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普照

作者: 葛水平

一、长生的护佑和关照

时节是大规律,人们按照规律过光景。

我无法想象更为具体、真实的情境。盛唐的唯一见证是一位坐了千年的女子,在“佛光寺东大殿”,一席之地,光照不到的地方,于我而言是神秘的。我从未见过有神灵的存在,她,宁公遇,在一个薪火相传的时间流程里,经由一位叫梁思成的先生的文章,呈现在世人面前。瓦楞上的枯草,殿后的山脉,永不停止的风,这些组成了一张网,让生命得以循环。

第一次遇见,大约是1998年,一个阴雨天。憋足了劲的雨并没有下很久,很快云层的轮廓变得清晰,我辗转来到佛光寺。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时的乡村和田野没有那么沉重,大地涂抹了一层明黄色彩,是挤出云彩的光照。山野被夕阳激活了,光是最好的修饰品,一切都停在那个时刻。真实远离了现实,那个年龄段的我也仅仅只是缘于自己简单的张望:我来过,知道了“宁公遇”。

她和周围没有强烈的对比,似乎在隐约之中,又似乎并没有她的存在。伴随着声音、气味、季节的交替,一闪而过的光使大殿灰暗下来。那一瞬间,我看清楚了她的模样,并映在了脑海中。

宗教,是信仰土地者的仪式。土地不仅给我们粮食,还给我们最终的住所和传承的渠道。过往的生命之上必定是新的生命,宗教犹如河流,悉心编织它的脉络,把小块的天地与房屋连接起来,只要我们双脚站立于土地之上,就必定能感受到它的呼吸。

1941年7月,英文版的《亚洲杂志》中刊登了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的一篇文章——《中国最古老的木构建筑》,其中,他特别提到了:“这所古老的佛殿是由唐代一妇女捐献的!千年之后,年轻的女建筑学家,也是一位妇女,成为了第一个发现了这所中国古代最难得的珍贵唐代木构庙宇之人,这显然并非只是巧合。”

文中唐代妇女指的是宁公遇,年轻的女建筑学家便是林徽因。而她们的这场相“遇”,看似一场偶然,却如同天地在视野的尽头交汇,很蓬勃,很打动人心。

冥冥之中一场缘分下的四目相对,引得后来人津津乐道……

寺庙是承载社会劳动人的精神的场所,历史走马灯似的不停变换,朝代的更迭,人祸和灾难,没有改变那些像汪洋一样的底层人群的命运。他们对土地的遵从,虚像或者是远景,在不断接受一个个价值,又不断看到一个个价值流失之际,他们被历史驱离,像散落在典册与生命旷野之间的流星,倏尔在大地的腹地显现,顷刻间就又消散了自己的踪影,重复的劳动,在传递着一个简单、朴素的道理:

人总是有罪过的,无论多么完美的人。

于是,有了宗教,彼岸在不远的前方。

每一个时间段里,每一个个体生命,都属于这个更为宽泛的程序或环节的连接点。

佛光寺的连接点上,宁公遇守护着寺庙,从容地与悠长的安宁交融,并获得了一种长生的护佑和关照。

二、缘起敦煌

白驹过隙,昼在大地的腹地萌生,夜又止于它的尽头。

历史以沉默的方式存在,世间的丰功伟绩太多了,人拥有了基本需要的获得和大地持续永久的供养,人应该知道,更高的规律更应该服从于简单的道理。

寺庙,万物竞存的道理歇息处,它给人退路,宽厚地承接了多数穷人的依从,依靠经年的实践,使生灵逐渐心有皈依。

佛光寺坐落在豆村北面的峨谷山沟壑的深处。峨谷山北起代县峨口镇,南至五台豆村镇,总长50公里,分布着白云寺、圭峰寺、秘密寺、峨岭寺、古法华寺、古竹林寺、佛光寺等十余座历史上颇具影响的大寺,是五台山除清水河谷外的第二条寺庙密集带。

可以想象一下从前,寺庙坐落在山林之间,云雾缭绕,云在寺庙所在的山脊上最富于变化,它们展尽自己的身姿,会出现“山从人面起,云旁马背生”的景致。

五台山古属代州,而从代州上五台山最近的道路就是峨谷,这使得峨谷成为了历史上重要的朝台古道,五台山四关之一的西关峨岭关就坐落在峨谷之中。那个年代,居于山林的人心灵与躯体是一致的,灵魂是虔敬的,而居于城里的人却那么浮躁狂妄散乱。

1937年6月,中国古建筑研究的开山鼻祖梁思成携妻子林徽因,曾沿着这条千年古道踏上寻觅佛光寺的旅途。战乱使人心惶惶,而此刻的他们却是沉静的,处于身心最健康的状态,浮躁和喧嚣这类杂音已经摒除在外。他们来山西寻找唐木构建筑,不仅仅是证明给日本人看(因为当时日本人放出话来:“要研究唐代木结构建筑,只有到日本的奈良和京都来!”),也是要证明给自己看。是对建筑的爱,在动荡的世事中,引领了他们的方向。

梁思成20世纪二十年代先后就学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哈佛大学,是中国第一代受过正规教育的建筑师。在出国之前,他就知道了,中国建筑文化,是东方所独具的一种“大地文化”,也是世代中国人与大自然不断进行亲密“对话”的文化。中国文化建构于东方大地,它所传递的是一种属于中国人所特有的精神信息。从自然宇宙角度看,天地是庇护人生的奇大无比的“大房子”,此即《淮南子》所言“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为庙”;建筑象法自然宇宙,所谓“天地入吾庐”。又因为中国人的时效性观念,对宗教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淡泊,“淡于宗教,浓于伦理”,也使民间寺庙建筑向来“重文史,轻技艺”,建筑艺术只是作为一种工艺技术在匠人手中相传,从来没有像西方那样作为一项极其重要的“艺术”来对待;所以,也就从来没有人对中国古建筑作过系统的调查和研究,以致外国人都认为中国的大地上早已不存在唐代以前的木结构建筑了。

生命注重的是自身的尊严和高贵,虽然个体的光焰很难融入历史,但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个山阔水长的背景,那就是国家和民族。战乱中的梁思成和妻子林徽因做出了不合时宜的事——去山西寻访唐代木构建筑。

山西,恰恰是对土地信仰最茂盛的地方。

个体生命不可能全方位配合历史,而人类正因为有了一批不合时宜的人才显得丰富多彩。

梁思成和林徽因从1932年开始,便在中国的大地上寻找遗存的古建筑。这是他们的一个宏愿,是他们人生时间段上的一个刻度,是在没有起始和终点的时光之流中,寻找心中的“历史”作为区分的界标,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情感定向。

十五年间,夫妻二人共调查古建筑2738处,辽金时期的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大同华严寺、善化寺,应县木塔,宋代的正定隆兴寺摩尼殿,太原晋祠圣母殿,一座座伟大的木结构建筑先后被发现了,其中却没有唐代的建筑。梁思成很苦恼。他隐约担心中国古建筑在“不求原物长存”的文化观念下,忽视了建筑古迹的保护,更热衷于建筑物天摧人毁之后的重建。

重建,比如武昌黄鹤楼的重建已有二十次之多,每一次重建并不是对宗教的皈依,而是对重建之物形象所传达的伦理传统的重新认同,但是,这对建筑的伤害是彻底的。

梁思成在北京图书馆查阅建筑史料时,看到了法国探险家伯希和绘制的《敦煌石窟》第六十一窟的宋代《五台山全图》,图中的大佛光之寺引起了他的注意。

莫高窟第六十一窟北墙,就是名满天下的壁画《五台山全图》,画面东起河北正定,西至山西太原,全景展示了五台山周边方圆五百里的山川地形和社会风情,共绘有城郭、寺庙、楼台、亭阁、佛塔、草庐、桥梁等各类建筑一百七十多处。

据介绍:

长庆四年(824年)吐蕃赞普使者向唐王朝求五台山画样,开成五年(840年)日本僧人圆仁朝拜巡礼五台山,同时期的汾州和尚议圆巡礼完之后,请画博士画五台山图一幅赠给圆仁,让他带回国供养,于是五台山图便东传日本,西入吐蕃,实际上西传的地方并不仅在吐蕃,还传到了河西及中亚一带,五台山便成为佛教绘画艺术中的一个重要题材。

世界供奉了一幅“五台山全图”。

《五台山全图》,一个在现实中,一个在信仰中。

莫高窟是丝路上的佛教胜地,东来西往的僧侣必然会来此停留巡礼,他们所带的五台山图必然会留在此处。地处敦煌的佛教徒怀着向往崇敬中原佛教胜地的心情,将五台山图绘制在敦煌第六十一窟的墙壁上,绘画是有声音的,它提醒人不要忘记了来路与归途。现存敦煌遗书中保存了大量与五台山有关的画卷,而且大部分都是五代曹氏家族统治时期所写。《五台山全图》采用鸟瞰式透视法,描绘了五台耸峙,萦回千里的境界及五台山周围数百里的山川景色。全图不同于其他经变画,它描绘的是当时五台山一带的社会生活场面。

《五台山全图》长13.4米,高3.4米,规模宏大,是莫高窟最大的佛教史迹画,展现了山西太原途经五台山到河北镇州(今河北正定县)方圆250公里的地理形势。图中所画分为上中下三个部分:上部是各种菩萨化现景象,莅临五台山上空赴会;中部描绘的是五台山五个主要山峰以及大寺院情况,又有各种灵异画面穿插于五峰之间;下部则表现通往五台山的道路,包括从山西太原到河北镇州沿途的地理情况。全图以鸟瞰式透视法,描绘了五台山萦回千里的境界:朝拜中台文殊大殿的两条大道,山峦起伏处众多高僧说法,信徒巡礼,天使送供,香客朝拜,还有道途中百姓割草、饮畜、推磨、舂米、开设客舍及店铺。人物在图中三五成群,结队而行,到处都有人物的活动场景。这其中,寺庙是最生动的建筑,从画面上看,它们宁静又跳跃,像春天万物茂盛生长那样五彩缤纷。

希望也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是在绝望当中的。也许生命从来就不是为了某个回答而存在,但寺院的存在一定有它的缘由。

《五台山全图》点亮了许久以来的疑惑和困顿,梁思成欣喜地查找了明代镇澄法师的《清凉山志》,得知佛光寺不在五台山寺庙群的中心区。

书本决定了方向。

梁思成和林徽因带着莫宗江和纪玉堂两位学生来到了五台山。在豆村,因为山路崎岖,他们不得不放弃汽车换乘骡子入山。那时的山路不像现在平展,十分陡峭,进山的几条路彼此呼应,每一条路在伸展开之后都与别的路发生关联,所以常常走错方向。走向山巅,在高处完全开放的视野里,他们获得了一种舒爽的凝视。

对道路的注目变成了目光笼罩、俯视,时间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停顿。

走入峨岭关下沟川的阎家寨村,与佛光寺正对着,通往寺院的小路由村边岔入。村子的正东面,但见三山环抱,气势巍峨,佛光寺雄踞山腰,坐东向西,背有靠山,左右有护山,迎面开阔,雄视着远处的高山和河流。

寺庙的钟声响起,终于,笼罩在绚烂余晖中的佛光寺迎来了无限虔诚的造访者。历史并不常常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让一切发生改变,只是在心里,他们期盼着。

想象那深远的出檐、硕大的斗拱,清晰又模糊,梁思成感到浮在眼前的佛光寺在暗示什么,他下意识地回过头,空空的路旁几匹骡子打着响鼻。这是一座时间停止的舞台,四处的风景仿佛正凝神谛听一个久远的声音。他不能确定,但是,唐代木构建筑一定不会存在于“台内”。五台山的五座山峰环互而列,当中腹地为“台内”,五峰的外围称“台外”。台内是文殊菩萨道场中心区,向来得宠而厚遇,不乏历代帝王青睐,高官富贾亦多出重金布施,香火极盛之地必然修葺不止。唯有台外,交通不便,祈福进香的人少,寺僧贫苦,香火寥落,因而使得古刹保持了原样。

他的妻子林徽因在夕照下微笑着,她也在耐心地眯着眼睛审视着周围,如此安静。日子和日子过去了,这些加起来的日子是多少生命的消失?他们仿佛在验证一个自己的预感,这里可能真藏着一座唐代的木构古建筑!

因为不确定,他们的停顿和接下来的投入将变得漫长。

我不知道神示谕人间是什么情景。这既像一部封存已久的宝藏被突然打开,又像一颗沉入海底千万年的明珠重新现世。

三、宁公遇活在倒流的时间中

昼与夜的边缘,落霞尚未褪尽,一行人沉浸在微风中,一抹余晖将殿宇映照得格外亮眼。

照壁前的山洼里老树婀娜。天色已昏暗,依稀可见寺后的东山坡、寺左的南山梁,松柏一片青碧,蔓延到寺院的红围墙旁。山门前平台高筑,影壁立于平台边缘,上书“佛光寺”三个大字。

从韦陀殿的入口到寺内,因为年久失修,佛光寺似乎远没有当初的风采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北向南的金建文殊殿,结构奇绝。院中又有一座石经幢。理想中至美情境的到来使一行人无比激动,连日来舟车劳顿的疲劳和身体的诸多不适,一下子全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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