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石不生苔
作者: 淡巴菰1
那铁门像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巨型刀片,在古树参天、绿柳遍栽的山野中显示出人类的霸道。
我们把车停在路边的漆树树荫里。看不到人影。史蒂夫正要打电话,那门却从中间向两侧扇形展开,一辆黑色奔驰车从里面被“分娩”出来,闪亮光鲜地来到我们的车旁。
车门开了,一条修长笔直的腿先伸了出来。坐在车后排座位上的我不由赞叹,这位有钱的老妇看来真是保养有道!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七十三岁的安娜,虽然之前已听史蒂夫说起过她——“她是个很谦逊的富婆。可能生活中受了太多大起大落的刺激,有一点……神经质。”作为美国探险家俱乐部南加州招集人,史蒂夫一直游说安娜在她家的牧场开一次探险家的例会。安娜犹豫了几个月还是答应了,毕竟她是俱乐部资深成员。
“我想先去圣巴巴拉看看场地。你可能对我们的例会不感兴趣,但是安娜的近邻是那位B打头的好莱坞明星,有一处原住民丘马什(Chumash)部落遗址就在他的海滩别墅旁。安娜已经跟他的管家约好了,允许我们进去看看那遗址。自然博物馆的馆长约翰也会去给大家讲解。”史蒂夫似乎还嫌理由不够充分,又说他的邻居、考古学家阿丽莎也会去。
有阿丽莎同行,我当然更愿意去了,距离上一次见到这位9·11幸存者已经过去了四年时光。祖上来自南美的她对玛雅文化极有研究,曾在史密森学会下属的一个博物馆当馆长。那场触目惊心的灾难事件发生时,她正在坍塌现场,大量的毒气吸入让她的身体极度受损,多年来不得不和那些侵入血液的毒素斗争以保命。
早上八点半,史蒂夫和阿丽莎准时从洛杉矶到达我客居的小城,那是前往圣巴巴拉的必经之路。
阿丽莎的气色好得让我没认出她来。四年前,史蒂夫带我们俩去参加洛杉矶探险家俱乐部的女士之夜,当时的阿丽莎虚胖得像个皮球,肤色暗黄,明眼人一望就知道她的健康出了问题。
听到我的赞叹,阿丽莎很开心,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里带着温暖的笑意。“我当年只是感觉浑身不对劲儿,去州府萨克拉门托看了一位专科医生,他化验了我的血液后说很奇怪我居然还活着——我体内的铅和汞超标太多,我这才明白我吸入的毒气这些年来一直没离开过我……趁新鲜,先把这美食给你的乌龟,我后院的木槿刚开始盛放。”
我知道史蒂夫早就把我领养了七十多岁沙漠龟的事告诉了她。正在草坪上吃草的老龟被那鲜艳的粉色和清香吸引,划着双臂寻到那几朵硕大的花,在晨光下大快朵颐。阿丽莎蹲下身子,问我是否可以轻抚一下泛着青光的龟背。
上路。我坐在后排,伸着脖子听坐副驾驶的阿丽莎继续讲她的疗愈经过。“我想尽了办法排毒,用仪器照射,吃香菜等排重金属的蔬菜草药,似乎都没什么效果。我一度沮丧得自暴自弃了,跟着史蒂夫去洪都拉斯的丛林里考察,浑然不知我已经患上了癌,那肿瘤最后大得像个西瓜!我做肠镜时还问大夫,说我这小腹咋这么鼓呀,大夫却说那是脂肪。我听了很难为情,我居然那么胖!直到四年前才做了手术切除……”阿丽莎不愧是考古学博士,讲话不仅有条理,好听的声音还很有节奏感。车在高速上飞驰,我听着一点也不费劲。这是我辨识美国人教育程度的一个重要指标:越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英语表达越容易被外国人听懂。
阿丽莎说她这癌症四期患者能平稳活到现在,主要归功于饮食控制。“我不摄入糖,糖分是癌细胞的营养,所以我戒了含碳水化合物的主食。吃大量的草莓蓝莓树莓,少吃红肉,多吃新鲜鱼虾。每天做普拉提,在花园里晒着太阳侍弄花草……我种了两棵蓝莓,每年结两季,果实香甜极了。”
阿丽莎是土生土长的Angeleno( 洛杉矶人)。看着路两边挂着橘色果实的柑橘园和平坦的菜地,她从儿时和女友们周末骑车去远足的快乐,讲到人生的种种无常,我这才吃惊地得知,温婉和蔼的阿丽莎原来二十四岁就成了寡妇。“我先生下班走在回家路上,被车撞死了。当时我们刚结婚两个月。”晴天霹雳化作了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句。五十年,她独自在世间行走。
“难道,就没遇到过可心的人吗?你自身条件那么好。”我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为她可惜。
“最黑暗的日子里,出现过一位相投的男人,都到了要订婚的地步,可他希望立即结婚,并搬到南美洲去生活。当时我正做博士论文,我不想放弃自己的事业。两年后,他又回来找我,可我对他已经没了感觉……”这样的聊天让我像在读小说,路上的时间过得飞快。
“幸运的是,你一直活得很充实。一个接一个地参与考古项目,没空去自怜。包括我在洪都拉斯的现场发掘,多亏你和那十几位专家,断代出那被植被埋藏的古城是四千年前的人类文明。”史蒂夫边开车边说。
“A rolling stone gathers no moss,(滚动的石头才不生青苔)。你知道,考古就像猜谜,我偏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满心满眼都是等着去破解去还原的历史真相,根本没空沉浸在永远的哀痛里。退休后,我爱上了园艺,才发现,每一株植物都是一个小宇宙,奇妙极了!”阿丽莎怕我听不清,特意扭过头来再说了一遍,滚石不生苔。她说那是她一百零六岁的老母亲的口头禅。我说中国也有类似说法——“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进入圣巴巴拉,雾气重了起来。左边的海和右边的山都朦胧洁净如停留在远古。史蒂夫微侧过脸来叮嘱我:“一会儿要去的海滩与B明星的度假屋相连,咱们要开车进他的花园后门,安娜已经进去打前站了。你记住千万不要拍照……”听他那认真的大叔口气,像去做客的家长嘱咐孩子吃饭要斯文点,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忍不住想笑。
“嗨,安娜!”阿丽莎也是第一次见到安娜,摇下车窗挥着胳膊与她打招呼。
戴着金色棒球帽的头转过来,我对那美腿的羡慕瞬间打了折扣——安娜那张脸是货真价实的奶奶级的。虽然半张脸都被墨镜遮住了,鸡皮般松皱的纹路仍清晰可辨,脖子还像患了颈椎病一样歪缩着。口红在薄唇上显得很粉艳,一头有些稀疏却直顺的浅褐色长发听话地披散着,让人感觉这是一个愿意说yes(是)的老妇。我记得史蒂夫说过,安娜有次从马上掉下来,摔伤了脊柱。
我发现安娜真诚的神态中有一丝惶恐不安,声音很柔细,每句话都拆得很短,断断续续,像怕说错话的小孩。
正说话间约翰也驾车到了,三辆车相随着开进那铁门,棕榈树和天堂鸟的阔大叶片刮蹭着两侧车窗。下一个陡坡,再开上一段土路,在一个年轻园丁的指引下,车停在了落满椰枣的大树下。刚打开车门,就听到了哗哗的海浪声。
“有钱的好处是,你可以拥有别人喜欢却买不起的东西。听说这里原来一片荒凉,B让人移栽了成百上千棵老树,新种了漫山遍野的多肉植物,绿化的钱比买地还贵!我太爱这些野蛮生长的植物了!”阿丽莎摸出手机,想起不妥又放回包里。
约翰是个相貌体面的绅士,也是七十岁左右,戴着顶草编礼帽,好看的蓝眼睛望着人时目光专注而友善。听我夸他的名字有意思,(John Johnson,名为约翰,姓为约翰逊),他好脾气地微笑着说:“这显然是个受人喜欢的名字,我家族有四个人都叫约翰!”我说我也有个叫约翰的朋友,也是七十多了,忽然报名开始学电影表演,花钱花时间,乐此不疲。“为什么不呢?你没听说过吗?人其实应该按三个阶段规划一生。第一个三十年,是学习成长期;第二个三十年,是职业谋生期;第三个三十年,是兴趣玩乐期。许多人退休了就等死,没有发自内心的寄托,可不就活不到九十岁?”他的蓝眼睛像少年一样晶亮澄净,让我不由得望向阳光照耀着的大海。
“太对了。我们不仅应该有活着的欲望,还应该让身体和大脑感到有活着的必要。”史蒂夫频频点头,似乎又找到了更多好好活着的理论依据。
“退而不休的约翰也是一个rolling stone(滚石),一辈子都在专注研究南加原住民的历史。他当年可真是个帅小伙,可惜没有追我,哈哈!”看着约翰一下腼腆起来的样子,阿丽莎笑得更开心了。
我说他们让我想起中国那个写武侠小说的人,他叫金庸。被人问到一生应该如何度过时,金庸他回答:“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他们都赞许地笑了。
约翰把头扭向一直没说话的安娜。
“我其实,也有许多兴趣,只是……”她嗫嚅着,后面的话不知是被她自己还是被海浪吞没了。
约翰宽容地笑笑,没有再问,而是打开手里那本关于丘马什部落历史的书和两张老地图,领着我们沿着海滩边走边讲,关于七千多年前就在这海湾聚居的美洲先人。
听着白浪拍岸的声音,约翰停下脚步,好奇地问我:“听说你和史蒂夫在采访一些美国研究者,他们相信在哥伦布之前中国人曾经到过美洲。你自己相信吗?”
我说采访越深入,我越相信这种可能性。“看到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就越像看到远房亲戚。”我笑道。
“本来就是。就我的考证,南北美洲有许多和亚洲相似的文明,早在哥伦布前我相信就有许多洲际往来,包括你们——航海业发达的中国人。古人没有今人的科技,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好奇心不去冒险。”阿丽莎那条色彩艳丽的布裙被海浪打湿了,她停下,放下手中的凉鞋,弯腰用手拧着裙裾。
“比较难的是找到足够的实物证据。几千年来海平面上升了太多,原先部落人沿海而居的遗迹都泡在了水里,所以现在水下考古越发受到重视。”约翰说。
“没有存在过的证据,并不意味着没有存在过。”史蒂夫说他读大学时就怀疑过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说,衣食无忧后他更是东奔西走,凡是有新的相关考古新闻出来,都要亲自去现场看一看——下个月他就要自驾去亚利桑那州看一个新发掘的遗址。
我留意到安娜仍只是安静地听着跟着,像在自己的世界梦游,全然不似一个年轻时曾四处探古访幽的探险家。
2
“那是什么?”一只暗紫色的软体动物搁浅在沙滩上,旁边是一堆乱发般湿漉漉的褐色海藻。大家围上前七嘴八舌。约翰用一根木棍将其左右翻动着,说像是什么鱼类的胃;史蒂夫说也许是畸形的墨斗鱼。安娜忽然叫起来:“它还活着,看,两只耳朵还在动!”确实,那怪物有两只比鼠类耳朵大一点的尖耳朵!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她径自用涂着红指甲的手指,捏着那足有猪肚大小的一团黏腻的怪物,快步跑向正卷着浪头狂舔堤岸的大海,用力一扬,那怪物立即被海水吞噬得无影无踪了。那一瞬,我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沙滩望不到头,与B的度假屋相连的这一带不足百米宽,将浩渺的大海与十几丈高的崖壁隔开。崖壁多年饱受海水侵蚀,被穿凿出许多深长的沟壑,坚硬的青石带白色条纹,有时在底部镂空,似泡在水里的巨型根雕。
但凡再看到活着的东西,安娜第一句话总是“别杀死它”,声音切切,似在为自己求救。
我们沿窄而弯的小路走到一个土坡顶上,约翰指着地图上的一个个圆圈,说就在我们脚下,曾挖掘出印第安人墓穴,“那些骨头是一层层码放着的,属于不同时代。本来陪葬的一些石陶文物都陈列在博物馆里了,可部落后裔跟政府交涉索回了,他们打算再次埋葬这些遗骨……”
“是啊,政治正确或道德绑架像一只只大手把科学挡在门外。”阿丽莎把手中的小本子收起来,无奈地摇头,“可是话又说回来,原住民被白人虐杀无数,所剩不多的遗迹确实又该得到尊重。科学和道德有时候还真是两难的选择。”
史蒂夫发现不远的角落有三四个石堆,由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石头堆成,每个上面还有一个英文名字,写在木棒上或石头上。“都是小动物的墓地,估计是明星家的宠物。原住民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墓地竟成了后人猫狗的安息地。”约翰说,“我可以拍张照吗?”
“千万别!我已经保证了不拍照。”安娜慌忙摆手。
阿丽莎眼尖,指着不远处的铁栅栏说,“你们看!”我们这才看到那栅栏顶部挂着一个摄像头,像一只眼睛冰冷严肃地盯着我们。
中午我们去安娜推荐的一个露天营区吃简餐。大家围坐在原木钉成的长条桌旁,每人一份吞拿鱼沙拉,是史蒂夫出钱从便利店买的。沙拉量很少,居然放了炸土豆片充数,鱼肉也少且不很新鲜。阿丽莎吃着油亮亮的炸土豆片,咯吱咯吱的脆响听着好像很香。“这和你的健康饮食习惯不符哦!”我笑着说。“健康食材当然重要,可人也别活得太矫情,否则还没被疾病带走就被上帝召回了。”她的达观让大家都点头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