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簪子

作者: 王彤羽

1

担鱼汁,在沙脚镇是件大事儿。

每回有渔船回来,镇上的姨婆们会担一对桶,打屋外头经过时,总一声吆喝——担鱼汁去喽——

各家纷纷派出代表,每人担一对桶,走上街来,成群结队有说有笑地往海边走,像过年一样热闹。

知道今天要担鱼汁,三娘早早收拾利索在自己家候着了,正屋里头来回急走,仿佛少走一步鱼汁就没有了似的。这会儿,一听外头吆喝,赶紧取了屋角里两个干净得能照镜子的大木桶挑上,小脚一拧跨出门槛,不忘扭头叮嘱我好生跟着,别走丢了。

我和三娘加入了担鱼汁的队伍。别看三娘人长得娇小,担一对桶走得脚下生风,还不时脆生生地应别人一声招呼。最兴奋的是我,两桶鱼汁啊,那意味着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们的饭桌上会多一道美味佳肴。在粮食不够吃的日子里,鱼汁可是家家户户的宝贝。每回担了鱼汁回来,三娘会放在锅里熬,加入茴香陈皮和八角之类的,熬好后用瓦缸封存。在没有菜吃的日子里,把鱼汁浇进饭里或是番薯粥里,便是上好的下饭菜了。

鱼汁船几乎每两个月都要来一次,会根据潮汐,停在离镇两三里外的海边。每家每户都有指标,不怕买不到货,只怕买不到好货。头等货三毛钱一桶,下等货一毛钱一桶。男人们都干活去了,担鱼汁的事情便落到了姨婆们身上。有人早早就在海边候着了,生怕去迟了拿不到上好的鱼汁,而最烂的那批货是上不得饭桌的,只能用来沤农家肥,和牛粪猪粪一起沤,能沤成上好的肥料。用鱼汁沤成的肥料浇番薯,番薯能长成娃娃脑袋那般大。所以,在抢不到好货的时候,烂货也成了香饽饽。

而每回,三娘都能拿到上好的鱼汁。我虽不明其中奥妙,但我猜三娘的这个本事和她的一对簪子不无关系。

每次去担鱼汁,三娘总会把她唯一的一对簪子戴上。当然,她是到了海边,在轮到她上船买鱼汁时,才从口袋里拿出那对簪子悄悄地戴了起来。像对待什么宝贝一样,双手把簪子捧到嘴边,呵几口热气,用袖子擦了又擦。左手在两侧耳边反复找准位置,右手拇指、食指与中指捻住簪子中段,轻轻地往头发里插。待簪子插稳,再轻轻旋转,调整出最佳角度,让簪子的正面朝前,银晃晃的链子朝下。三娘在做这些的时候特别专注,这是我在姨婆们身上看不到的姿态。走了几里路,三娘的脸红扑扑的,一对簪子戴上后,衬着三娘的角子脸显得特别动人,像等花船来接亲的新娘子。三娘还特地挽了个发髻,头发上抹了少许茶油,乌黑发亮的。

我站在长长的队伍里,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骄傲而又谦虚。为着三娘是当天最美的三娘,为着我们将能拿到上等的鱼汁,年幼的心里开始有了莫名的优越感。而我的表面是看不出来的,我在极力掩饰自己的兴奋,让自己显出异于年龄的稳重。可我实在是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时不时抿一下嘴,借此化解内心隐隐的激动。三娘也不笑,她的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只在过往姨婆们和她打招呼时才稍微活泼起来。我知道三娘的心情不比我轻松,她扑闪眼睫毛比平日里更频繁了。她半眯着眼睛看向前方渔船,手里握紧那一对大桶。我知道三娘其实什么也没看到,三娘是高度近视眼,可她依旧盯着看,仿佛她什么都看见了,包括那批上好的香喷喷的鱼汁。

除了三娘,姨婆们可都是稍做了打扮的,花花的帕子都扎在了头上。可是,我挨个看了,只有三娘戴了簪子。戴了簪子的三娘真好看啊,可她生怕别人看见了似的,有人经过时,她会不自觉地伸手挡一下,一脸羞涩。

轮到我们上船时,三娘的脸就更红了。只见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朝前走。我跟在她后面,走上了那块连接岸上和渔船的窄长木板。木板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跳跃起来。我有些害怕,站在木板中央,犹豫。三娘回头,噗嗤一笑——小男子汉还怕这小小木板不成!我鼓足勇气,不往海里看,只盯着三娘那晃动的簪子,在太阳底下闪出了一团团白花。

鱼汁是海边人特有的宝贝。渔民去远海捕鱼时,为防止捕获的鱼在回到沙脚镇前腐烂,每回都会带大量的盐巴出去。他们把捕到的鱼放进船舱,洒上盐巴,盐巴把鱼身体里的水分挤了出来,这就是鱼汁。大伙都想选上好的鱼汁,为巴结渔船队长,明着暗着都使出了各自本事。

三娘不似姨婆们那么能说会道地讨队长欢心,她更多时候是微笑着,也不说话。船夫们开着三娘的玩笑,他们看起来并无恶意,只是笑得有些肆无忌惮。三娘低着头,安静地听着,脸红红的,不附和,也不争辩。待那些人说笑够了,便会拎起我们带去的两个大桶,给我们装鱼汁。完了队长递桶过来时总会说一句——这可是上好的货,最后两桶了。仿佛他卖给了三娘一个天大的人情,而三娘只是抿了下嘴,微微一笑,小声说句谢谢,从裤兜里数出六角钱给那人,就带着我匆匆下船,生怕走慢了点儿人家就会没收了她的鱼汁似的。

每回我都瞪大眼睛看三娘和那些渔民买鱼汁,三娘总是不言不语地就能拿到上好的鱼汁。她好像什么也没说,但她扑闪的大眼睛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每回我好像看明白了,又好像不太明白。我只知道戴着簪子的三娘真好看啊,她哪怕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下了船后,三娘会把那对簪子小心地摘下,放进裤兜里。大大地喘上两口气,像魂儿回到了身体,再把扁担往肩上一挑,冲我开颜一笑,小声吆喝——走,回家去喽。

2

三娘人长得水灵标志,是在十八岁那年嫁给我三伯的,三伯两年前因病去世,三娘守寡时才二十六岁,没有孩子,便一直把我当成她的孩子看待。

在这个家里,只有我和阿妈还有三娘一起生活。我阿爸是教书先生,他带着弟弟在离这几百公里的一个镇上教书。每个月阿爸都往家里寄二十块钱,可阿妈身子不好,不但不能干活儿,还长年躺在床上当药缸子。我们为着阿妈的病,花光了家里的钱,有时只能靠三娘的针线活儿过日子。三娘的针线活儿是有真本事的,那时流行穿旗袍领子的上衫和宽大的七分裤。那种衣衫有个特点,对纽扣特别讲究。纽扣是用小布条一针一针钉成硬布条,再把硬布条一圈一圈地绕来拐去结成的。看着容易,做起来费功夫。有这门手艺的只有三娘,所以镇上的纽扣活儿她全包了。靠着这门手艺,三娘撑起了我们这个家。阿妈常常觉得自己拖累了三娘,不时开口与三娘提起改嫁的事情,可三娘铁了心要在这家里过下去。每次阿妈老话重提,三娘总找借口使唤我——海仔,帮三娘取眼镜去。三娘是近视眼,她的眼镜向来不离身,这般地故意打岔,也是表明她不愿意再谈此事,阿妈便生生地闭了嘴。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没想到是非也会落到安分守己的三娘头上来。事情的起源是因为那些鱼汁,也不知这风声打哪儿传出来的,说我们家每回都能拿到上好的鱼汁是因为三娘偷偷地和渔船队长好上了,是三娘用身子换来的。

“瞧她每回去担鱼汁那个样子,整一个狐狸精。”

“还说死不改嫁,既当婊子又要立贞洁牌。”

“背地里都不懂把谁家的床给睡塌了诶。”

谣言越传越离谱,说不但是鱼汁,还有我们家的大米,也是三娘和守禾庭的队长好上了,那队长偷偷给她送的公家米,不然我们家长年卧床个药缸子,穷得叮当响,哪里还有米吃。

关于流言,阿妈唉声叹气,三娘不争不辩,除了劳作,也不出门,只是送上门来的针线活儿少了起来。有一次,邻居姨婆来和我阿妈唠家常,有意无意提到了三娘那对簪子。说那是一对惹是生非的簪子,是三娘在娘家时用的东西,不是好东西。

阿妈在教书多年的阿爸身边待过多年,见过许多风风浪浪,她是知道其中厉害的,于是在合适的时候,阿妈委婉地敲打起了三娘。

阿妈说:“外面的风风雨雨三娘你别放在心上。”

三娘说:“我行得正站得直。”

阿妈说:“口水能淹死人。”

三娘说:“我问心无愧。”

阿妈说:“这些年这个家可全倚仗了你,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子看。”

三娘说:“姐你有话就直说。”

阿妈说:“那簪子,跟你也有些年头了吧?”

三娘说:“是我阿妈的嫁妆,我小时候身子骨弱,三天两头发病,我阿妈就把它们缝进了我的枕头里,说是给我压惊避邪,也是巧,打那以后我病也少发作了。我出嫁前已经家道没落,这对簪子是阿妈拼了命给偷偷留出来的。我出嫁时这是我唯一的嫁妆,也不值几个钱,但是我最金贵的物件了。”

阿妈叹气:“那东西当真不是一般的俗物,可就是当下容不得啊。”

三娘说:“是有人指桑骂槐,故意嚼了那簪子的舌头。”

阿妈说:“你我都是明白人,说是簪子事,也非簪子事,只是人言可畏,怕是要惹事上身啊。”

三娘说:“那以后不戴就是了。”

那天后,三娘把簪子藏了起来。

我知道三娘把它们藏到了哪儿。我们家三间瓦房,我阿爸还在这附近的镇上教书时,我们家一间,三伯家一间,爷奶们一间。爷奶和三伯去世后,就空出了一间。三娘把簪子用帕子包好,再裹上油纸,放在闲置的那间屋子的烧火炉里。用烟灰盖上,就算有人来找,也不一定能找得着。

三娘的簪子藏好后,家里还真陆续出了些怪事儿。比如院子里会无缘无故出现一只烂拖鞋,盖着盖子的水缸里会跳出一只蛤蟆,米桶里会多出一截绳子。三娘是近视眼,以前也常把绳子看成是蛇,每回都大呼小叫的。可如今,三娘不喊也不叫,而是一把抓住米缸里的绳子发狠地往地上砸,用木屐拼命踩,一边踩一边嘴里还唠叨着什么。大家都说三娘像变了个人,只有我看见三娘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地哭。

阿妈说那些事是镇里的后生哥们做的,他们喜欢三娘,又怕三娘。我说为什么怕三娘。阿妈呸了一声说,这帮人只有作弄的胆,没有勇敢的心。

3

就在我以为全镇的后生哥都躲着三娘的时候,阿螺叔走进了我们家。阿螺叔是出名的攞柴好手。在沙脚镇,每家每户烧的柴主要是丘陵上的草,最好的柴火是扫把枝,中等的为杂草,下等的是芒。芒既扎手也不耐烧,只有偷懒的人才会把芒攞回家,也少不得讨一顿骂。

我是见过阿螺叔攞柴时的风采的。阿螺叔攞柴时会脱掉外衫,只穿件敞胸短褂,短裤,打赤脚,十个脚趾比萝卜头还粗,稳稳地抓牢地面。他右手握尺二长割刀一把,弯腰,刀高高扬起,猛然发力,挥臂横劈,再迅速地把割倒的草往旁边一拖,未停半秒,刀再次举起,劈下,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攞柴可不是件单纯的体力活,还讲究巧劲儿。割下的草再多,不会捆也算不得攞柴好手。那草也不是乖乖地听你使唤,它有长有短,零零碎碎,越是有脾气的人它越是捉弄你,得沉得住气,耐着性子把它们一束一束地揉搓叠起。只有攞柴好手能用两根绳把割下的七八十斤短草束成一担,而阿螺叔一担能挑回上百斤。每次阿螺叔担柴回镇,姑娘们饭也不煮了,鸡也不喂了,全跑出来看他,大胆的主动打声招呼,害羞的就躲树后偷偷瞄上几眼。谁要是被阿螺叔看上一眼或打趣一句,脸能像猴子屁股那么红。阿螺叔对谁都有礼貌,会主动打招呼,他经过的地方气氛十分活跃。

可这么热情开朗的人在我三娘面前偏就成了个哑巴,不但阿螺叔成了哑巴,我三娘也成了哑巴,这俩人在一起啊,就像是演一出哑剧。

每次阿螺叔担柴过来。我阿妈慢慢地从屋里挪到屋外,八字脚叉开站院里,佝偻着背,伸长脖子,声音里透着愉快——来啦?

阿螺叔看一眼院子里忙乎的三娘,冲阿妈点点头。

待阿螺叔把柴火放好,出门前,阿妈又一声招呼——回啦?

阿螺叔又看一眼还在忙乎的三娘,冲阿妈再次点点头,跨出了门槛。

我不知道三娘为何不与阿螺叔说话,三娘不是傲慢之人。但我在阿妈的叹息声中,似乎又明白了一些什么。

很快,关于阿螺叔和三娘的传言在镇里沸沸扬扬起来。阿妈不出门,三娘也不与姨婆们扎堆聊天,但风声总能由隔壁的三姑奶六姨婆们传过来。

三姑奶六姨婆们会掐准时辰来,聊到三娘收工回到家才离开,一副故意避着又故意让你知道的做派。

阿妈不会在三娘面前嚼舌头根子,她是牢记了阿爸来信反复叮嘱的那句“妯娌同心,莫管闲事。”可三娘是聪明人,单是察言观色便已猜到几分。

三娘把担着柴火的阿螺叔给挡在了屋外头。

外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姑娘们开始愤愤不平起来,往日里害羞的这会儿也站在了队伍里,共同声讨着什么。

有后生哥带头往我家门上砸小石头,阿螺叔越阻拦砸得越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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