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台

作者: 淡巴菰

1

山风被一对乌鸦的翅膀扇动起来,寒气从脚底直抵脑门,我裹紧厚夹克仍不禁打了个哆嗦。那天是5月4日,洛杉矶的女孩已穿上了短裙,向北160公里名为特哈查比(Tahachapi)的山谷却只有9度。

天阴着,脏白色的云在半空低沉着,像一团团被遗弃的破棉絮。风声是唯一的背景音乐。树木并非没有,却都细瘦得像十来岁的孩童,稀疏地点缀在土褐色的山峦间。去年冬天的衰草在坡地上蔓延着,其间点缀着刚绽放的一年蓬,像明黄色的迷你烟花,东一簇西一片,昭示着春天确实来了。

你们在哪儿呢?这一路跟随我的呼唤之声更切近了。我那群一百多年前在这里劳作的同胞呢?他们一锨一镐铺就的铁轨在这寂寥的山谷发着幽光。明知他们早已尘封在历史里,可我心底却盼着望着,似乎只要睁大双眼,我就能看到那三千个身影,就可以走上前,为正在干活儿的他们端上一碗温热的水,或者只是用乡音打个招呼。

抬眼间,我忽然看到那小山顶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白色十字架,不由得心跳加速——莫非?我知道他们有些人没能活着离开这里。我急切地指给史蒂夫看。“哦,那是环路十字,纪念的是 1989 年 5 月 12 日在火车脱轨中丧生的两名南太平洋铁路员工。”

汽笛声骤然响起,高亢且霸气,仿佛要将天地撕开一道口子。枯树枝上的乌鸦惊飞到半空,哇哇叫着重新寻找安全的落脚点。我们本能地四下张望着,如草丛中慌乱奔逃的蜥蜴,寻找着那似乎是从地底下滚来的惊雷。“在那儿!火车来啦!”我们俯身钻过铁丝网,蹚着杂草奔向崖边,全然不知脚下的山体是否会塌陷,也顾不上在这响尾蛇出没的地方随时可能会被咬上致命的一口。

随着那震人耳膜的鸣笛,一条灰蒙乌突的巨蟒从远处的山坳中钻了出来,气势汹汹,君临天下般,好像它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主宰。我举起手机调到视频录制模式,像把枪对准了等候多时的猎物。轰隆隆,哐当当,这有着长长身躯的家伙从我脚下张扬地爬过,震得细碎的石块土粒乱了阵脚。它像只百足之虫,昂然向前挺进着,摧枯拉朽,大有把一切都毁掉之势。我屏息盯着镜头里的它,这分明是一个有着铁血意志和精明头脑的怪物。它森森然匍匐前进了一公里左右,又熟门熟路地钻进了前方的山洞,而它的尾部还在山坳的另一面没有显露出来。

风吹得更猛烈更冷冽了。心跳如擂鼓,我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慌乱出错。右手举着手机,左手摁着帽子,立在那儿,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手冻僵了,清凉的鼻涕开始滑下来。那风力只要再强劲一点,我相信自己就会毫无悬念地被吹到山下,落到那怪物的身上。别,我宁愿落到那铁轨上。那是我背井离乡的先人们一百四十八年前铺在这荒野上的物证。

站成化石,拍了足足五分钟,那长龙的尾巴才哐当作响地钻进了隧道。

“我活了七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火车!至少有5英里(8公里)长。你没听刚才那火车博物馆的老人说,如今货运公司为了追求利润,恨不得挂上几百个车厢。正是因为太长,脱轨事故时有发生。”史蒂夫那犹太人的大鼻子被吹红了,“一百多年前,在这儿修铁路的那些中国人肯定想象不到,美国人到现在都还离不了这条铁路,号称美国最繁忙的单轨货运线!他们更想不到,有个同胞会专程到这儿来寻访他们当年做苦力的工地。看你那么专注地录像,我都没敢吭声儿,还犹豫着是否该揪住你的衣襟,这风,我的天,太吓人了!”我边擦鼻涕边谢了他。一向爱说话的史蒂夫在那漫长的五分钟里确实安静异常。

我们来这儿其实不是来看火车,而是看那段铁路迷们都知晓的环状铁路,Tahachapi loop,特哈查比环线。长度达到1200米(约58个车厢)的列车驶到这个山包,就会像巨蟒一样盘旋上升着前进——头腹部在坡顶和山腰爬升,尾部正好压在低于头部77英尺(23米)的隧道中。之所以叫做loop(环),是因为铁路在2%的坡度盘旋行进时形成了圆环,直径370米,两端触手般延伸出去,一侧通往东部的莫哈威沙漠,一侧连接西面贝克斯菲尔德平原。

史蒂夫这探险家嗅觉灵敏,总能像猎狗一样从陈腐的历史沙漠里找出水源,“离你住的地方不过一小时车程,在荒山野岭里有条世界闻名的铁路,被称为七大铁路奇迹之一。1874年,有三千名中国劳工被招募过去,花了两年时间,让旧金山和洛杉矶有了相通的铁轧。想去看看吗?”我当即应允。身在海外,凡是与中国人有关的历史,无论多么细微,总像磁石吸引着我去见证。

上路时下着蒙蒙细雨。从我客居的小城出来,沿只有两车道的公路朝东北方开过去,沿途所见和西部片中百年前的场景一样,尽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好在除了不知名的灌木,不时能看到哨兵样挺立的约书亚(Joshua)树。它们铁一般的身躯倔强地站在沙化土地上,耐旱,耐寒,耐酷热,每年只能长3-6厘米,比枣树还遒劲粗糙的树干密度极大,枝干顶端是一撮鸡毛掸子一样的窄绿叶片。这种在极端环境顽强地存活了250万年的树,比猛犸象还古老。为了生存,它们叶片愈发退化,丝毫没有普通叶子的丰盈柔美,坚硬得像小刀片,谁不小心碰到其边缘和尖端,皮肤会立即出现血道子。也正因这坚韧,貌似粗鄙的它们,比庄严的老橡树更让我钦佩,每次经过,我都会拿出相机在心底赞叹着拍了又拍。

翻过一道山岭后细雨停了,天仍是阴晦的,电力风车如森林浮现,这儿一片,那儿一丛,高的如巨人,矮的似孩童,在这人迹罕至的低坡上笔挺地站着,满怀深情地伸展双臂迎风舞着,让人看了莫名有点感动。

Tahachapi,这从名字上看就知道与原住民有关的地方,我早就想去一睹风采了。第一次听到这怪异的地名还是在露天旧货市场。一位面容沧桑的老太太总出售些价格三五美元的旧物,从日式小香炉、兽皮坎肩,到多肉植物、旧瓶旧罐子。做她的主顾久了我们不时也聊会儿天,她说她来自特哈查比,“我们那儿是沙漠和荒山。我那女婿从旧金山来过几次,晚上看到满天星星,说美得让他舍不得睡觉。”我跟白人邻居们提到这个地方,他们多半都会宽容地微笑着欣赏我的惊奇,似乎都含蓄地传递出一个信号,那儿其实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哦。

我翻开手中那本关于美国原住民的手册,知道了这个地方在两千年前就有了人迹,一个名叫Kawaiisu的部落从沙漠里搬到了这片山谷,他们把定居的这片地方称为Tihachipia,意为甜水和橡子。 “加州是1850年加入美国联邦的,四年后,这里有了最早的定居者,治安相当不好,几乎每个男人都配着六连发的左轮手枪。”去年人口普查显示,小镇有一万三千人,多半是白人,其次是黑人和其他混合人种,纯粹的原住民几乎没有了。

2

“当年为什么要选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修铁路?这里既没有木材又远离市镇。”我不由得问道。史蒂夫虽非历史学家,却是个历史考证迷,曾在洪都拉斯虎豹毒蛇遍地的原始丛林发掘出了猴神之城——那被掩埋了四千年的古文明。他自觉很庆幸,当年的考古得到了时任洪都拉斯总统胡安·埃尔南德斯(Juan Hernandez)的支持。今年6月,在被美国监禁两年后,胡安以毒品受贿罪被判入狱四十五年。

“这还要从那条纵贯了美国东西大陆的铁路说起。这条长1776英里的铁路彻底改变了美国人的生活。你知道,美国第一台蒸汽机车于 1830 年亮相,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铁路轨道连接了东海岸的许多城市,密苏里河以东铺设了大约 9000 英里的铁轨。为了淘金和得到土地,第一批定居者开始西进。怎么走?陆上旅行既危险又困难,要穿越山脉、平原、河流和沙漠,大多数地方荒无人烟,坐马车要颠簸六个月,没有补给,还可能会被抢被杀。有些人不惜绕远走海路,沿着南美洲顶端的合恩角绕行,或者冒着黄热病和流感的风险,穿越巴拿马地峡乘船前往旧金山。那一趟下来多么劳顿可想而知,而且费用不是谁都负担得起的,有人甚至花掉了一千美元!”

史蒂夫忽然停车,隔窗望了一眼立在旷野中的约书亚树,好奇地问我是否如愿买到了小树苗。我告诉他,找遍了洛杉矶所有的园圃,居然没有一家卖这树苗的,不甘心地上网查了才知道,加州于2023年颁布了《西部约书亚树保护法》,禁止私人买卖、拥有和盗挖,因为这寿命可达一百五十年的树种濒临灭绝。“最乐观的估计,到2070年,现今的约书亚树也将只有不足五分之一的存活率!”

史蒂夫也是个园艺迷,家里的房屋并不豪奢,院子却被打造得像植物园,许多濒临灭绝的本土植物都在他家找到了栖身之所。他独独不种这约书亚树,理由是生长得太缓慢,它还没长到小腿高,他就睡在地下了。“说到底,这地球上植物、动物,包括人类的历史,不过是一部生存奋斗史。”

他接着聊铁路。 1862 年,美国国会通过了《太平洋铁路法》,委托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和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修建连接美国东西部的横贯大陆铁路。为了公平竞争,并未一分为二划定中间汇合点。在接下来的六年里,两家公司分别开工奋战,西侧始于加利福尼亚州的萨克拉门托,东侧以内布拉斯加州的奥马哈为起点,谁修得快谁就能得到更多利益——每铺设一英里轨道,公司将获得 6400 英亩土地(后来翻倍至 12800 英亩)和 48000 美元的政府债券。“在西部这边,你可能听说过四巨头,其中的斯坦福就是斯坦福大学的创始人;亨廷顿,你更不陌生,你常去的亨廷顿图书馆就是他的家业。这些人都是雄心勃勃的商人,之前虽然并没有铁路、工程或建筑方面的经验,他们依然冒险举债来修铁路,也不惜利用法律漏洞从政府那里获取尽可能多的资金支持。”

听史蒂夫津津乐道这些历史,路途瞬间缩短了,我已经望见前方低洼处有了人烟。

联合太平洋公司在平原上的铺设速度相对较快,而其竞争对手公司在山地上的移动速度却很慢。1865年,由于条件艰苦很难留住工人,西部施工方开始“冒险”雇用中国劳工——当时华人被认为不能胜任高强度的体力劳动。那时,已经有五万名中国移民居住在西海岸,多数是在淘金热期间从中国广东来的,被称为Canton Army(广东大军)。到 1867 年初,大约有一万四千人在内华达山脉的铁路沿线劳作。

1869 年初,两家铁路公司的工作地点相距仅数英里,新就职的总统尤利西斯·格兰特宣布,他将扣留联邦资金,除非两家铁路公司就汇合点达成一致。终于,双方同意把犹他州的大盐湖以北的海角山顶(Promontory summit)作为铁路汇合点,此处距离萨克拉门托约 690 英里,距离奥马哈约 1086 英里。5月10日,一群工人和政要在“金道钉仪式”上观看了最后一根道钉的打入。那张令人瞩目的黑白合影以政要、商人、军队为主,象征性地点缀着几名华工。据说在场的本来有更多修路华工,在合影时却被要求走开——“别进入镜头”。

“你知道那枚由17.6克拉黄金混铜打制的道钉现在值多少钱吗?去年的拍卖纪录是220万美元!当时它是由斯坦福的朋友,一位旧金山的承包商作为礼物订制的,值200美元。铁路建成后,东西部的路程耗时降至四天,价格听起来并不便宜,头等座要134.5美元,相当于今天的2700美元。修建了铁路的中国人和黑人一个待遇,只允许坐末等车厢,65美元。”

横贯美国的铁路主干线建成后,为了连接加州中央山谷和南部,还需要向东穿过特哈查比山丘到莫哈威沙漠,但如何解决坡度攀升是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土木工程师威廉·胡德(William Hood) 和他的助手设计了这环绕路线:火车绕着环路中心的圆锥形土丘顺时针旋转,海拔逐渐升高 23米,称为“陡峭但可控”的 2.2% 坡度。1882年,该线路延伸至南加州和莫哈韦沙漠,参与修建的也是八千名中国劳工。

说话间,车已经开到了路的尽头,灰褐的山峦屏风般挡在面前,只能左拐,零星简陋的平房出现在路的两侧。这就是传说中的小镇特哈查比了。

你们在哪儿呢?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我不由得热切地打量起这活在历史中的小城。

房屋从色彩到样式都各不相同,不同色度的灰、蓝、白,都像洗旧了的衣衫,褪了色,谦逊朴素地立在那儿,腼腆中带点木讷,像十九世纪在地里干活儿的美国农民。偶尔看到几个行人,那神情本是小地方的自得其乐,放松中带几分保守,看到我这东方面孔,似乎有些意外,但都能掩住好奇绝不再看第二眼。街道出乎预料的宽,更显得小城冷清寥落。文明的迹象在这里显而易见,电影院、邮局、图书馆、博物馆、艺术品店都妥妥地站在街边。这些公共建筑都很高大,带着沧桑平和的表情,有的墙体爬满了翠绿的老藤,有的被成行挺拔的杨树守护。最吸睛的是那建于1928年的教堂,淡灰的墙平展得没有一丝装饰,让人联想到传教士干净宽松的布袍。弧形顶的小窗窄而高。没有夸张的十字架,反倒有个笔直的烟囱从墙根伸向天宇,很有点家常的烟火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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