室里对考试答案的时候,外面突然风声大作,窗户发出猛烈的碰撞声,有几个人飞快地站起来把窗关上。顷刻之间台风变成了尖啸声。教室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大概就在半分钟后,风声渐渐均匀起来之时,李无远突然在台风声中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这种叫声不同于我们想象中的那样漫长,而是带着某种试探性质的短暂嘶吼。几乎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我也在那一瞬间听到他喊了“啊”!
他是不是在寻求某种痛快?
事后,还有别班的人说:“可吓死我了,谁叫得这么撕心裂肺?”
有多响?你自己想吧。
我能想个什么呢?我既不想改变事态的走向,也无法疏导他的内心。我顶多会想李无远的内心是不是一直在竭力控制着什么,在台风到来的那一天突然无法控制了,炸开来了。谁能救他呢?可能是某个人,也可能是一条狗。
其实在事发前几个月,也就是刚过完春节那会儿,李无远就曾在某次晚自习结束时的回家路上对我说过,他做梦到自己杀了人,那人是被他推进台风里摔死的。这还不是重头戏,在他迷迷糊糊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他的房间靠窗的位置立着一条黑色的大狗。为此,他特意找了学校里的心理疏导老师,但说来说去,结论都是青少年的情感症结。这些连猜带蒙的东西,这些所谓的“答案”,没有让他感到任何心安。他开始频繁见到那条窗帘后的黑色大狗。后来我通过网络了解到这样的情况或许是忧郁症。网上说这是一个复杂的判断过程,可以理解成是心灵感冒了。我猜这跟他父母的婚姻有关。
无论如何,李无远还是去了韩国,他如愿以偿地离开了S市,离开了家乡和他的母亲。大家觉得他这下子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上面这些内容都是我后来靠着零碎的信息才拼凑起来的。谁能料到呢?李无远跟我去了韩国的同一所大学,大学位于大邱市,那是首尔东南部的一个内陆城市。更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在离开学校,踏上异国求学的旅途之前,给张海鸥的女儿写了一封信。对了,张海鸥的女儿比我们小一届,叫张茜茜。
李无远一离开学校就写了那封信,不早也不晚。
以下是第二桩故事。时间还要往前挪,是2006年冬天的事,距离李无远在台风中那一嗓子还有大半年。我在张海鸥还未装修完的新家里第一次见到了张茜茜。那个时候我函数不好,于是在每周日下午会去张海鸥新家里补习两个小时。同一批的还有好几个人,我基本叫不上他们名字了,但李无远也在其中。张茜茜也时不时地来新家看看,坐在我们边上。我猜测是她母亲派她来监督自己父亲的。
如今我已经记不清楚那个时候张茜茜的容貌了,但我知道她是叛逆小姐。当时她十六岁,总是穿着深色系的衣服。我第三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黑色羽绒服,内衬灰色的毛衣,扎着头发,穿着打扮一如既往的普通。但那天我发现有几个男同学一直在看她,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的那件灰色毛衣不是普通毛衣,是那种套头的毛衣,头颈那里有三粒灰色纽扣,她一粒都没扣,也许她是忘了扣。当她在室内脱掉黑色羽绒服的时候,头一低,在她前面的人就能看到她脖子和脖子以下的部分——恰好李无远坐在她对面。我发现了这个秘密,我知道了她是个叛逆小姐。
后来,叛逆小姐悄悄地扣好了三粒扣子——她似乎有所察觉,于是起身坐到另外一张简装木板桌子边,低着头剥着一盘橘子上的橘络,这样,空气就很正常,也很安静。她面孔幼稚,是十六岁女孩应该有的样子。那天是阴天,窗外北风呼啸,可能是因为天寒冷,我有一种错觉,她内心有某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
那时候我刚开始看韩剧,像《天国的阶梯》《不良情侣》等等。补习的时候闲得无聊,我就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情节,有时候会偷偷在笔记本上写一些男女情爱的故事。我没谈过恋爱,也不了解男女之情,但这并不妨碍我乐在其中。
休息的时候,张茜茜让我和她一起剥那一盘橘络,跟我简单聊了几句。大致就是她看到我之前在笔记本上偷偷写一些不是数学公式的东西,我告诉她我在写小说,爱情小说。她问我是什么爱情。我说我没谈过恋爱,我也不清楚,只是单纯想投稿。她说这不好发表吧?我其实也没真想发表,吹个牛而已,但我还是问她为什么不好发表。她说惊天动地的爱情普通人遇不到,简单的爱情又勾不起她阅读的欲望。我反问,那应该怎么办?她扭头看了一眼她父亲,他正在吃她刚剥完橘络的橘子,无暇顾及我们的聊天。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包大小的迷你笔记本,轻声说道:“你傻呀。那就写复杂的爱情,几个人互相爱上彼此的故事。”笔记本上贴着黑色的爱心贴纸,还有枪炮玫瑰。她放慢速度翻了几页,里面有一些圆珠笔画的画,其中有一些人物素描,也有潦草的人体,有燃烧的大桥,还有深海里巨大的坟墓。我知道她想听听我的想法。
“我学过两年画画,这些都是我梦到的场景。”
我定了定神,心里虽说有些不安,但并不想示弱,于是问她:“为什么要画这些?你是不是太孤独了?”
她似乎被我的坦率吓住了,点点头,问:“你也是吗?”
我点点头。
她偏过头,说:“我昨天在博客上看到一个游戏。自由、爱、金钱、社会地位,如果需要一个一个放弃,你放弃的顺序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如果非要选择的话,应该是社会地位、金钱、爱,最后是自由。”
“你呢?”我接着问。
张茜茜一笑,说:“我还没想好。”
我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她立马跟上:“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说完,张茜茜眼神跟着恍惚了一下,胳膊松弛地搭在桌子上。或许是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对话,她语气柔和了不少,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她我叫吴天光。她故意把嘴凑到我耳边,我这才看清楚她左耳上打了一个耳洞。她说:“吴天光,告诉你一个秘密……你鞋带松了。”
然后她就坐回去继续剥橘子了,剥完了又分给大家吃了。
这是补习期间的事。后来我在学校广播室门口遇见过她好几次,都是中午休息的时候,她微微低下头,走得飞快,冷着脸。她应该是去广播室点歌的,点的都是一些小众的摇滚乐,歌词孤独又热烈。有几次放歌的时候,只有李无远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教室里。我站在李无远身后,他身材好瘦,眉毛也很浓。我看到他的腿在课桌下克制不住地抖动。
他突然回过头,脸上带着笑容,问我:“这歌是不是很好听?”
“这样的嘶吼也算歌吗?”我想都没想。
他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酣畅淋漓,像个孩子一样——他其实也可以是一个快乐的人。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我们三个人在生命里的第一次交集。
回到那封信。
他说他看到我在补习班跟张茜茜聊过天,我与他又是朋友,这封信件由我送出就变得合情合理了。我没忍住好奇心,跟他提出了一个小要求,我可以替他送信,但前提是要让我看一眼他写了什么。他问我为什么想看,我骗他说我正在构思一个新的爱情小说。
李无远听我这么说,若有所思地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纸被压得薄薄的,我展开,内容是这样的:
张茜茜:
你好。
我是高三十二班的李无远。我每周都会去你父亲的补习班补习数学,但这几个礼拜我都没再见到过你,不知道你在忙什么呢?我马上也要高考了,课业繁忙,不知为何,我突然又想起了你,想起你剥橘子给我们吃,想起你穿的那件衣服,衬着你脖子很白,很美。像是白天鹅……
吴天光,你们聊过天,他准备去韩国了。其实我也想尽快离开这个城市,但还在考虑中。
不知道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呢?
少年心事被他写得如此郑重,让我觉得有些滑稽。事已至此,我便从同班的朋友那儿要了张茜茜的电话,打电话告诉她有这么一回事。地点约在了市里的一条小吃街路口,见面的时候正好是下班高峰期。我当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把李无远那封信递到了张茜茜的手里,张茜茜似乎有点着急,她侧过身,展开信封看了起来。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么一封普通的信,张茜茜居然低下了头细细地看,眼睛避开我目光的样子使得她显得楚楚动人。她突然抬起头,问我:“这是情书吗?”我明知故问:“那要看你怎么看待了……”张茜茜问:“你怎么想的?”她的问题让我感到意外,我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她——我能怎么想呢?我只是一个局外人。她又问我喜欢不喜欢李无远,我说:“李无远是我的好友,他这个人虽然有点奇怪,但我还是喜欢他的。”张茜茜突然来了一句:“那你喜欢我吗?”我又是一愣,有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她看到我的反应,淡淡一笑,说:“我是问你,你把我当作你的好朋友吗?”她仿佛知道我不会回答,接着说:“在法国,好友之间也是可以接吻的。”
说完这几句话后,我们就分开了。我自认为在这段感情里只是一个旁观者,至于张茜茜对李无远到底算什么意思,我搞不清楚。两个人见过几面,却从没讲过话。李无远这么一个古怪的人,张茜茜不会喜欢他的。
回到家,我给李无远打了个电话,把张茜茜的话原封不动转达了。他听了,说:“她不会喜欢你吧?”我一惊,没让话题继续下去,便挂了电话。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李无远是一个固执的人,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说服了自己的母亲,开始办理出国留学的手续,这期间或许与张茜茜又保持着什么样的藕断丝连,我就不得而知了。
唯一没有遗憾的是,这场从补习班延伸至情书的事件里,李无远第一次成功地向对方表露了自己的真情。
几个月后,我与李无远在韩国相遇。我们通过S市的大学,成为了大邱大学的交换生。升入本科前是长达一年的语言学习,之后,我选择了平面设计专业,而李无远选择了市场贸易专业。
大邱地处内陆,位于釜山和首尔的中间位置,离两边都很近,坐KTX(韩国高速铁道)都很快就能到达。
李无远顺利进入市场贸易专业后,利用课余时间,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兼职,一开始是在租房楼下的小卖部打工,后来开始半夜送外卖,以送炸鸡或者炸酱面居多。到最后,我发现他中午在金融学院的食堂围着围裙收脏盘子,下午在西校门口为手机店发传单,晚上又骑着老破的外卖车在大邱大学隔壁的汉阳小镇上飞驰。
这么忙碌下来,李无远的韩语水平突飞猛进,生活费更是绰绰有余——我之前听说,他母亲只能负担得起他的学费。
李无远不抽烟不喝酒,不玩电脑游戏。在周围人都忙着享受生活,忙着谈恋爱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张茜茜,于是他注册了一个校内网账号,头像是一条黑色的狗。他顺利地找到了张茜茜的页面,从最简单的留言开始,大多数时候是在张茜茜的一些照片下留言,有时候张茜茜会回复一个笑脸,或者一杯咖啡,但大多数留言只进不出,似乎完全没被看到过。这更显得李无远是一厢情愿,但一码归一码,我还是挺佩服李无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