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的记忆

作者: 林晓雪

铁 轨

孩子对火车始终充满好奇心,那庞然大物和《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做派一致——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它老远就发出“呜——呜——”的声音,声音拉得很长,如果是在空旷的山谷,定然还可以听到更幽深的回音。我们县城的孩子都很熟悉绿皮火车,它在黑夜中疾驰的时候,带着被顶灯点亮的车窗,就像由一系列连续的画帧构成的电影胶片快速闪过。等到它跑近了,声音便显得杂乱:哐当、轰隆隆、咔嚓、呼呼,有些虚张声势,但又来势汹汹。这样的时候,爸妈在身边的话,会握紧我的手,让我站得远远的。其实火车像巨型的莽山烙铁头,驰出了排山倒海的霸气,但比起汽车、摩托车这类机动车,它可规矩多了,只在铁轨上奔驰、冲刺。爸妈警告说那“呼呼”的风声会把小孩儿吸过去,我倒觉得那是他们看《聊斋》看多了。

县城新旧城区以铁路为界,姑婆家住在铁路北侧的“新区”,我家与她家隔着一条铁路,在南面的老城区。铁路两旁没有安全防护设施,大家都习惯从县政府背后那段铁路穿行,就像过马路一样,在新旧城区之间随意往返。二年级的时候,爸妈有事,要离开县城一个月,把我交给姑婆。姑婆不放心我过铁轨,每天要掐准时间,在铁轨旁接我。姑婆五十多岁,在我眼里算得上老人,因此我拒绝姑婆接送。她依然不放心,还是准点出现在铁轨旁。我的同学徐凯这时候站出来了,拍拍没有肌肉的胸脯,“阿婆,您就放心啦,我住在你家对面那栋楼,我每天可以保护这不会过铁轨的‘笨蛋’”。

我成了“笨蛋”,理所当然地跟着徐凯穿越铁轨。我们当时已经知道了火车头靠电力或柴油机作为动力源,牵引整列火车前进,但焕发着未经过人工处理的蓝色系珍珠的色彩和光泽的铁轨,仍然让我们好奇。我们用尺子测量,铁轨不过十几厘米宽,它向远处延伸出去,细长,望不到尽头。很难想象它是如何承受比自身沉重千百倍的车身,并带着它奔向远方的。我们还多次跟随养护工人,看他们拿着钯镐、大头镐等工具,对钢轨、夹板和枕木进行调整、更换,或补充、铺平道砟。有些废旧零件被遗弃在铁轨旁的杂草堆里,已成为废铁,彻底生锈了,像被细菌感染,涂着碘酒,又干燥结痂的皮肤。

徐凯的注意力全在刚补充的道砟上。他怀疑他爸被坑了,收藏了一枚和道砟差不多外观和重量的陨石,还视若珍宝,不让他触碰。我建议他来一回“狸猫换太子”,试探一下真假。他当场拒绝,“儿子忽悠老子,我不想活命了?”但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徐凯还是一时“想不开”,听从我的提议,用一块道砟和那“陨石”掉了个包。他爸带着朋友到家里赏石,闹出了“花岗岩当陨石”的笑话,他自然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还被罚一个月不许看《大风车》节目。他自我反思:“自从和你这‘笨蛋’玩在一起,我的一世英名就彻底消失了。”我这才想起自己只顾着幸灾乐祸,忘记了谁才是策划者。

我们听说火车即将到来时,铁轨以及铁轨下的枕木、路基都会产生振动,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可以听到细微、绵延的声响。我不敢尝试,我对火车排山倒海的气势还是敬畏的。我只敢在火车远离后,用指尖触摸一下铁轨因摩擦而产生的微热。徐凯胆子大,他掌握了列车时刻表,算准列车到达的时间,叫了我一起提早五分钟趴在铁轨上听。不一会,他说他听见了那朦朦胧胧,有点像给耳道挠痒,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响。我没有听到,刚想静下心听得更清晰些,徐凯却猛然拉起我的手,扯着我跑开了。我没有反应过来,只顾着喊:“自私鬼,我还没有听到声音呢!”等我们跑了一小段路,耳边传来汽笛声,突兀、尖锐而又嘶哑,仿佛一根火柴棍捅进了耳膜。随之,脚下传来震感,先是轻缓,继而强度、幅度越来越大,与车速对大地产生压力时的起伏频率高度一致。

“真是笨蛋!”

我自知理亏,只好傻傻地冲他做鬼脸。

一个月后,我们回到了各自的生活轨道,我回到铁轨南侧的家中,而徐凯在铁轨北面。但偶尔放学早,我们还是会约着重走铁轨,一前一后,踏着枕木,夕阳拖着无限延长的铁轨,消失在天边。

有个阿姨把这事告诉我妈,我妈找我“谈话”了。我妈知道徐凯,也相信我们只是“走走铁轨”而已,并没有其他问题,但她也提醒我,说人言可畏。我一直被“童言无忌”的宽容保护得很好,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来自“好事者”的压力。我妈拒绝透露是“哪个阿姨”,我只好把满腹的委屈迁怒于徐凯,决定从此视他为陌生人,对他不理不睬。

年少的决定冲动又固执,亲密的伙伴渐行渐远。我会独自在火车驶过之后,追到铁轨旁,望着远去的火车发呆。那是火车孤独的背影,铁轨孤独的背影,也是我孤独的背影。我的童年没有手足相伴,好容易有了投缘的同龄人并几乎将他当成自己的兄弟,但最终却又不得不把他视作路人。火车轮下同样孤寂的铁轨能够读懂它的心声,它便一直沿着铁轨奔跑,不离不弃,但我呢?

一晃就上大学了。大一寒假,我乘坐的那趟列车凌晨四点才到站。天气寒冷,又是深更半夜,我不忍心让爸妈去接,就没有告诉他们抵达的具体时间。出站时,竟偶遇徐凯。我们很自然地拖着行李顺着铁轨边的小路行走。聊起之前没有互不来往日子,才发现我们一直熟悉对方的生活。他说起初二那年,有个男生骑着自行车从我身后经过,故意大吼一声把我吓到了,他当天就把那男生自行车的气门芯拔了,把轮胎的气给放了。我也说高一体育课上一千五百米中长跑,他总是跑最后一个,是不是想故意偷懒,少跑一圈?那时我们都有一种错觉:那个“好事者”根本不存在,我们也从来没有“断交”。徐凯还分享他的大学生活,还包括他那位清纯养眼的学姐。我鼓励他,开学后马上去追学姐。

“没有成功,别回来见我。”

“怎么追?”

“反正不是压铁轨、送道砟。”

“哈哈,你这个笨蛋!”

我们并肩行走在铁轨旁,脚下是与铁轨依偎相伴的道砟,沿线两侧是绵延的野草。我们一直向前行走,就像两道平行的铁轨,没有相交,但可以一直陪伴。

卧 铺

表姐在重庆读大学,要乘坐二十七小时的火车才可抵达。舅妈要给她买卧铺,她坚持要硬座,说硬座票省钱,只要卧铺票的三分之一。母女俩还是各自做了妥协,约定中途要是表姐觉得疲劳的话,就加点钱,改乘卧铺。舅妈并不知道“高峰期”卧铺票很难买,我们县城只有途经的火车,并不是始发站点,售票窗口处几乎是买不到卧铺票的。

去重庆的火车到达我们县城的时间,准点的话是凌晨两点五十分,但常常晚点,表姐通常要三点半之后才能上车。但舅妈还是带着“以防万一”的心态,一点多就准备送表姐出门——万一这次准点了呢?

表姐只喜欢有人接,不喜欢被人送。接,是被惦念,是迫不及待的相见。送,是离别,是难舍难分却又不得不分开。其实还有一句话,她可不敢说,她不想让舅妈送,是受不了舅妈“锅边糊”的性格。舅妈在哪都能游刃有余地和别人聊起来,哪怕是在凌晨两点的候车厅,也能找到相谈甚欢的陌生人。舅妈把这视为“人缘好”,是本事;表姐偷偷一个白眼,这无非是小县城里常见的攀谈套路——主动找对方提个简单的问题,对方如果有理睬的意思,再针对这个问题自问自答,以此引起话题。

“等车啊,去哪呢?”

“重庆。”

“真巧啊,女儿也要去重庆,不过她到北碚就下了,不到终点站。”

“哦。”

对方似乎困意来袭,不想搭理舅妈,但舅妈还是招呼表姐过来。表姐本不想配合,又害怕舅妈执拗起来,不顾场合连名带姓地喊她,只好硬着头皮和对方打了个招呼。

“你好……”

“这是我女儿,读大一。你们认识一下,都是去重庆,又是老乡,路上也算有个照应。”

才刚认识,就交代人家“照应”,这有些唐突,表姐为此向对方赔笑。对方看起来比表姐大不了几岁,比起表姐自毁形象般地把自己裹成糯米团,他倒显得利落了许多,只穿一件毛衣,外搭棉夹克。火车到站,对方走向卧铺车厢,表姐忽然有感:卧铺和硬座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硬座车厢像个巨型的摇篮,随着火车的运行轻微摇晃着。座位是早就坐满了的,过道中,甚至靠背上、座位下,躺着、坐着、站着、蹲着都是人。每个乘客都尽力随着车厢的晃动,尽可能地把自己调整到舒适的状态。表姐的座位被一个老人占着,老人闭目打盹,她不忍心喊他醒来,在车厢连接处找到了空隙站着。看着这些乘客在狭小的车厢中寻求片刻安稳,她有些心酸,又有些欣慰,毕竟这煎熬是短暂的。

天亮后,乘客们逐渐苏醒。有人吃着泡面,老太给孙子剥橘子,年轻妇人给怀里哭泣的婴儿喂奶,年轻人们开始围着小桌子打扑克,姑娘戴着耳机听歌,还有大叔给邻座讲着自己的传奇经历,引来众人倾听……表姐回到自己的座位,屏蔽四周,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外飞驰而过的巨幅风景画,时间长了有些无聊,又拿出寒假还没看完的小说翻起来。

火车开了许久,忽然停下,说是前方遭遇暴雨袭击,发生山体滑坡,预计要两个小时后恢复通行。这支来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生活方式的,却因着偶尔相同的一段旅程汇聚到同一列火车上的“迁徙”队伍,都彷徨失措起来,叹气声此起彼伏。表姐想起候车厅被迫认识的老乡和他的卧铺,突然有点羡慕。

说是两小时,但好几个小时过去了,火车还在原地,大家都显得不耐烦,但又无奈,有些乘客甚至已从车窗爬出去透气了。

天色晚了下来,表姐突然听到熟悉的方言,“你是去北碚的吗?”

表姐怔怔看着这位在候车厅才认识的“老乡”,他换了一件棉质大衣,头发有点凌乱,胡茬微露,反而增加了野性的魅力。

“我在卧铺躺着累,和你换个位置,明天早上八点再和你换回来。”

表姐觉得不适合,觉得这有贪小便宜之嫌,但她似乎被他的笑容催眠了,好像时间都为之停止。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车厢顶灯照在她贴身的毛衣上,照在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气息的棉被上,她呼吸平稳,但双颊滚烫。

这个“老乡”后来成了我的表姐夫。我说他俩是一见钟情,初次见面就间接“同居”了,表姐只是笑了笑,并没否认。他们的故事发生在故乡和重庆之间,一千六百公里,具体一点,就是在往返两地之间的火车里,仅有七十五公分宽的卧铺和拥挤的硬座座位。他们交往后,因为经济能力有限,也还是采取相识之初的办法,一张卧铺票两人轮流睡,另外再买一张硬座票。这有点原始社会家庭模式的意思,男人在家里停留的时间很短,天一亮就外出狩猎,女人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家里度过。后来他们条件改善了,就像步入了现代社会,两人都有了卧铺票。表姐喜欢睡上铺,狭小而逼仄的空间相对独立,避免产生被窥视的不自在感;表姐夫喜欢睡下铺,宽敞明亮,起身方便,可以看窗外风景和邻座聊天,也可以看管行李。

表姐在和表姐夫相识五年后结婚了。表姐夫事业稳步上升,我们这一辈中,他们是第一个买车的家庭。他出差是常态,搭乘动车、高铁、飞机,但这仅仅是工作需要,并不影响绿皮火车在他心中的地位。那几年,他还会和表姐相伴,买两张卧铺票,乘坐着绿皮火车,去西部旅行,像许多人怀念小人书、无声电影、黑胶唱片一样,寻找着一种情怀和旧日时光。又过了好几年,表姐夫拼事业,把家都交给了表姐;表姐工作之余,除了日常家务还要和家里一对儿女斗智斗勇。他们都没有闲暇再去旅行了。

我以前一直以为事物的发展,从过去到现在再延伸至将来,都存在惯性的作用。若干年后,表姐的一对儿女长大,表姐和表姐夫也有足够的时间和经济能力,他们又可以搭乘着绿皮火车一路走走停停了。表姐爱写随笔,表姐夫喜欢摄影,到时候他们可以出一本图文并茂的画册,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火车慢游》。

但他们毫无征兆地,成了家族中我们这一代第一对离婚的夫妻。离婚的真实原因我不知晓,表姐只和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或许,他们是交汇编组站上两道相交的铁路,短暂的汇合之后,终会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我突然想起他们初遇时,舅妈说的那句话:“她到北碚就下了,不到终点站。”

车 站

火车站距离我家有两公里。那里既不是商业街,也不是县城中心,但每天都有很多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或者从从那里奔赴全国各地。读初二那年的暑假,我妈带我去车站接亲戚,我才体会到火车站的热闹。那是夜里十一点,火车站门前依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踏着人力三轮车拉客的,挑着箩筐贩卖山货的,在街边支起几张折叠桌卖豆浆、油条、锅边糊、拌面、芋饺、扁肉、牛肉粉的……闻着那香味,我就想,若干年后,我从外地回到故乡,出站的第一时间一定要在这里吃上一碗牛肉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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