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版本的巴黎
作者: 王威廉语言与生活秩序
(2024年5月27日)
前往巴黎,每个作家都向往的城市。一个作家没有去过巴黎,好像就缺点什么似的。我也想补上这个缺,但是我也格外警惕。我一直记得有个故事:一群极度向往巴黎的日本人到了巴黎,发现巴黎的现状和他们的巴黎理想之间差别太大了,到处破破烂烂,以至于晕倒在巴黎街头。后来,人们把这种病叫“巴黎综合征”。
中国人一般不会得这种病,但是呢,把巴黎当作“文学首都”的一些中国作家还是容易得这种病的。所以,我尽管读了那么多关于法国和巴黎的书,可我放弃了任何期待,心情相当平和。
在飞机上,前后左右都是印度人,而且他们是一家人。他们不断分享食物,也看不出是什么食物,但在四处流传的过程中,撒在了过道上,一大堆。我旁边是一位父亲,因为他的前排坐着他女儿,她一直回过头来朝他笑,把手塞进他的手里,但他一直面无表情,一直看手机。我不希望全世界的父亲都是这样。
飞机落地,我的行李也被他们的行李包围了。他们中的一个拿起我的行李,递给我。他的表情很憨厚,像是老家的一位表叔。
在巴黎奥利机场,每一个指示牌上我都看到了法文、英文、中文三种语言,尤其还是简体中文,令人倍感亲切。作为中国人还是感到了些许自豪——民族自豪这个东西很奇怪,我想美国人甚至英国人可能不一定有了,因为英文太普遍了,到处都是,他们不会觉得自豪,会觉得理所当然。就像在古代中国为核心的东亚朝贡体系里面,中国人跟朝鲜人、日本人、越南人进行诗文唱和的时候,就觉得理所当然一样吧,他们共享同一种文明,共享同一种语言符号。
这个世界上语言太多了。人类在交流的时候,不得不采用更加强势的语言。这就是话语权的问题,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人类有一个古老的梦想,就是建立巴别塔,共享同一种语言,从话语权当中挣脱出来。人类曾经失败了,但现在,人类又在人工智能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朋友为我安排了一辆车到机场来接我。司机是中国人,老家在新疆吐鲁番。我跟他聊起我去过交河遗址,当时觉得是多么令人震撼,他良久才回复了几句,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然后,他说,他来法国巴黎已经几十年了,现在专门做接机服务。
他把我送到了小区门口——这次我预订了一家民宿。打开小区门需要密码,我正在手机里找密码时,房东就出现了。她对我说:“我是克莱尔,你是威廉吗?”我说:“是的,真的太巧了。”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在哪里监控着小区。
然后,她把我带进小区,里面全是白色的房子,道路也是铺的白色石砖。虽然有些微雨,但一些窗户开着,里边摆着红色的鲜花。她的房子在三楼,一房一厅,一应俱全,很温馨。她怀孕了,挺着大肚子,但依然不厌其烦地给我交代了很多事情,包括给我一张手绘地图,让我步行去先贤祠参观。
她的英语非常好,因为她实际上是个英国人,只是嫁给了法国人,所以她半年在伦敦,半年在巴黎。她还打开电视,打算从电视里给我选一个英文频道。我想这有何难?一路上都是英文频道。但没想到的是,她找来找去全都是法文的,居然没找到英文频道,只好作罢。我说没关系,实际上我也很少看电视。这个时候,我已经感到了法国人对自己语言的热爱。
克莱尔摊开双手,深表无奈,然后,我送她到楼梯口,她挺着大肚子慢慢离开了。她是个认真负责的房东。
收拾好行李,肚子饿了,出门去寻找好吃的。雨后的巴黎之夜,天气凉爽,走在街上比较惬意。离我最近的是土耳其餐厅,看到那些熟悉的食物,不免感到亲切,仿佛已经是故乡美食了,但我要寻找巴黎味道。我看到了一家人气很旺的法式餐厅,兴冲冲赶了过去。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气氛还是有些微妙,可能是我身上的“外国”气息还很浓厚,还没多少“巴黎味”吧。我往里走,穿过众人,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就跟在伊斯坦布尔一样,我尽量保持一个观察的视野。这是一家老头老太经营的老式法餐厅,老头向我走来,跟我说了一堆法语,虽然我听不懂,但我明白,他是让我坐到前边去,跟其他客人之间不要隔这么远,后面来的客人是一点一点往里蔓延的。我第一次在餐厅就餐时遇到这么强的秩序感,但只能入乡随俗,坐到了他指定的位置。这个位置其实更好,可以看到窗外的风景。餐单没有英文,面对纯法文,我只能连蒙带猜,老头对我的英语则是完全不接茬,好不容易才点了想要的牛排。不一会儿,食物端上来了,味道居然很好吃,这会儿也就不在意什么秩序感了,先填饱肚子要紧。吃完之后,整个人松弛下来,觉得他们态度冷漠,尤其是面对我说英语的情况时。因此,我买单之后,说了法语merci(谢谢),老太太一下就高兴了,朝我挤了个大笑脸。
这个时候,我才痛切地意识到法国人是如何努力地保持着自己的文化自尊,尤其对老头老太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肯定更是如此。
习惯性饭后散步,我一个人走了很远。人们神情冷峻,脚步飞快,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息,真的就像是太阳即将落山,吸血鬼马上出动的样子。在国内除非很冷的户外,才会是这种景象。所以,我也不敢待太久,赶紧回到房间保平安。
回到房间里面,还是不死心,把电视打开,又找了一遍英文频道,还真是没有。但是很多电影和娱乐节目显然都是来自美国的,只是被配上了法文。有些电影我看过,有些娱乐节目加工得不够彻底,嘴型对不上。总而言之,法语就像颜料一样,想把这个世界都涂抹成它的颜色。
中国好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但是背后原因不同。那时,所谓译制片,就是里边的“老外”说着外国腔调的中文,这样的腔调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特别有意思。假如你没受过训练,你还真说不出来。现在,中国人已经习惯了英文。大部分人都喜欢看英文原版电影,即便是一边看着字幕,一边同时看着画面(我自己就是)。据说是因为中文足够简洁才能做到这一点,其他语言很难做到,我对此并不确定。但中文已经不再想着用自己的颜色涂抹世界了,而是想要冲破自己的屏障:中文就像古老的砖头一样,别人似乎很难冲进来,所以我们就想主动冲出去。就连街边小店都给自己准备了英文名,比如我家楼下卖麻辣烫的小店叫“美食先生”,在中文名的下面还专门加上英文名Sir Food。至于“老外”观感如何,他们似乎已经不关心了,反正我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而且,很多中国人潜意识里认为“老外”都是说英语的,我的名字“威廉”就经常被大家拿来开玩笑,觉得可以畅行天下,可实际上,也就是英语和德语国家的人才会对这个名字有感觉。我这一路上,从俄罗斯、土耳其、意大利到法国,没人对我这个名字表现出任何亲切感。
权力流动的血压
(2024年5月28日)
既然克莱尔告诉我可以走路到先贤祠,那么为什么不呢?因此,简单吃了早餐之后,我就开始用脚步测量巴黎。
巴黎还是挺干净的,至少比罗马干净,也比罗马安静。而且巴黎的房屋都喜用白色,城市有一种宁静的氛围。天空又飘起了微雨,也不用撑伞,走在小巷里,倒是想起了戴望舒的诗《雨巷》。这里是巴黎的拉丁区,民国时很多中国留学生集中在这里,戴望舒肯定也走过我此刻在走的路,我并不孤单。
即将走出巷子,忽然间,一座散发着威严气息的古老建筑闯入了视野。难道先贤祠这么快就到了吗?走过去一看,果然就是。排队的人很多,就不急着进去了,而是在外面慢慢欣赏。这座殿堂本身也是一个巨大的艺术品,弥漫着古希腊神庙的高贵气质。
先贤祠原本是教堂,是皇帝路易十五为纪念圣女热纳维耶芙而建的。这个圣女不得了,她生活在罗马帝国末期,法兰克王国前期,当匈奴王阿提拉即将到来的时候,巴黎乱成一团,她让大家都不要怕,稳定下来,然后奇迹出现了,阿提拉放过了巴黎。从此,她就成了巴黎的守护者。差不多一千年后,法国又出了一个类似的女性,圣女贞德,抵御了英格兰的军队。
法国大革命时期,这座教堂被改为世俗纪念场所,用来安葬为法国作出卓越贡献的人,卢梭、伏尔泰,以及雨果、左拉、居里夫人等等,都在里边。可另一方面,圣女热纳维耶芙的遗骨据说却被焚烧后丢进了塞纳河里。
如今,先贤祠旁边的圣埃蒂安教堂里边,据说还有她的碎片或遗物。
这时,雨大了。我没带伞,只得走进先贤祠旁边的咖啡馆里躲雨。一位壮硕的黑人女服务员问我要什么,我要了一杯咖啡。发了一会儿呆,想上厕所了。我问那个女服务员:“WC在哪里?”她摇摇头,听不懂。我愣了下,换了个词,说toilet,这次她立刻明白了,给我指明了方向。
我到了卫生间,看到门上的法语,发现跟英文的差不多。我重新坐回位置后,看着雨中的先贤祠,忽然想到,曾经有一位朋友告诉我,英语里面有30%多的单词是来自于法语的。这句话如一束光,让我豁然开朗,法语在欧洲历史中的地位就类似东亚历史中的汉语。
因此,所有的语言都是有历史的,AI巴别塔也许能够建成,但建成的部分也是有限的,还有很多隐藏的部分,是属于历史的幽暗部分。我们无法彻底去掉这种幽暗,因为这是人性认同的一部分,即便一开始并没有,人性也会把它制造出来。
雨停了,我要继续行走。我决定步行前往卢浮宫,这一路的细节,都非常值得一看,我不想错过。
最让我震撼的是巴黎的书店非常多,每走几步,就有一个书店,书店的窗户里面有不同的展示品,非常艺术,看起来很小,但是走到里面之后,却发现别有洞天。尤其是独立书店和二手书店,它们不仅仅是贩卖书籍的地方,更是城市文化和艺术灵魂的体现。这么说好像非常正式,但我的的确确是发自内心。一个作家在当代最焦虑的事情就是眼看着书店渐渐落寞——那个空间原本是他施展天才的绝佳之地。如今,在巴黎,密布的书店似乎给了我这样的写作者以信心。
当然,这跟法国的文化政策也是息息相关的。书店不能随便打折,即便电子书也一样,最多不能超过5%的幅度。还有,政府会直接资助一些独立书店,甚至会评选出所谓“最佳书店”,给予奖励等等。
不过我还是怀有一种深深的忧虑,这种政策的支持,不知道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因为现在全球大势所趋,电子书在未来将大规模地代替纸质书籍。衷心希望未来的巴黎依然能够保持自己的本色。
走着看着,就来到了塞纳河边。为了迎接巴黎奥运会,法国花了很大力气治理塞纳河的污染,但亲眼所见,还没有达到我们对于“清澈”的基本判断标准。河水是淡黄色的,游船从上边驶过,人们照例朝着岸上欢呼,我也回之以欢呼。河水虽不算清澈见底,但这一刻心情还是有些兴奋的。我并没有“巴黎综合征”,只是在这一刻,法国文学所带来的那些想象特别需要一个现实的出口。
再往前走,就是卢浮宫了。还没有到达核心区域,人流就很明显多了起来。有一些精瘦小哥,居然爬到宫殿的栏柱处,朝里面张望,也不知道能看到什么。我这次并不打算进去参观。自从我在冬宫参观到眩晕之后,就暂时对这些帝国主义时期的皇家博物馆有了一种恐惧,一想到卢浮宫有七十万件艺术品,我竟觉得看还是不看,好像都没区别。
我对“蒙娜丽莎”也没什么执念(各种复制品太多了,加之能够想象真品被人海包围的景象)。不过,正是顺着这幅画的线索,我才知道达·芬奇晚年受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之邀,到了法国创作了许多名画,并在法国去世。那会儿卢浮宫估计正在修建中——原本它是一座中世纪要塞,用来防御巴黎北部的入侵,直到16世纪,这位弗朗索瓦一世才决定将它改造成一座王宫。更有趣的是,1911年,《蒙娜丽莎》曾被一位意大利人从卢浮宫偷走,他觉得达·芬奇的这幅画应该“回到意大利”,直到两年后,它才在佛罗伦萨被找回。这也让这幅画成了世界上最有名的画之一。
话说回来,法国人可不是用暴力抢夺到的这幅画,达·芬奇过世后,弗朗索瓦一世花重金买下了这幅画,大约为四千金币。
终于置身于卢浮宫的广场了。卢浮宫的照片看得多了,但第一次把自己放进去,那种空间的尺度还是很让人震撼和着迷。
所有的古老帝国,都会努力建造出一个权力的心脏空间,这个空间要足够大,才能承受权力流动的血压。这就是古典政治学的奥妙,它希望人们看到权力;而现代政治学则将权力隐藏起来,不让你看到它。这其实特别好理解,因为古典时代,权力的血管网络是有限的,只有几条大动脉通往它所作用的躯体,越远越细,血脉就越无法抵达了。而在现代,这个权力的血管网络在科技的帮助下,已经具备了毛细血管的功能,它可以轻易抵达任何一个遥远空间中的个体,甚至让这些个体毫无察觉,以为是自己的自由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