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的鸟

作者: 张庆国

未见君子

忧心仲仲

——《诗经·草虫》

一、黑夜

黑夜这个词跟不安紧密相联,衍生出了人类情感中的前景莫测、鬼怪出没、死亡降临等种种阴凉场景。猫头鹰就在黑夜出动。仓鸮是猫头鹰的一种,昼伏夜行,它的头部长了一张很像人的正脸,也被叫做猴面鹰——人类对猫头鹰长了自己的脸相一定很忌讳,不叫它人面鹰,改用猴子来承受自己的惶恐。仓鸮这种鸟长了人脸自有其原因。它有靠近人类居民区居住的习性,它长一张人脸是想混迹于人群中吗?深究下去也许无解,仓鸮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人类自己也无法找到答案。按生命的安全原则分析,长成如此模样太容易引起人类的注意了,对仓鸮自己的安全并无好处,可它确实只愿意长成这个模样。

我是从赵江波口中知道那只仓鸮的,它的巢位于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后门一家旅馆的对面。我对版纳的热带植物园缺乏了解,以为它是一所公园,找到赵江波才明白它是中国科学院下属的一个专业研究机构,设了两大专业,一个是植物学,一个是生态学。这所研究机构的学术性高于本科大学,也招收硕士和博士。

热带植物园里有一百多个外国专家和几百个硕士博士,赵江波就是植物园培养的博士,专业是昆虫研究。他是一个结实瘦高的青年,天津人。他的办公桌上有一个小玻璃箱,里面养了一条似乎凝固、一动不动的小绿树蛇和一只无所适从的壁虎。他的表述非常清晰,我对他的采访顺利结束后,他提到了那只仓鸮,并给了我旅馆老板的电话。

之后,一场不在我的行程计划中的见面,揭开了一只仓鸮动荡的生活和一个旅馆准老板忧心忡忡的经历。我说准老板,是因为他并不是真正的老板;说他忧心忡忡,是因为后来他为那只仓鸮操碎了心。旅馆是他老岳父的。路边的一幢四层乡村水泥小楼,建成了普通的旅馆,他的岳父岳母经营了很久,现两位老人年纪稍大,他和妻子有空就过来帮忙,帮着安排一下房客什么的。他另有工作,在自然保护区,但不是州保护区,是设在乡镇的自然保护所,尽管级别低,也有专业要求。他在与这只仓鸮打交道前,对动物和鸟类也有了解,但主要是做行政管理工作。

我叫他陈老师。他告诉我这个旅馆已经建了三十年,1994年建好时,对面树上就有一个仓鸮的窝了。这话让我吃惊,仓鸮的寿命有多少年呢?当晚我查阅了资料,知道大型仓鸮在野外生存寿命大约十五年,稍加推算,就知道今年的仓鸮不会是三十年前那只,但应该是最早那只仓鸮的后代。一个仓鸮的巢养育了子子孙孙,大约是这个意思,不发生什么意外,这个巢还会一直存在下去。

那时陈老师夫妻很年轻,工作太忙,岳父母经营旅馆也很辛苦,很专注,旅馆对面树上有一个仓鸮窝,他们不太清楚,也不关心。哪棵树上没有鸟窝呢?不足为奇。偶有住店的客人爬到四楼的天台上观鸟和拍照,他们也不太理会。人类爱鸟的历史由来已久,他们自己小时候也爱养个八哥和小鹦鹉,或掏小麻雀玩。架着相机拍鸟他们没见过,也不理解。爱玩相机的人很多,西双版纳是摄影家常来之地,以前相机设备很贵,摄影是非常专业的事,他们不会摄影,也不爱摄影,摄影活动似乎跟他们的生活无关。那时通讯也很落后,没有微信,观鸟是少数人的小圈子活动,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他家旅馆对面的仓鸮,就在那遥远而安静的年代里生蛋育儿,一代一代地长大飞走。陈老师的家人在经营了将近十五年旅馆后,终于关注到了对面树上的这一窝仓鸮。时间是2008年,那年他们开始关注仓鸮,因为越来越多的住店客人都为旅馆对面树上的仓鸮而来。客人们进房间稍事休息,便马上兴致勃勃地爬到四楼天台上,架起相机给鸟拍照。陈老师从前不以为然,后来漫不经心地打听,在客人的指点下也朝对面的树上投去好奇的目光,便吓了一跳。客人口中的仓鸮,竟然是猫头鹰,那鸟的脑袋过大,长了一张人脸,白色的脸像抹了很厚的粉。

那是一棵典型的热带大树,叫四数木,非常古老的树种。在云南盈江县的热带雨林中,四数木随处可见,犀鸟很愿意选择四树木的树洞居住。在人迹罕至的空旷山谷里,四楼木可长到四五十米高。陈老师家旅馆对面的这棵树高约二十多米,在人群聚居区已够高了。因周围另有一些高大树种,这棵树就被衬得并不显眼,只因树中段的一个树洞里住了一窝鸟,这棵四数木才汇聚了众人热情的目光。

那些爬上陈老师家旅馆四楼天台上观看仓鸮的客人,来自迢迢千里之外的大城市,他们比陈老师的家人更知道有一窝仓鸮在旅馆对面的树洞里常年居住。原因何在呢?陈老师给了我答案。他说那些客人先在植物园里拍鸟,再出来找这只仓鸮,信息是从植物园里带来的。居住在植物园后门旅馆对面的仓鸮,经常飞到植物园去,很多热带植物会结果,能给老鼠提供食物,仓鸮飞去捕鼠,大约被园内的专家看到了,专家再循着它的飞行轨迹而来,就发现了它的窝。

这就引出了我前面的疑问。我最初以为热带植物园是一个供人参观的公园,事实上它也确实有公园的功能,好多人坐大马车来游玩和参观,但它更是一家生命科学研究院。这个植物园1958年由中国著名植物学家蔡希陶倡导建成,位于版纳州勐腊县的勐仑镇,距离州府景洪市约一百公里。一条名叫罗梭江的流水,把那里的一片陆地围成了半岛,植物园就建在半岛上,江水拐一个弯,往前流入了澜沧江。

勐仑的热带气候提供了足够的阳光和雨水,植物园内种植了三千多种热带和亚热带植物,几百种鸟飞来,聚集在这里。每天都有旅行团导游举着小旗子带游客参观,游客之外,有人扛着脚架,架上扣紧了相机,来来去去地穿梭拍照,他们是单独出行的国内观鸟爱好者,来此是因能拍到很多珍稀鸟种。有人认识植物园的专家,获得了仓鸮的线索,就一路打听,住进了陈老师家的旅馆。

植物园内的专家很少研究鸟,大多数专家研究兽类、昆虫,研究土壤节肢动物和动植物的关系。植物园里没有观鸟专业,但有专家热爱观鸟活动,赵江波博士就是。他2013年博士毕业,在一位王老师的影响下,博士毕业前,赵江波喜欢上了观鸟。

王老师早年从北师大毕业后,先是做警察,不久,就去美国读环境教育硕士了。他读完硕士后回国,大力推广自然教育,大约九十年代中期便开始观鸟,是中国最早的一批观鸟人。

2010年赵江波在版纳植物园读硕士,那时王老师参加云南省的首届观鸟比赛,路线正是从昆明到版纳。王老师是天津人,正好跟赵江波是老乡,两人因此相识,无话不说。可以想象王老师这样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并富于激情的人,有着巨大的人格魅力,在校学生赵江波很容易被感染,他们马上成为了朋友,赵江波亦迅速走上了观鸟之路。

所有观鸟爱好者都会坠入一个相同的处境,那就是不可自拔和越陷越深,最终转为野生动物和环境保护志愿者,心怀天下,志在四野,有空就出门,追逐着户外无所遮挡的自由的风,追踪着风中一对在空中晃动的翅膀,背着相机包,背影留在高山、草原和丛林中。

赵江波博士2013年博士毕业后开始做鸟类研究。他比别的观鸟爱好者更有理论深度,参与过海南、广西和云南的冠斑犀鸟和白腹鹭种群的恢复研究,2015年他参加盈江县的首届国际观鸟节比赛,并一举夺冠。

王老师后来调到了版纳植物园,做了赵江波的领导,主持过一届全国性的版纳植物园观鸟比赛。我猜想赵江波是那届观鸟比赛最得力的组织者之一,也可以想象那些在植物园里拍鸟的观鸟爱好者,就是从王老师和赵江波口中得到植物园后门旅馆对面那只仓鸮的信息的。

信息来源于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陈老师自己也成了观鸟爱好者,我们交谈时,他随口便能说出很多鸟类专业知识。陈老师尽管在自然保护所工作,但他的鸟类知识,是跟观鸟爱好者交朋友之后,再通过大量学习获得的。赵江波把在植物园拍鸟的人指引到陈老师家的旅馆,陈老师受执着的拍鸟人感染,自己也变成观鸟爱好者,一条对自然生物关注的社会链条越串越长,像澜沧江一样流向了远方。

二、亲近

仓鸮的圆盘白脸在世界各地的黑夜里闪现,它是地球上分布最广的鸟,美洲、欧洲、非洲、印度次大陆和大洋洲都能看到它的翅膀在无声扇动。它们轻巧地落在树洞旁和岩壁上,也落在人类的房顶上。仓鸮很愿意靠近人类的生活区,人类的桥洞、建筑物墙洞、房顶天花板、贮粮的无人小屋的空隙,都可能发现仓鸮的巢。它尤其喜欢住粮仓,故得名仓鸮。它们是毫不讲究随遇而安的鸟,巢很简陋,铺垫一些枯草就可产蛋育儿。

仓鸮在欧洲受到了极大关注,不知是因为它们长了一张如同抹了白粉的人脸,让人们产生更大的好奇或怜爱,还是因为它们离人类太近,让人觉得亲切。任何事物都事出有因,我们却常常找不到那个因。比如爱尔兰人对仓鸮便特别喜欢,他们甚至为这种随处可见的猴面鹰制定了法律,规定任何破坏仓鸮巢穴、干扰仓鸮生存的行为都属违法。爱尔兰人的这种感情似乎有些夸张,但这就是他们的文化。

仓鸮在爱尔兰的很多场所都可能出现,但数量不大多,两三只而已。也许它们的生存需要更大的空间,不像麻雀那样大量繁殖,能见缝插针地生活。

为了吸引仓鸮来筑巢,并跟人类亲近,北爱尔兰野生动物基金会在安特里姆郡搭建了多个人工巢穴,安排志愿者轮流看护,盼望仓鸮早日飞来。2018年他们终于如愿以偿——有人在英国北爱尔兰安特里姆发现一对仓鸮夫妻前来居住,育出一窝共五只小仓鸮。这是极其罕见的事件,仓鸮每窝产二到五个蛋,人们最常见到的是一窝二至三只小仓鸮,五只一窝从未见过。

人们清晰地记住了那个日子,2018年7月12日。那天凌晨,北爱尔兰的仓鸮保护志愿者发现了这一窝仓鸮,消息传开,引起巨大震动。从次日开始,数万北爱尔兰人从不同的地方赶来,在安全的距离内,静静地观赏五只抬起白色小脸向人类张望的小鸟,场面感人至深。

在世界的另一侧,遥远的亚洲,众多中国观鸟爱好者千里迢迢,辗转来到云南西双版纳陈老师家的旅馆住宿,为旅馆对面树上的仓鸮一家拍照,同样感人至深。陈老师的家人知道了树上有一个仓鸮的窝,有人再来拍仓鸮,他们就告诉客人仓鸮的位置,让人家方便拍摄。

仓鸮在树上的窝里育儿,小仓鸮出巢后,在巢外的树枝上玩耍,拍打翅膀,一副对世界信心十足的表情,忽然一蹦跳,踩空了就从树上掉下。它们的翅膀还未长够羽毛,不能在空气中支撑住身体,哗啦几下就落到了地上。

陈老师过路看到,把小仓鸮捡起来,带回仓鸮窝对面自家的旅馆,把小仓鸮放到四楼的天台上。仓鸮巢的位置高达十米,陈老师没办法把小仓鸮放回巢去,但他曾看到老仓鸮从巢中飞出,在自家旅馆四楼天台的边沿上停留,就把捡拾到的小仓鸮放到旅馆四楼天台上。第二天,陈老师上四楼天台查看,果然不见了小仓鸮。老仓鸮怎么把小儿带回巢去的?陈老师没看见,也无法想象。

对鸟的这种人类无法看见的神奇搬运能力,我也有过体验。我在昆明城里有一天开车回家,停车时听到低矮的小树丛里传来稚嫩的鸟鸣,循声走去,看到齐腰高的冬青树上,有一双细小的眼睛慌张地看着我,是一只小鸟。那小鸟显然是从树上落下的,儿时捉鸟养鸟的记忆瞬间在我的脑袋里复活,我高兴地把小鸟捉住,捧在手心。忽然,头顶传来响亮的鸟鸣,一对大鸟绕着我的头顶盘旋,痛苦地叽喳大叫,无所顾忌俯冲,要扑下来啄我的样子。我立即明白了我的举动给大鸟带来的伤害,赶紧把小鸟放到停车场的空地上,后退绕开,上楼回家。两小时后,我好奇地下楼,停车场的空地上满是白花花的阳光,除此空无一物,小鸟奇迹般地不知去向。那大鸟只有画眉大,它是怎么把更小的幼鸟搬运回树上的呢?

陈老师家的旅馆,被赵江波博士认为是中国极少见的、观看仓鸮距离最近也最方便的地点,众多中国观鸟爱好者从远方赶来,原因即在于此。西双版纳鸟种很多,植物园里的鸟类也够拍一阵子,观鸟客人除拍旅馆对面树上的那窝正在养育幼鸟的仓鸮,还可以去植物园痛快地拍摄。版纳的热带植物园极开阔,占地一万五千亩,约十平方公里,有三十八个植物专区,保存有一片巨大的原始热带雨林,其中生长着植物一万三千多种,大鸟盘旋于树林之上,小鸟穿梭于枝叶之间,鸟影密集,令人高度兴奋。

版纳热带植物园的不同区域各有不同鸟种。陈老师加入观鸟爱好者队伍,学到了很多鸟类知识;他跟赵江波博士交往,又得到更多植物园内的鸟类信息。这让他帮助岳父岳母管理旅馆,多了一层自然观察的学术意义。他能指导住旅馆的观鸟客人去植物园拍鸟,给客人提观鸟建议,并与客人讨论观鸟理论,分享观鸟乐趣,为客人的观鸟活动助兴。一开始能做到这些,他已经很满意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