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虫
作者: 周荣池1
蛇虫百脚,在自己的角落,正是这些怪异的细节让村庄充满秘密。平原太坦荡了,除了草木和屋舍没有起伏可言。像南角墩这样的高地,也被这坦荡铺陈得一马平川,所以细节就变得珍贵,琐碎的事物里藏着惊天动地的情绪——这是一个平原地区住民所有想象力的介质。
但有些虫亡了,要到城市动物园才能看见畏缩的活体或者僵硬的标本——它们以一种没有情绪的方式苟延残喘。
土虺蛇大概曾是村庄里最恶毒的动物。一个良善坦荡的地方,就是毒辣都不抵别处的。大概草木万物也因为泥土不同而生出了各异的秉性。就像一个好人,连个像样的恶作剧都做不来——这当然也是一种顽固的自认。没有秘境的坦荡是大地的一种恩情。如今的村里好像很少再有被蛇咬的消息了。过去据说人们有一个很古怪的方法治疗蛇毒,用粪便去泡,但没有人真正见过。不远的村子里有人家有一种祖传的治蛇毒的手段,但也少有本地人问津,后来他们还在城里开了诊所——有些办法的灵验,是茅山上的菩萨,照远不照近。那些密制的草药对于村庄来说是无效的。
无数的蛇还在过往的角落里潜伏着。有一次深夜醒来,我猛然发现屋顶有莹绿的目光。我万分地无助和恐惧,好像它已经盘算好了要一跃而起。我害怕屋子里的黑夜,那是由来已久的事情。那些深夜是空洞的,虚无得让疲惫都无以抵消。很多时候一觉醒来,听见广播还在响着,本来以为天明已经消弭了长夜,却偏偏还有无助的时间要去对抗。那时候总是在夜间播一个广播剧,总有一个女孩在不停地呼喊。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沈从文的《边城》。在那些荒芜的深夜里,这声音让人觉得虚空。身体还是迷糊的,在黑暗中摸索着那细瘦的灯线,却一下拉断了,让人满心懊恼。找不到鞋子的我,又跌跌撞撞去拉广播线。广播终于闭口了,沉寂间我抬头看见了屋顶的蛇。
父亲后来坚决否认了我的说法。我说得太坚定了,他就轻描淡写地说:“有也是家里的蛇,是捕老鼠的,并不伤人。”他不知道我的恐惧,我连放声大哭都不敢。他是见过大蛇的,还讲过很多关于蛇的故事。他的祖父是个好赌的人,据说成日带夜地打一种纸牌,牌上有很多古怪的图案和表情,实在令人恐惧。那种牌叫做“看麻雀子”,比这名字更怪异的事情,是他有一次夜里打牌总是觉得脖子痒,便在伸手沾唾沫摸牌的时候,顺便用手指摸摸后脑勺。村里人认为吐沫是能消毒的——等待牌局结束了,转身看见一条蛇死在了身后。我觉得这个故事很不可信,但父亲认为这是确凿无疑的事情。后来他讲到自己的祖父过世了,多年后又迁移坟墓,朽坏的棺材板下也有通红的蛇。我以为这一点可信——我见过冬天里在坟墓边挖蛇的外地人。可他又说那坟茔里还有一对金泥鳅,一见阳光就飞了。他的这些故事诡谲得像蛇的魅影。他坚信这些都是家蛇,它们是家庭的一部分。
某次他出了后门,一条菜花蛇从屋檐掉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时候的屋子都是空洞的斗子墙,蛇虫就在里面出没。他也没有大叫,而是把那蛇捉住了用口袋装上。这是一条大蛇,他觉得能卖一个好价钱,就赶紧骑着车去了乡里。乡里有饭店是收这些野货的,这时他好像又忘记了自己关于家蛇的说法。他在去的路上遇见了一个熟人,停车说了几句话的 工夫,那蛇竟然跑了。他也不感到沮丧,又骑着车子回来了,就像河里偶然游过的水蛇一样淡然。他后来说又看到那蛇出没在屋后的菜花地里,这大概也不大可信。不过蛇捕食老鼠是常见的,那些恼人的家伙被蛇吞下去时,在蛇肚子里隆起很高,就像是对世界的怨言一样。
老鼠在空墙中埋伏着,夜色降临后就猖獗起来。饥饿能激发万物的恶行。人们畏惧这些邪恶的物种,连名字都不敢叫,只说是“老啃”,好像是怕他们听懂了村庄的埋怨,尤其在年节的时候,这些名字更是一种禁忌。人们造屋的时候知道蛇鼠必然会到来,便会在墙上留一些宽容的空洞,这样它们就不必去破坏屋舍了。更有一些地方把这些邪恶的家伙供奉起来,是为号神。城里的当铺里就有这种神位,火神、号神和财神一样都成为供奉。对号神的供奉有些助纣为虐的意思,虽然事出无奈但毕竟显得畏缩。
村里人好像要多些主见和决断。人们也知道猫的能力不足以对付这些庞大的族群,就想出了别的方法来对付它们。三叔见串乡卖老鼠药的生意很可喜,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药物。他蹲在离屋子很远的地方把萝卜刨成细丝,将那些无色无味的药物搅拌其中,然后去很远的地方兜售——好像是觉得本村的老鼠得到了消息不会上当似的。秋收后,每家都要灭鼠,很多老鼠死在角落里,留下恶臭的味道。除了老鼠药,人们还用鼠笼或者粘鼠板。捕获老鼠之后,它们那种凄惨鸣叫令人不安。古人当然也是要对付老鼠的,人们立秋之后便要“穹窒熏鼠,塞向墐户”。我一度觉得这种方法很有些诗意——杀戮总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相安无事的宽容会更有意境。但是我天真了,鼠类何尝有过什么善行?它们饿极了会疯狂起来。
父亲本是有个姐姐的,饥荒的时候发热在家,夜里迷糊中被老鼠活活地咬死了。这件事情我是相信的,因为多少个夜里,老鼠都在床顶上肆意折腾,有时失足掉下来还会砸在脸上。它们仓皇地从人脸上奔过,那种滋味是无尽的恐慌,比黢黑的夜更令人战栗。这些无有善意的东西,蛇鼠一窝地折磨着夜色,让村庄曾有无数的战战兢兢。
2
父亲一直养着鸭子,他对自己的这点祖传的“事业”很有些深情。他把雏鸭圈在家中的堂屋里,它们散发出令人掩鼻的气味。他很有些不以为然地说:“没有这些鸭屁股哪有人的一张嘴?”这种说法很粗糙,但好像也有点道理。他满是酒味的嘴里总是能吐出一些别样的话语来。奶奶会翻着眼睛说他:“你是三斤重的鸭子二斤半的嘴。”他便不说话了,独自出门挖蚯蚓去。村里叫蚯蚓作寒蛇,它们在潮湿的泥土里隐居着。寒蛇在泥土里,但看得出顶上松软的碎土,人们便由此知道它们的所在。那些细碎的泥土是微型的堡垒,细致得熨帖,但又正是符号一样的细节,暴露了它们想要隐瞒的行踪。寒蛇是一种有些哲学意味的存在,潜伏在黑暗的地方,又以最简洁的形式表现着自己的强大。这种强大能够不断地延伸,又不依赖于繁复的形式。这是人们难以懂得的道理。因为形式正是村庄或者世界所追求的。它甚至没有表情,但似乎又有太多无需要言明的内在,这样的隐居才真正是极简而至真的。这也许是这种动物存在的深刻的意义,而它又从来不在乎这些意义——烦恼的是心存杂念的人们。
寒蛇平素只被用来钓鱼,也有用以做汤给妇女催奶的。父亲挖寒蛇给他的鸭子吃,吃了活食的雏鸭长得欢快。对于养鸭子,他有一套自己的办法,这大概是他唯一从上辈得来的遗产。鸭子长成之后也会自己去找寒蛇吃。雨后的土地显得活跃而不安,水唤起了村庄的心思。寒蛇被蠕动的泥土暴露了行踪,它们成为了那些聒噪口舌中的活食。它们挣扎着,安于黑暗的品格无以拯救一切。母亲还有一种很有意思的方法来对付这些暗黑者。本来韭菜是不用施肥的,这是一种很自律的菜蔬。寒蛇的潜入会成为生长的障碍,农人们在播种前便会在泥土中掺杂毒辣的药物。母亲却有自己的经验,她用粪水对付这些隐蔽的生灵,眼看着它们默默地离开。
鸭子夏秋之际就羽翅丰满了。公鸭的翎毛透出油绿时,中秋节就到了。中秋前后的村庄,有一种重要的风俗——“送节”,实际多是“催节”,订婚的男方家去女方家催促,会送去鸭子。鸭就意味着“押”。一件事要押着做就是着急了。父亲会照例杀一只雄鸭子过节。这些吃活食的鸭子鲜嫩可口。这可能只是一种幻觉,但被父亲描述得有些出神入化。他多次讲过一件事情:过去有个人吃了公鸭,饭后没有洗脸,午睡的时候口舌间的鲜味引来蜈蚣钻进鼻孔,最后殒了命。这种怪异的故事在村里很多。这是一种很残忍的修辞,比那些巧言令色的话语更加迷人。用殒命这样极致的结果来证明一件事情的可靠性,是无比决绝的态度。蜈蚣这种邪魅的虫子,在村庄的角落穿行,至于它的毒性,其实并没有多少实证,偶尔有些意外的伤害,人们也并不十分重视,有些人皱皱眉头用唾沫擦一下便忘记了。有些讲究的人,摘些蒲公英的叶片嚼碎了外敷,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道理。
人们畏惧这种虫子,大多是因为被渲染的传说。那一阵子大家都聚集在老正松家看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这部电视机是他从上海带回来的,那些信号很不稳定的夜晚,他的院子里总是聚集了一帮人,等着那些奇异故事的开始。关于蜈蚣精的议论,让蜈蚣似乎变得更加邪恶了。每每夜里回家,总感觉脚边会有虫子盘旋着。其实,它不经常出现在生活里。听说它还是名贵的药物,但人们逮着了都是默默地将其斩成几段,好像是斩杀了蜈蚣精一样解恨。村里有些“药罐子”把中药的残渣倒在路口,有时药渣里也会看见蜈蚣的影子——让人一时也想着上去挥剑斩几段才能放心。
胆大的孩子们也去找这些虫子,但它们敏捷地在暗黑处走过,不会留下太多痕迹。孩子们翻起潮湿处的砖头,会有一种与蜈蚣形似的虫子懒散地扭动。那种虫子被叫作百脚,但并不是蜈蚣。它们数不清数量的细足更加怪异,但并没有什么危险。往往正在端详着的时候,一边的鸡会奔上来果断地把它啄食下去,把难得一点的兴致都吞没了。据说这些虫子能从鸡嗓子里穿过肉身钻出来,但谁也没有见过这种场景,最终鸡和人一样都淡定地走开了。潮湿的砖块下还有那种黏腻的鼻涕虫。它们害怕光亮,只在夜里钻出来在潮湿的地方蠕动。这些虫子与村庄相安无事,偶然在水缸边沿留下一点游走的痕迹,比起生活的嘈杂,只是轻描淡写而已。
人们有时候也会寻求一些虫子的帮助。它们都是可以药用的,但这是医生们神秘的认知,对于村庄里的大多数人而言,它们多数时候是没有实用价值的。像蜘蛛这种动物,只有到春节前打扫的时候才会被细心的人除去,也有人会刻意留下它们。这是一种被认为有些神性的虫子,人们叫它喜蛛。它们把张扬的网架在夜色里。那些现实而又虚无的网张在生活里,有些还沾满了露珠,是一种很唯美的存在。它们的诗意大多数时候是无人过问的,觉得碍事了,人们只挥手拂去,并不怎么在意。虫子惊恐地从半空中掉下来也不至于殒命,它们匆忙地逃回自己的角落。那些在网上丧命的虫子已经失去了对冷暖的感知,风吹过的时候却还在瑟瑟发抖。
受了惊吓的孩子,老人要给他们“叫”一下。这种事情被老人们弄得很庄重,要把蜘蛛包在红纸里放在孩子身上。这让虫子变得有些诡异,其中究竟什么道理,也无人去追究。
3
我们今天念叨这些虫子,并不是站在乡野深处。我们蜷缩在城市的角落,像失去故乡的虫子。城市里难得见到自在的虫子,我们也不再愿意回乡去寻。我记下的那些细节就像是悼词,而悼词是为了离别而作。
还有一些聒噪的虫子,让村庄变得欢乐,其实也是过去的一段段悼词。春末的时候,河水就情绪饱满地闹腾起来。对于大地的闹腾,有一个很古典的词语,叫作“作伐”。这个词本来是说帮人做媒,后来延伸出很多不安的意思。生长本就是不安的事情,躁动的举止就被人们称为“作伐”。比如黑鱼散籽了,就像是河流作伐一样,一时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活跃的情绪。正是这种躁动让土地生机勃勃。蝌蚪比黑鱼更加活跃,它们的队伍聚集得有些壮观,大军压境般逼近河岸,等待着时节给它们的号令。它们是迫不及待的,一夜之间就登陆到土地上,在满是尘土的世界里奔波起来。这种密集的活跃令人感到不安,甚至充满了恐惧的情绪。孩子们捞几头回来养在水里,过几日便又倒回到河水中去。它们是带着未知的——孩子们不敢确定它们最终会变成青蛙还是蛤蟆。它们的腿慢慢地长出来,拼命地寻找属于自己的世界——那种热烈让土地显得心神不宁。
听说蝌蚪也是可以药用的。有些孩子烫伤了,老人们便用这些虫子外敷,这种滋味比疼痛更令人煎熬。有一阵子孩子们总是得一种被称为“害大腮”的病,人们也是用蝌蚪去外敷,病愈的时候还会用墨汁涂出一个圆来,那种黑色和蝌蚪的颜色一样怪异。没有蝌蚪的季节,人们还有一种更古怪的方法——用新鲜的蛤蟆皮敷贴,那也是很奇异的体验。
青蛙长成后那些古怪就退去了,它们在四野里欢快地叫起来。蛙声一片就像对稻田的催促,土地在努力地拔节向上。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叫声也会成为一种险情——人们会在夜晚去寻找这些声音。人们说找青蛙而不是说抓青蛙,这是一种很有些意思的说法,把那种紧张感转化出欢快的情绪,就像是找人。有人来收购这些活跃的青蛙,甚至就连蛤蟆或者蚂蟥都是能换来一些生计的。蚂蟥的价格会高出一般的虫子许多,但大概因为它有在人腿上吸血的劣迹,所以人们并不十分待见。在村庄里,有时候价格或者价值并不完全是人们判断的依据,就比如蛇也总被认为是怪异的,一般人并不去捉。缺少食物的时候,人们也会去吃这些鲜活的肉身,那是一种无奈。及至后来生活好起来,在城里见到一些被认为是美味的食物,农人们只会不屑地说——这些东西过去都是鸡鸭鹅吃的。他们其实也吃过,不过心里是一种不同的念头,就像是母亲经常说的:它们也是一条命。
这些命也是村庄的命,没有它们,土地无法延续生机。它们在流水里、泥土上、缝隙间、天空中,无所不在地存活着,让村庄的动静更加立体。比如蝉从泥土抵达天空,就像是一趟修行,在村庄垂直的世界里留下自己的苦行。它的每一种痕迹都被人们关注着,依次熬过季节的一道道的关口。听说北方的人是吃蝉蛹的,但在平原上这是少数。这也许是因为平原的物产太丰富了,但更是因为人们的朴素,对于入口的食物总保持着某种警惕,这也是为自律和美感所左右的。
蝉纠缠着树木,连影子一样的蜕都是如此。蝉的叫声也纠缠着村庄,成为夏天的一种标识。孩子们也学会一种纠缠的方法——用蜘蛛网去绑架它们活跃的翅膀。还有身手敏捷的孩子,能够举手按住那些欢快的声音。这种背后下毒手的方式,很有螳螂捕蝉的意味。捕获的蝉被掐去了翅膀,从此它们失去了天空,孤独地附在帐子上不再愿意出声。据说没有了露水它们就不再鸣叫了,这种说法很是值得怀疑。因为同样是虫子,那种青色的大蝈蝈被控制在股掌之间的时候,依旧会没心没肺地嘶鸣。也许蝉有自己的脾性,它们失去了天空就宁愿失声不语。有一种体形壮硕的蝉——据说只有这种褐色的家伙才真正叫做“蝉”,其他聒噪的本是普通的“黄娘”。这种真正的蝉远离人间,它们在树木的最高处,发出一种响亮而冷静的叫声。我以为这种叫声是朝着云天的,所以也没有人愿意去把它们捉拿到人间。孩子们宁愿去抓那种外形古怪的甲虫,那种顶着犀牛角一样的虫子钻在被破坏的树干里,身上有树木腐朽的味道。还有那种披着盔甲一样的“昂猴子”,它们有一对骄傲的触角,让人想到孙行者的装束——或许人们就是按照它的样子,想象出了那个顽劣的神仙形象。它的叫声无以模仿,就像河里钓上来的昂刺鱼,满腹牢骚地咕哝着。这虫子很爱干净,它们趴在苦楝树或者桃树上。这两种树有很自我的味道,一般虫子也不愿意靠近。
有虫子的地方才有人间的样子。它们也像是人群,其间也有不安或者恼怒。虫子随处可见,它们让村庄的情绪变得完整,而没有蛇虫百脚的日子是不周全的。当大风吹得土地一片寂静,蛇虫们都酣睡了,它们等待着一个又一个重新而来的开始——城市里没有这些,水泥掩盖了泥土,虫子亡去的地方无有人间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