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药

作者: 王选

连 翘

连翘三月开花,略晚于桃李。

幼时不识连翘,村里也未栽种。麦村下山到沟底,是梁村。梁村后山顶正好跟麦村海拔持平。每至春季,那山顶总有大片黄花盛开。远看,如云裹在山头,有氤氲之气。其时,桃花、杏花、李花零落大半,而野草仅有绿意,树木刚好萌芽,群山依然显得黯淡,缺少生气。一对比,那黄花竟在山中异常鲜艳夺目,也增了几分生机,让人心生温暖。

闲时玩耍,去东台,爬上一个坟堆,坟堆如锥,高高耸起,站在坟顶,四野尽收眼底,那片黄花自然一览无余。长风微寒,从西北赶来,脚步匆促。踩过那黄花,黄花微漾,如有人抖动一块布匹。更近的春天,便在这抖动中,一一弹了出来。

也是好奇,这究竟是什么花?为何别处没有?想问大人,忙于戏耍,竟也忘了。也曾异想,这坟堆下的人,每个春天都能看那花开花落,真是好事——也许他睡了一冬,就盼着这一山金黄呢。也想前去看看,一探究竟,可太远,加之又非正经事,也便作罢。这都是少年心思,一时兴起,又一时便不在乎了。只是那花,每年照旧开着。开得很新,也开得很旧。

后来,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花名。现在也实想不起了。想起,又能如何呢?人间事,大都是需要遗忘的。

有一年,村里给每家每户发连翘苗。说是发展产业,靠连翘致富。头几年,乡上绞尽脑汁让大家发展产业,种过大葱、柴胡、蓖麻、梨、核桃、花椒等,但终究没一样种成,更不用说收益了。村里人一则没有技术,二则观念保守,三则觉得种麦子洋芋当年或隔年就能收获,能换成现钱,种其它,得等,两三年,三五年,谁能等得住?家里支出可不由人。于是,大家种上后,没几年,不是任其自生自灭,便是拔掉了,还是守着老本行过日子。

后来,轮到了连翘。乡上提供苗子,村上指定种植区域,然后自行栽种。要种的那块地方,叫大湾沟,我家有一亩地。当时,父亲在城里打工,祖父替我家领了苗子,并打电话催促父亲回去栽种,因为苗子已快脱水了,再放,就成干柴了。而且,最关键的是,种上后有补贴,每亩二三百元,能领三年。

父亲从工地请了假,回到村里,一个人把连翘种上了。他觉得连翘能否成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年的补贴。

连翘种上后,父亲又进了城,在工地劳作。很快,那亩连翘也便被父亲遗忘了,即便腊月回家,他也未曾去打理过。要种好连翘,得施肥、压枝、锄草、整形修剪,颇费功夫。父亲自然是没有这门手艺的,加之在城里打工,根本顾不上,那连翘也就任由其生长了。

春天,父亲去过一次地里,回来说,连翘死了大半,可能是苗子本就不行,加上干旱,没成活。他说着,我们听着,都是有心无心的样子。我们定然是不指望靠那连翘挣钱的。

于是,我们彻底忘掉了那亩连翘,就像它们压根不曾存在一般。或许,那亩连翘也定然将我们遗忘了,就像知道我们从未指望过它们,它们真是失落透顶,甚至绝望了。如同那打死也不会开花的枝条,真是失落透顶了。

连翘花呈黄色,起初明黄,有些淡雅,再开,便有些橙黄了。花形如喇叭,四个花瓣伸展开,一对对挑在枝上。这春天的小酒杯,举在春天里,风吹,全是叮当的碰杯声。连翘先开花,稍后长叶。叶片柔软而鲜绿,椭圆形,边缘锯齿。枝干丛生,新枝修长,根根舒展开来,又下垂,呈拱形。

连翘花开了,叶子也绿了。黄是黄,绿是绿,互为修饰,彼此衬托,又融为一体。花花叶叶,黄黄绿绿,怎么这么好看?

我曾坐于连翘花下,抬头望,花在高处,天在更高处。花那么灿烂,天又蔚蓝无比。蓝和黄,是上天赐予世间最深情的色彩。此刻,它们是海洋,深邃而辽远,给予一个乡村少年无限慰藉。他于黄土枯草之上,看到生命最明亮、最疼痛的部分。他听到大海的胸口,缀满金色铃铛。他听到万物屏住呼吸后,一朵花的叹息。

我曾坐于连翘花下,许久许久。那时间的长度,刚好修补了一个人活着的裂缝。

秋初,连翘果熟,果常为椭圆形,先端喙状渐尖,表面疏生皮孔。

连翘果实可入药,清热,解毒,散结,消肿。治温热,丹毒,斑疹,痈疡肿毒,瘰疬,小便淋闭。《本经》载:主寒热,鼠痿,瘰疬,痈肿恶疮,瘿瘤,结热。《别录》载:去白虫。《药性论》载:主通利五淋,小便不通,除心家客热。《日华子本草》载:通小肠,排脓。治疮疖,止痛,通月经。用法用量为,内服,煎汤,三至五钱;或入丸,散。外用则为煎水洗。

当然,这都是书上所说。麦村以前未曾栽种连翘,自然也不知其药性。

梁村那大片连翘,后来得知,是之前从外地引进,种了几株,数十年后,竟繁衍开来,如水波荡开,成片成林。

据传,在河南新密市岐伯山上,岐伯墓东有一地方叫大臣沟,沟上沟下遍布连翘。

五千年前,岐伯在此采药、种药,他有个孙女,名叫连翘。

一日,岐伯和孙女连翘上山采药时,岐伯自品自验一种药物,不幸中毒,口吐白沫,头昏脑胀,双目直视,不省人事。

孙女连翘看爷爷中毒,心急如焚,抱着爷爷哭喊救命,但因在山中,四周无人,情急之下,顺手捋了一把身边的绿叶,在手里揉碎后塞进祖父口中。

稍过片刻,岐伯苏醒过来,把绿叶咽下肚里。两刻之后,岐伯有所好转。连翘搀扶着他回到家中,几番调养,逐渐恢复了健康。

之后,岐伯开始研究这绿叶,几番实验,发现其有清热解毒作用,效果甚佳,便将其记入中药名录,取名连翘,以孙女之名代之。后又在他所居的大臣沟栽种了许多连翘。

中国人向来好编故事,关于连翘也不例外。似乎给每种药材赋予一则故事,这药材就通了人性,或者药材就成了另一个会救死扶伤的人。其实,大多故事,无非是忠孝两字的翻版,并无崎岖之处。但中国人的有趣之处,就在这里。人们把药人化,把人药化。人们用药医身,用故事医心。

前些年,村里来了老板,要流转土地。

那时麦村和其他村庄一样,除去老弱病残,其余全进城,大人务工,孩子上学,于是田地撂荒。麦村地多,人均五六亩。大片土地荒芜,长满蒿草,数年以后,竟分不清田地和荒坡。曾经耕种、收获的场景,一夜之间成了历史和回忆。那两千余亩田地,虽不肥沃,但能长麦子,能生洋芋,也养活了祖祖辈辈的麦村人。只是,到了这一天,人们轻易就抛弃了。

老板流转了那些撂荒地,每亩每年五六十元流转费,前期流转十年。村上通知流转一事,大家也是无所谓的态度,似乎那些田地不曾被他们耕种过一般,甚至他们恨不得赶快甩掉这些能埋人的黄土,把流转费早早打到存折上。老板出了租赁合同,守在村里的人,草草一看,便签了字,大多数在城里的,也叫人代签了。至于合同上的内容,也是无心过问的。

翻年,上面有水土保持项目,几台大型设备进村,来到田野里。它们冒着黑烟,抖着铁腰,用利齿不足半月便将曾经狭长、陡峭的山地推平了。被蒿草掩盖的土地推平后,猛然如撕破了皮肉,灰色、褐色、红色,甚至白色的泥土,裸露在外。田野已不复旧时模样。千百年了,那些土地被祖先们开垦出来,一直保持着原样,大不了多开垦出几块。土地上的庄稼,始终离不开麦子、玉米、洋芋、胡麻、荞麦、荵等,后来又增加了油菜、葵花。就这般,年复一年,春耕秋收,夏耘冬藏,人们在土地上撒满生死、悲欢、梦想和无助。可现在,一切被重新安置。

接着,老板在那些地里栽上连翘苗,齐膝高的苗子,横平竖直,站在田野中,它们看着群山绵延、大风沉浮,自有说不出的滋味。它们是外来者,但很快,它们就适应了这片土地,蓬勃生长,扎根发芽,蔓延开来,成为了最终的主人。几年后,那成片的连翘,铺满田野,在春天盛开,在尚且焦黑的泥土上,那铺排开来的金黄,异常醒目,若再有风,似乎便朝着沟壑梁峁流淌了起来。

每至清明,回麦村上坟,连翘尚未开花,得再等一段时间,我自是等不了的,再说,这花,开与不开,与我似乎关系不大。

我看到的麦村的连翘花(其实也不能说是麦村的连翘花,它们是老板的,是借种在这片土地上的,是合同里的花,是每亩地用五六十元换来的花),多是在村里人的朋友圈,或新闻上。因这连翘,麦村倒是反复上镜;此前,祖祖辈辈都没有媒体来过吧。而镜头里的连翘,都是中药材产业、群众致富、规模化种植的代名词,和花无关。

镜头里,麦村留守下来的人,多是六十岁左右的妇女,穿着粗布衣衫,勒着或蓝或黄的旧头巾,在锄草,在施肥,在采摘。

我至今记得哪块土地是谁家的,哪块土地上发生过什么事,但现在,这些土地不再属于谁家,人们和土地的关系似乎由主人变成了打工者。可事实又是人们大都不耕种,土地荒芜,种了连翘,至少,土地还有它的价值吧。

梁村的那片连翘是集体的,当初应是为了绿化,不曾想着以此挣钱。那果实熟了,自然也无人采摘。毕竟量小,也无贩子来收。梁村人和麦村人一样,也不懂如何将连翘入药。是药三分毒,大意不得。

有段时间,单位帮扶梁村,村里一些人家分到我们名下,作为帮扶户。我有两户:一户常年在建材市场当装卸工,我去梁村,很难见到。另一户倒是门常开着,家口大,人多,这家儿子女儿常年在外打工,家里留老两口和两个孙子。

老两口都快六十了,和我父母差不多的年龄,是那种淳朴老实到黄土之下的农民,穿着陈旧,面孔沧桑,待人和善。我去他家次数多,每次去,男人都下地去了,或在邻村打零工;女人忙着家务,照看孙子。我去时,她总是蹲在地上,用手搅动塑料布上的一种焦黄色东西。我问了才知是连翘籽。多年前,村上组织大家种,她家种了二亩,现在挂果了。她说结的不多,不摘又可惜,摘了也没人收,也不知道啥价钱。她又说连翘籽摘的时候有点绿,摘回来晾晒,后面干透了,就黑了。

我们闲聊,她说起家务,多是苦涩之事。

她说大儿子在南方打工,过年回来时带了一个女朋友,他们作为父母倒是欢喜,开年,天暖和了,给儿子在村里办了婚礼。不久,儿媳妇生下娃,他们更加欢喜。过了半年,儿子又出去打工,毕竟一家人要养活。儿媳妇留在梁村,吃吃喝喝,由他们伺候着,就这么过了几年。某天,儿媳妇不见了,他们找来找去,杳无音讯,最后四处打听,才在一个年轻人那里得知,儿媳妇跟另一村一个男的钻在了一起。去找,果然在,一起吃住已一段时间了。他们气得心窝疼,又很臊脸,可又没辙,毕竟是儿媳妇,不能赶走。他们找来儿媳妇,把握着火候,说教了一番,至于儿子,是没有告知的,怕弄不好妻离子散。

他们本以为儿媳妇已收心,这事也就过了,重新做人吧。但儿媳妇又犯了三六九去镇子上赶集的毛病,去了就买吃买喝买穿,没钱了,就向儿子要,要来的花掉,不好再要,就到处借,亲戚朋友,借到人断路熄。他们也纳闷,隔三差五去镇子上,有啥集可赶?也是私下打问,其实是在镇子上又有了人,吃喝完毕,待在人家,晚上回来。后来,总有人托人或直接来他们家要钱,一问才知,是儿媳妇没处借钱,到镇子上的店铺里开始赊账,少则几百,多则几千。他们付了钱,欲哭无泪,心如刀剜,实在憋不住,把这事告知了儿子,可儿子也没办法。

第三年,儿媳妇说要去外面打工,老两口不同意,说娃还小,他们身体有病,看不过来,要她还是留在家里。儿媳妇死活要去,没办法,也就让去了。这一去,再未回来。起初,还能电话联系到,后面就毫无踪影了。有一次,家里来人,说是要钱,他们以为是镇子上欠的,一问,两人差点惊厥过去。儿媳妇是要把娃卖给一个没有后代的人家,要了人家五千元保证金,正是拿着那笔钱,远走高飞了。那家人来,要么还钱,要么带走娃。他们真是有苦说不出,给人家求情下话,赔了钱,算是息事宁人。他们也冤,可跟谁说呢?只能在午夜里唏嘘长叹,老泪纵横。

老妇把连翘籽上的干叶子摘掉,揉着眼睛,眼里布满血丝,两只手异常粗糙,满是裂纹,裂纹里尽被泥土草木染成黑色。她说,人家(儿媳妇)走的时候把结婚证带走了,过段时间,娃就要上幼儿园了,名咋报呢?说着,又叹息,人也联系不上,婚也离不了,唉。

她把一把连翘抓起,又放下。这苦凉之物,能清热、解毒、散结、消肿,但它终究治不了她心中积郁的苦痛。人间的药,终究治不了心里的病,也治不了生活的病。

后来,我再去他们家,已是翻年春天。

她不在家,问别人,说是去种蒜了。我在门口等了许久,她才来。扛着锄头,身上沾满泥土,头发彻底灰白了,是短发,没有梳理,异常蓬乱,整个人也异常苍老了。我们进屋,她倒水,说把你麻烦的,经常来,有心了。我说时间长了来看看。我去时,往往给她家提箱牛奶,或一版鸡蛋,或一版大米,仅是心意,也有时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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