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天河
作者: 角琼燕1
我沉浸在一个视频里。
音乐在流动,静止的河面升起一层层薄雾,绿树、鸟叫、虫鸣,白色古堡式的亭子,这是西班牙马德里的阿兰胡埃斯,一座安静的小城市。
脚底碎石轻响,我想象是走在古老而空旷的小道上,仿佛穿过时间之河,退回到上个世纪中叶。青绿的草地上,优美的音乐响起,年轻的男女们翩翩起舞。在花园的一侧,一个少年在树下对情人轻轻絮语。他们的脚边,一簇玫瑰花沾着清晨的露珠,像是正为一个故事拉开美丽的序幕。
六月的天气很闷热,风持续几天不见踪迹,估计是罢工了,或者是屈服在太阳的炙热之下,缩在角落里不敢出门。
太热了,全国各地气温持续走高,屋外滚烫,屋内闷热,只要看到与热有关的词,比如日、太阳、火、炉子、围脖、毛衣、炭和暖、高筒靴等等,都忍不住要流一身热汗。我把空调调到二十度,恶狠狠地吹着冷风。
视频里的音乐缓缓流淌,房间里全是大提琴流动的声音。画面中的阿兰胡埃斯应该是三月,空气清凉,微风轻柔,所有枝头的绿叶都保持着温柔的状态,阳光也减弱了许多,没有一丝燥热。
我闭着眼睛,想象自己在阿兰胡埃斯四处游荡,要么走在河边,河水清幽,几只水鸭在河面缓缓游着;要么穿行在古堡的小路上,两旁树木青翠,鸟儿歌声婉转。路上有三三两两悠闲散步的行人,只要逢到,都会停步,相互点头问好,脸上的笑容刚好是一朵花苞的模样,得体得很。
音乐时高时低、时而明丽欢快时而婉转悠扬,然后,慢慢变成喃喃自语,最后停止了。阿兰胡埃斯不见了,一幅地图猛地跃入脑海,顺着地图的边沿往上走,史明哲现在在东南沿海的某处,要么沐浴着海风,喝着啤酒,要么在某个靠海的酒店房间里,搂着某个女人。
想到这里,我关掉视频,把空调又调冷了几度。随手翻出史明哲半个月前寄来的信笺,信笺上,寥寥数句,大概是说他要在东疆港举办一场画展,邀请全国一些知名画家前去捧场。在信的末尾,他说他遇到了一个民谣歌手,展览结束后,他要一路往北,到呼伦贝尔大草原去。
十八楼的视角,可以一眼望到城市尽头。我喜欢站在高处俯瞰这个城市,想象着每一条街上走过的人和驶过的车辆。这座城市经常雨雾弥漫,当史明哲回到这里时,就会跟青石雨巷一样充满着迷人的魅力。只有在他离开的时候,我才会像个守望者,看着每一个走来的人和每一辆驶来的车。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我接通电话,犹如一阵潮水涌了过来,让人猝不及防。
史明哲死了。
2
我和史明哲驱车前往一片草原,山风呼呼刮进车窗,把我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史明哲在开车,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的墨镜,由于眼睛被遮挡,我只能从他嘴角的弧度来辨别他心情的好坏。
那时应该是夏天,他穿着一件雾霾蓝的POLO衫,立领,短袖。浓密的汗毛从他的手腕向胳膊疯长,让人不由得想到一句坊间传言:汗毛多的男人,荷尔蒙分泌旺盛。
山路上到处是绿的、红的、黄的、蓝的、白的、紫的颜色。我们穿过城市,在经过一段高速路后,又走过一段匝道,驶到了这条二级公路上。
路两旁树木茂盛,阳光在山间跟风痴缠,躲来躲去,风总是把树叶搞得哗哗响。树林间有蝉鸣,趁着清透的夏日,企图把叫声也变得清亮起来。唯一安静一些的,是石头,要么悄悄躺在路旁,要么像巨笋一样从地面上冒出来,成为山里一道孤独的风景。我们位于滇东北一带,车子在乌蒙山脉蜿蜒前行,天高云淡,我仿佛置身在前往天国的路上。
史明哲开车的时候不喜欢说话,他喜欢摇滚乐,车载音响里,贝斯和鼓似乎伸出了触角,一下一下抓捏着我的心。在山路上行驶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关掉了音响。史明哲转头看了我一眼,我看不出他的表情,只感觉他的嘴动了一下。
我转头继续看车窗外的风景。午后的山间像一幅油画,色彩明丽。在山谷中,偶尔看得见几户人家,白墙灰瓦,遥遥俯瞰,它们像一只只青灰的乌鸦,停驻在某处一动不动。也许,只有一阵炊烟,才能唤醒一座房子。
阳光在我的手指上跳舞,比起青灰的房子,我更愿意看我的手。阳光的照射,让手指泛着微微的红光,就像莲花上的朱色。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弦露尖斜;或是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又或是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我在阳光中看着它,仿佛看一件绝美的艺术品。
看着我的手,又想到车子的后备箱里那个檀木色的大盒子,里面放着我的大提琴。这一分钟,我多想在这阳光中,给山里的树和路过的风,还有沉默的石头和嬉闹的鸟儿,演奏一曲《阿兰胡埃斯之恋》呀。
我这么想的时候,感觉手指动了起来。风微微吹过指尖,我抚摸着晶亮的阳光,美妙的音乐从四面八方赶来——啊,我是多么贪婪,多么贪婪。
突然,一脚急刹车让我的头狠狠撞到车玻璃上。我一阵眩晕,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对不起,一只野兔跑过去了,我们差点压到它。”史明哲轻轻揉着我的头。
我转头看他,还是看不清墨镜下的神色。
“我的头很疼。”我扒开他的手。
史明哲见状,把车移到路边,从扶手处的收纳盒里,拿出一瓶云南白药,细细喷到我额头红肿处。
“红肿一会儿应该会散,归晚,你靠着休息一下,到了草原我叫你。”
我盯着史明哲的墨镜,想看看墨镜下面的眼睛,那眼里有怎样的情绪?见我没说话,史明哲摘下墨镜,眼里是我熟悉的神色。
“别戴着墨镜,那样我看不到你的眼睛,很陌生。”我看着史明哲眼里的我,此刻的我应该像被海水撞击的礁石,慌乱到不能自已。
“好好睡一觉,别多想。”史明哲再次伸手揉了揉我的头,随即又戴上墨镜,驱车向前。
我盯着史明哲的脸看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可以探寻到的东西,索性靠着车椅,闭目养神。
摇滚乐又从音响里钻了出来,像针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刺着我。我皱着眉头,想象自己现在身处舞台中央,一道冷白的光照在我的身上。我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宛如一只蜻蜓张开翅膀,轻轻停在琴弦上,“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当弦浆划过琴弦时,A弦的华美有力和D弦的喑哑昏暗纠缠在一起,再加上三、四弦低沉响亮的音色,悠扬的音乐就在蜻蜓飞舞间缓缓升到空中,越飞越高,像是一道绮丽的梦,让人泪眼婆娑。
等我再次醒来,眼前已经是草原了,绵延的山脉,目光抵达不到边缘的绿色。我感觉自己从喧嚣的城市进入了一块神秘的腹地,只有低矮的天空和触手可及的云彩。
我打开车门,站到草地上。天空蓝得让人发慌,几丝云战战兢兢飘在头顶,唯恐下一秒就被风吹散了。
这片草原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草原,在滇东北这个地方,叫草山,属亚高山草甸。我看着这片兼其蒙古风情和西藏景观的大草山,忍不住泪眼婆娑,不知为什么,心里充满了感动。
在我的心目中,所有美好的景色都是值得人感动流泪的。在草山的一个山头,如云翻动的羊群,尽情为草山点染着墨。我闭上眼睛,听着不远处羊群“咩咩咩”的叫声,心里像是吃了一颗棉花糖,甜腻腻的,舒适极了。
背着画架的史明哲也从车上下来了。史明哲是一位建筑设计师,也是一名小有名气的画家。
他喜欢四处写生,把一处处美丽的景色飞速呈现在纸上。他的画大多数时候是抽象的,我承认,我无法通过眼睛和他的画作达成灵魂共鸣。但是,这不妨碍我爱他。
对于爱情,其他的似乎不那么重要。他做建筑设计、办画展,我拉大提琴、开音乐会。我们像两条射线,在某一天突然相交,电光石火之间,爱情像是坠落在心间的陨石,任谁也无法把它移动开了。
在我们的前方,有七八座毡房,远远飘来烤羊肉串的香味。
我们在一座白色的毡房前停步,史明哲从烤肉架上数了十几串羊肉。我看看放炭火的编织口袋边,有几十个用来做燃料的牛屎饼,瞬间没了想吃东西的欲望。我拉开包,从一个陶瓷盒子中,拿出一块马卡龙放进嘴里,抹茶味的马卡龙让我觉得午后的阳光和微风充满了幸福的味道。草山上光影斑驳,我想在草地上铺上一床巨毯,我想让云盖住我的身子,我想闭着眼睛听风的声音,我想让我的手指在风中肆意翻飞起舞,我想让琴音在草原上颤抖。
我的手呀,能在大提琴的弦上滑奏出最动人的音乐。
史明哲知道我对肉没兴致,一个人默默站在草坡上,迎着一面山谷。我看到他的嘴唇上下翕动,喉结也在有节奏地抖动,虽然看不清他墨镜下的神情,姑且当他是愉悦的吧。
我们相爱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们在食物上会有如此大的分歧。比如,对于这种牛屎生火烤出的羊肉串,史明哲很容易接受,甚至奉为美味;而我,则无法在这种露天场地,吃油腻腻的肉,不止这里,在大排档、路边摊都不行。
史明哲吃东西时有轻微吧嗒嘴的声音,除了吧嗒声外,我还听到了他的叹息声。
我转回头,不再看史明哲,试图忽略他轻轻的叹息声。
卖羊肉串的是一位五旬左右的妇人,个子矮,两鬓斑白,顶着一块格子头帕,一张脸上满是岁月刻下的痕迹。
我从这个妇人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史明哲妈妈的样子。我只见过她两次。后来,她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生命。在她出车祸的地方,散落着几十个鸡蛋、一堆洋芋还有其他的一些山货。
当然,这些都是史明哲说的。那几天我在北京,一场国际交响乐比赛让我错过了葬礼。等我回到家,所有的一切都已恢复了平静,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曾多一个人,也从来不曾少一个人。
卖羊肉串的妇人见我看着她,以为我也要吃,从烤架上递过一根给我。我看见了她的手,指甲里黑乎乎的,手掌上满是皲裂的条纹,看上去像是粗砺的石头。我去赶紧摇摇手,拒绝了她的好意。
史明哲恰巧吃完了手里的羊肉串,走了过来,把她递过来的肉串接了过去。
“我无法理解你竟然能拒绝这么美味的食物。”史明哲撇撇嘴说。
我原本想回几句,想想还是作罢了,那样会破坏这美好的幻境。
我拿出了大提琴,轻轻抚摸着。我的手像是天上最洁白的云,在蓝色的天空中恣意游荡着,风肆意吹着我的头发,而太阳是照射在身上的镁光灯。我像一张耀眼却很落寞的琴弓,整个身体随着乐句起伏颤抖着。我用尽全身力气,似乎只为和琴弦缠绵。
世界在这一刻是静止的,山风拂过,琴被支放在地上,依偎着我,向我诉说着一段旷世而忧伤的绝唱,《阿兰胡埃斯之恋》。
太阳顺着草地缓缓移动着,我的音乐也跟着阳光缓缓移动着,过了很久,几乎是所有阳光都朝西边隐去的时候,几乎是所有的云都换上了绚丽的晚礼服的时候,我终于完成了演奏。
我的指尖,微微一抹红,像正月十五映在雪地上的光。因着晚霞的缘故,我的手,像是粉红的梦境。
在对面坡上,史明哲脸上映着夕阳的影子。我看着他刀刻一样的脸,觉得他作画的时候,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哀伤溢出来。我想伸手摸摸,却发现那哀伤像是个巨大的深潭,怎么也探不到潭底。
在我看史明哲的时候,他画完了,我忙凑过去看,斜条莱尼纹的纸面上,一座大提琴一样的建筑物立了起来。我看了看对面的山,狰狞露骨、尖石嶙峋的样子——我突然想,这就是它在史明哲心中的形状吗?或者说,这就是我的大提琴的样子吗?
“归晚,我要为你建一所像大提琴一样的房子。”在这个开满格桑花的山坡上,史明哲拉过我的手,轻轻抚摸着。
我依偎在他的身上,手像按弦一样,在他的手上跳着舞,大提琴房子眨巴着眼睛,金色的房墙,灰色的木质窗户,有三层半高,在一圈蓝色的木栅栏内楚楚动人地站着,我的心快跳了出来。
3
我买了一张到天津的机票。离开家的时候,仔细检查屋子,清理了冰箱里的牛排、意大利面、鸡胸肉、沙拉酱、苹果、蓝莓、进口新西兰猕猴桃,还有草莓,让冰箱处于断电状态;然后,用几床防尘毯子,把沙发和床还有书桌罩了起来。我把史明哲外出前随意套过一次的外套送去了干洗店,跟店家说我会有一段时间才能来取;又把几盆不耐旱的绿植搬到阳台上,确保它们能够得到雨水的滋润;然后,我把门锁死。
天空正在下雨,坐在出租车上,看见沿街的商店、银行、珠宝店、琴行、小食店还有电影院,过了一会,我收回目光,双手紧紧捂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