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绝地天通到世序天地
作者: 黄德海一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山海经》里的“大荒”形象,那种还没被拘束的莽莽苍苍,有草昧初开的壮阔。更何况,一不小心,就是经行的日月, “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雄伟的山川,“大荒之中,有不庭之山,荣水穷焉”。再看下去,则有堂皇的异兽,“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有两黄兽守之”;艳丽的飞禽,“有五采之鸟,有冠,名曰狂鸟”;瑰玮的植物,“西海之外,大荒之中,有方山者,上有青树,名曰柜格之松,日月所出入也”(“入”字当为衍文);古怪的妖物,“有虫状如菟,胸以后者裸不见,青如猨状”;保留着野性特征的大神,“西海陼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
看着这样的文字,不纠结是真是幻,就去想象一个跟每日所见完全不同的世界,已经是很大的享受了吧?并且据说,较早流传的《山海经》是有图的,书中文字可能是对图画的说明。这些图本身,就足堪卧游了吧?只可惜,原始的图在流传过程中散佚了,现在所见是后人根据书中文字补画的。或许正因为原始图画的缺失,《山海经》的性质历来难定,有确定为地理风俗志者,有认为是博物之作的,也有将其归为志怪书之祖的,近代以来则多相信其是远古神话之书。更有甚者,企图把这书跟域外进而地外文明联系起来,以为其中隐藏着某种久已失传的密码,破解出来便足以识别被封印的神秘信息,快要比得上神怪剧中作为普遍咒语的“般若波罗蜜”了。
最早注《山海经》的郭璞应该见过早期的图画,注释中常有对画的解说。比郭璞晚生近一百年的陶渊明大概也曾看到过,《读山海经(其一)》所谓“流观山海图”,说的或许就是对这些图的周流观览吧?当然,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作为高明的读者,他只要提取自己所需的关键信息就可以了,用不着连篇累牍地写文章说明寓目之书的性质。我们大概没法这么潇洒,如果不能辨析特定著作的性质,太过轻松愉快地放任自己的武断或联想,非常可能因为脱离了每一个奇思妙想背后的具体,让一本书悬浮在其置身的具体时空之外。真用心力去读一本书,事情就显然没想的那么简单了,任何一个特殊的例子,都可能打破虚幻设定的那些——
大荒之中,有山名日月山,天枢也。吴姖天门,日月所入。有神,人面无臂,两足反属于头上,名曰嘘。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邛下地。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
乍看,果然跟我们的想象一致,遥远的大荒,天的枢纽,吴姖天门,日月从那里入山歇息。接下来出现一个古怪的神,人脸,却没有胳膊,两只脚反架在头上。接下来忽然转到五帝之一的颛顼,并且排出了一个向下的承继系统,看起来有点实录的意思,却因为少涉人事而多言天地,更像是某种不算严谨的神谱。尤其成问题的是,这不足百字的一段话,很多地方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比如为什么“名曰嘘”之后要接颛顼,嘘跟后面的承继系统有什么关联?比如“重献上天”和“黎邛下地”,郭璞已云“献、邛,义未详”,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比如“下地是生噎”是接着前面讲还是另起一层意思?噎跟前面的嘘有否照应?这些不易明了的部分,到底该怎样理解?
在《Mῦθος词源考》和几篇相关文章中,陈中梅考察认为,秘索思(mythos)和逻各斯(logos)作为对应的两个元概念,构成了西方文化的基质结构。相对来说,逻各斯通过逻辑和推理认知世界,秘索思则借助想象来整体把捉世界。秘索思“内容是虚构的,展开的氛围是假设的,表述的方式是诗意的,指对的接收‘机制’是人的想象和宗教热情,而非分析、判断和高精度的抽象”,其表现载体是诗、神话、寓言、故事等,与逻各斯背道而驰。或许是因为对理性的信任越来越强烈,公元前6世纪,米利都哲人首先对秘索思的虚构性和神秘性发难,开始了逻各斯取代秘索思的过程。发展至后来,逻各斯一家独大,秘索思则在持续的冷落中被逐渐遗忘在角落里。
这个过程,很可能蕴含着人类思维的发展进程。随着越来越多的自然和社会现象能用理论解释,人确信自己头脑中光明的部分变多了,黑暗的部分逐渐消散——“启蒙运动”(The Enlightenment,用理性将人引向光明)是不是就这么积久而来?长此以往,光明的部分就跟理性的逻各斯绑定,而黑暗的那部分被毫不犹豫地丢给了包含诸多含混之处的秘索思。如此,人们就很容易把自己看到的部分光明认作整体,用自己置身时代的理性成果作为衡量所有过往事物的标准,用不科学、不准确、不严密来批评之前的认知方式。其实,设身处地思考一下,大概不难发现,很多过去时代的作品非逻各斯的一面,也匹配着著述者当时的认知水平。意识到这个匹配,才有可能深入理解作者的隐晦笔法或微言大义,离开了作者自身的意图,任何看起来精彩的解析,都可能只是后代的偏见。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有人会提醒,要按作者的意图理解作者。
上面对逻各斯发展的描述,即历时性事物跟理性发展的捆绑,用的正是逻各斯的方式,或许也是逻各斯思维的单向特征。继续考察下去,虽然秘索思一直面临逻各斯的排斥,但想象和神秘始终没有离开人,不用说从神话到宗教再到小说,都是秘索思主导,即便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乏性情上倾向于秘索思的人。比如面对差不多相似的时代文化状况,屈原和荀子的反应就非常不同,不能只以屈原的诗来说明秘索思倾向的盛行,也不能只以荀子的论来说明逻各斯倾向的上风。更重要的问题是,我们需要结合时代情形和个人性情,尝试识别出伟大作品多大程度上与时代状况一致,从中撷取了什么,又有怎样独特的创造,如此,才有可能解析出每部著作中熠熠生辉的部分。
上面引的那段《大荒西经》,虽然秘索思特征明显,但其中可以拆解出丰富的逻各斯因素,包括太阳视运动落在山的那一边,月亮也从差不多的位置入山,天地是分开的,日月星辰按一定的规律运行。再深入的内容,要结合《山海经》的整体结构(“山经”“海经”“大荒经”三部分)来看,起码要明确“海经”部分的基本设想。刘宗迪《失落的天书》指出,“《山海经》中的《海外经》和《大荒经》,与其说是反映山川地理的空间之书,不如说是写照历法岁时的时间之书,这一点在《大荒经》中体现得尤为彰著”。
如果这个说法成立,一本写照历法岁时的书,应该有明显的逻各斯倾向,为什么要用如此典型的秘索思方式来表达呢?什么人会是这样的思维形态?忽然想起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讲过,《山海经》“盖古之巫书也”,心中微微颤动了一下——这种思维方式,是属于巫的?
二
关于巫及巫术与整个文化系统的关系,近代以来有诸多研究,多是向下猜测巫与各类文化分支,诸如艺术、历史和哲学的关系,很少有人提到巫或巫术的起源。这个缺失,或者像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里说的:“巫术永远没有‘起源’,永远不是发明的、编造的。一切巫术简单地说都是‘存在’,古已有之的存在;一切人生重要趣意而不为正常的理性努力所控制者,则在一切事物一切过程之上,都自开天辟地以来便以巫术为主要的伴随物了。”这个巫术与人类几乎一切事物伴随的过程,是不是有点类似秘索思对人类思维的伴随?那些掌握巫术的巫,当然也几乎伴随着人类文化的整个历史,用瞿兑之《释巫》中的话说,“巫之兴也,其在草昧之初乎?”
或许前面讲了太多大荒的苍茫美感,忘记了提生存于其间的艰难和残酷,那些峻伟的山、汹涌的水、不断出没的怪物,不全是瑰丽的风景,很多时候会带来实实在在的灾祸。未经驯化的自然,并非一直如后来人想象的那般惠风和日,更多是恶劣生存环境的同义词。《韩非子·五蠹》有谓:“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谯周《古史考》记曰:“太古之初,人吮露精,食草木实。山居则食鸟兽,衣其羽皮。近水则食鱼鳖蚌蛤。未有火化,腥臊多,害肠胃。”《淮南子·修务篇》则云:“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蠃蛖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传说中有巢、燧人、神农的发明,起因均是如此险峻的生存困境。即便在较晚的传说时代,可借助的工具增多,遇到某些艰难的时刻,仍需要有人能够辨别方位“烈风雷雨弗迷”(舜),或者疏通河流“濬畎浍距川”(禹),甚至驱使野兽“教熊罴貔貅貙虎”(黄帝)。
不妨试着设想,在此之前,人刚从大荒中睁开眼睛,光明开始照亮人头脑的某些部分,但更多的思维领域还处于混沌之中,对世界的认识难免笼统含混,分不清哪些是自然给出的启示,哪些是恐惧引发的幻象。某些心智清明的人,虽然受限于同样的情形,却尝试着摆脱庞大混沌带来的压力,摸索心智上的应对可能,其中当然包括现代命名里属于科学和非科学的部分。这个尝试过程产生的精神活动,起码在开始的时候,无法简单拆分为秘索思或逻各斯。后世多强调巫术中的非科学成分,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属于科学的成分已经在历史中逐渐实行,人们习焉不察,忘记了其最初的明亮光彩。非科学的成分逐渐转化为科学的部分,也会有这样一个过程。那些最终没有转化的部分,或因处理的问题至今没有解决,或因其故老相传,带有显而易见的神秘性,反而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以致神秘几乎成了后世巫术的第一特征。
如果上面的推测有一定的道理,那么很长时间内,上述的科学和非科学成分应该是相互依赖和促进的,均属于广义的巫术。如此,巫精神方面的属性,就不只是人们通常认为的降神通鬼之类的狭义巫术,而是包括后来命名的文化中包含的几乎一切因素。童恩正《中国的巫术》一文说得非常清楚:“在原始社会里,巫是氏族的精神支柱,是智慧的化身,是灵魂世界和现实世界一切疑难的解答者。很多后世分化出来的独立的科学,如天文、历算、医学、法律、农技、哲学、历史,以及文学和艺术的各种形式,包括诗词、歌咏、音乐、舞蹈、绘画、神话传说等等,当时都是由巫所掌握。”吹求一点,这说法仍有向下论证的嫌疑,并不能完全证明起始的情形,那就来看“巫”的字源。
“巫”,甲骨文作“”,其含义有几种重要说法。张光直认为像矩尺交合,源于古老的测量工具:“矩可以用来画方,也可以用来画圆,用这工具的人,便是知天知地的人。巫便是知天知地又是能通天通地的专家,所以用矩的专家正是巫。”冯时则在有人认为像四极的基础上,进一步确认,“是在表示四方的象形文‘’的基础上添加四个指示四极的符号”。《说文解字》的说法则是:“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像人两褎(按袖)舞形。与工同意。”这里举出的只是巫之字源的荦荦大者,大体可以看出,无论是作为工具的矩,还是对空间认知的表达,抑或者是专门的舞蹈,都跟人对自然的认识和相处有关,亦即跟技艺(工)有关,展示了人精神属性的尊严。坚决一点,我们甚至可以说,较早期的巫,拥有的是近乎全备的文化,很像一个部落乃至民族的基因储存器,包含了后世文化发展的各种萌芽。
梳理出巫的文化含义,再来看《山海经》里的日月和高山,似乎就有了别样的意味。实际上,《山海经》里的日入和日出之山,各有七座,郑文光《中国天文学源流》分析了这些山(漏数了两座)隐含的天文学内容:“如果我们把六座日出之山摆在东面,自东北至东南;又把六座日入之山摆在西面,自西北至于西南,那么,从冬至后算起,即今阳历一月份,太阳出入于最北的一对山;二月份,太阳出入于往南数第二对山;以后三月份、四月份、五月份、六月份,太阳出入的山依次往南,到夏至而达到最南点;七月份太阳出入的山仍然是最南面的一对;八月份就依次向北挪动了,经九月份、十月份、十一月份,至十二月份,太阳出入的山又回到最北面的一对了;到冬至而达于最北点。这样,六对太阳出入的山,实际上反映了一年内十二个月太阳出入于不同的方位,有经验的人完全可以据此判断出月份来。”
无论怎样,我们都应该意识到,以上的分析已经是在用逻各斯的方式在言说秘索思。这样的言说过程,一方面让秘索思回到了其置身的具体文化情景,却也在某种意义上流失掉了一点什么。比如在上面的解释中,要恢复此前所言的瑰丽之感,就需要在后代天文学基础上重新想象,不再是原本质朴的苍茫原状了。当然,大概也用不着太感慨这样的过程,一者,秘索思自身的方式在不断变化,并非只能维持原样;二者,这个过程不是现代才开始的,很早就已经在不停地变化之中。比如上面引文中出现的重、黎故事,就以另外的面貌,见于《尚书·周书·吕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