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西亚通用语言的形成与演变探析

摘 要： 从公元前4千纪末文字的发明到公元前330年亚历山大征服，苏美尔语、阿卡德语和阿拉米语先后充当西亚地区的通用语言。不过，苏美尔语主要在两河流域与伊朗西南部使用，阿卡德语的使用范围扩展至西亚大部和埃及北部地区，而阿拉米语则在西亚大部、埃及和中亚部分地区使用。虽然苏美尔语、阿卡德语和阿拉米语走向通用语言的路径和使用范围不同，但相关文化的优势是其成为通用语言的前提条件，地区间交流促进了它们的形成与发展，而它们的盛衰往往与军事征服有关。在西亚地区处于分裂状态时，通用语言往往在国际交流中发挥重要作用，而在统一的政权中，通用语言有助于国家内部的交流，是维持国家机器正常运转的重要保障。

关键词： 西亚；通用语言；苏美尔语；阿卡德语；阿拉米语

古代西亚历史发展的一个突出特点是民族众多，语言各异，多种语言并存成为常态。①然而，多语现象既不利于物质文化交流，也不利于国家管理，操用不同语言的人在交往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共同使用的语言，即用作交流工具的通用语言。②从20世纪80年代起，一些学者在考察黎凡特地区的古代语言时，发现阿卡德语（Akkadian，得名于迪亚拉河流域的古城Akkade或Agadê）在公元前2千纪后期曾被用作通用语言。③除了阿卡德语，一些学者还注意到阿拉米语（Aramaic，源于古代叙利亚的地名或族名Aram）也曾在西亚地区充当通用语言。④虽然上述有关古代西亚通用语言的研究颇具启发性，但是，有些论断是在介绍相关问题时顺便提及，有些研究成果则属于概述古代西亚语言状况时的个别概括，并没有揭示出通用语言发展演变的特点与规律。本文拟结合古代西亚历史的沿革，梳理苏美尔语、阿卡德语与阿拉米语先后成为通用语言及其依次更替的历程，探析古代西亚通用语言形成与演变的原因及其发挥的作用。

一、苏美尔语的通用语言之路

公元前3200年左右，两河流域南部城市乌鲁克（Uruk）出现了文字，这是目前已知古代西亚最早的文字。苏美尔人（Sumerians）是目前可以确定最早居住在两河流域的族群，（不过，早期的苏美尔语文献中存在非苏美尔语的地名和神名，有学者据此推断苏美尔人之前两河流域南部生活着操用“原始幼发拉底语”（Proto-Euphratean）和“原始底格里斯语”（Proto-Tigridian）的人，参见B.Landsberger，“The Beginnings of Civilization in Mesopotamia，” in B.Landsberger，ed.，Three Essays on the Sumerians，trans.by M.Ellis，Los Angeles： Undena Publications，1974，p.9.）他们通常被视为古代两河流域文明的开创者，文字的发明往往也被归功于他们，（G.Rubio，“On the Alleged ‘Pre-Sumerian Substratum’，” Journal of Cuneiform Studies，Vol.51（1999），pp.1-16; G.Rubio，“On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of Early Mesopotamia，” in W.H.Van Soldt，ed.，Ethnicity in Ancient Mesopotamia，Leiden： Nederlands Instituut Voor Het Nabije Oosten，2005，pp.316-332.）其操用的苏美尔语（阿卡德语拼作umeru，意思和起源不详；苏美尔语拼作eme-gi7或eme-gir15，意思为“母语”“本地语言”或“高贵的语言”等）（J.S.Cooper，“Sumerian Literature and Sumerian Identity，” in K.Ryholt and G.Barjamovic，eds.，Problems of Canonicity and Identity Formation in Ancient Egypt and Mesopotamia，Copenhagen： Museum Tusculanum Press，2016，p.2; Gábor Zólyomi，An Introduction to the Grammar of Sumerian，Budapest： Etvs University Press，2017，p.15.）是目前已知西亚最古老的语言。不过，苏美尔语是一种孤立的语言，与目前已知的任何古代和现代语言都没有确定的亲缘关系，苏美尔人的起源至今仍是一个未解之谜，这也就是著名的“苏美尔问题”（Sumerian Problem）。（Jonathan R.Ziskind，“The Sumerian Problem，” History Teacher，Vol.5，No.2 （1972），pp.34-41; D.T.Potts，Mesopotamian Civilization： The Material Foundations，London： The Athlone Press，1997，pp.43-47.）

文字发明以后，两河流域进入第一个历史阶段，即“早王朝时期”（Early Dynastic Period，约公元前2900—前2350年），南部地区城邦林立，苏美尔语是占优势地位的语言。（Aage Westenholz，“The Sumerian City-State，” in Mogens Herman Hansen，ed.，A Comparative Study of Six City-State Cultures： An Investigation Conducted by the Copenhagen Polis Centre，Copenhagen： Det Kongelige Danske Videnskabernes Selskab，2002，p.23.）不过，苏如帕克（uruppak）和疑似为埃莱什（Erē）城邦遗址出土的公元前3千纪中期的苏美尔语文献都提到了塞姆人（Semitic），（Robert D.Biggs，“Semitic Names in the Fara Period，” Orientalia，Nova Series，Vol.36，No.1 （1967），pp.55-66; Robert D.Biggs，Inscriptions from Tell Abu Salabikh，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4，p.27.）两河流域南部还生活着操用塞姆语的人。有学者据此提出，早王朝时期两河流域南部分为南北两部分，分别被苏美尔人和塞姆人占据。（I.J.Gelb，“Mari and the Kish Civilization，” in Gordon D.Young，ed.，Mari in Retrospect： Fifty Years of Mari and Mari Studies，Winona Lake，Indiana： Eisenbrauns，1992，p.121.）上述假说并没有得到相关材料的证明。不过，到阿卡德王国（Old Akkadian Kingdom，约公元前2334—前2154年）建立前，两河流域南部事实上已逐渐分裂为操用苏美尔语的南方和操用阿卡德语的北方两个部分。（Aage Westenholz，“The Old Akkadian Period： History and Culture，” in Walther Sallaberger und Aage Westenholz，hrsg.，Mesopotamien： Akkade-Zeit und Ur Ⅲ-Zeit，Freiburg： Universittsverlag & Gttingen： Vandenhoeck Ruprecht，1999，p.29.）尽管两河流域南部生活着苏美尔人和塞姆人，但他们只留下了苏美尔语文献，苏美尔语应该是苏美尔人和塞姆人都使用的语言，也就是说，苏美尔语在早王朝时期是两河流域南部的通用语言。

两河流域最初的文献多是商品与服务的清单，公共机构管理的需求是推动文字发明的重要动力。（R.Englund，“Texts from the Late Uruk Period，” in J.Bauer，R.K.Englund，and M.Krebernik，hrsg.，Mesopotamien： Spturuk Zeit und Frühdynastische Zeit， Freiburg： Universittsverlag & Gttingen：Vandenhoeck & Ruprecht，1998，pp.213-215.）早王朝时期，虽然两河流域南部城邦出现了记录统治者征战和献祭的铭文、文学作品和教育文献，但公共管理档案依然占绝大多数，（Walther Sallaberger and Ingo Schrakamp，“Philological Data for a Historical Chronology of Mesopotamia in the 3rd Millennium，” in Walther Sallaberger and Ingo Schrakamp，eds.，Associated Regional Chronologies for the Ancient Near East and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Vol.Ⅲ，History and Philology，Turnhout： Brepols，2015，p.3.）也就是说，苏美尔语主要用于国家管理。作为两河流域南部的通用语言，苏美尔语可以消除民众交流和国家管理中的语言障碍，保障国家机器正常运转。

苏美尔语的使用范围并不局限于两河流域南部，还可能包括伊朗高原。苏美尔语神话《恩美尔卡与阿拉塔之主》讲述了乌鲁克国王恩美尔卡与远方的阿拉塔国王之间的故事：恩美尔卡派遣使者赴阿拉塔，索要建造伊什塔尔（Itar）神庙需要的贵金属、宝石和工匠，他在使节出发前亲自口授向阿拉塔国王传达的命令，使者到阿拉塔后直接将其转述给阿拉塔国王。（H.L.J.Vanstiphout，Epics of Sumerian Kings： The Matter of Aratta，Atlanta，Georgi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2003，pp.57-87; Jeremy Black，Graham Cunningham，Eleanor Robson，Gábor Zólyomi，The Literature of Ancient Sumer，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pp.4-9.）恩美尔卡的使者向阿拉塔国王转述主人的原话，并没有提到翻译，阿拉塔国王应该能听懂恩美尔卡的话语。根据《苏美尔王表》记载，恩美尔卡是乌鲁克第一王朝（约公元前2750—前2570年）的第二位国王，（Jean-Jacques Glassner，Mesopotamian Chronicles，Atlant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2004，p.121.）他操用的语言无疑是苏美尔语，使节向阿拉塔国王转述恩美尔卡的原话，意味着后者能够听懂苏美尔语。虽然阿拉塔的确切位置目前尚无法确定，但是各方面的证据倾向于将其定位于伊朗西南部古城安善（Anan）以东的高原上，（Timothy Potts，Mesopotamia and the East： An Archaeological and Historical Study of Foreign Relations ca.3400-2000 BC，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Committee for Archaeology，1994，pp.12-14.）因此《恩美尔卡与阿拉塔之主》反映了两河流域南部与伊朗高原的交往，苏美尔语是两地交流的通用语言。

除了神话《恩美尔卡与阿拉塔之主》外，苏美尔神话《卢伽尔班达与山洞》和《卢伽尔班达与安祖鸟》穿插了乌鲁克围攻阿拉塔的故事，（H.L.J.Vanstiphout，Epics of Sumerian Kings： The Matter of Aratta，pp.104-109.）可见乌鲁克与阿拉塔渊源颇深，或许可以追溯到文字形成阶段，当时乌鲁克遗址出土的管理账单疑似提到了阿拉塔（拼作lam 或lam×kur）。（M.W.Green，“Animal Husbandry at Uruk in the Archaic Period，” 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Vol.39，No.1 （1980），p.10; Hans J.Nissen，“Ortsnamen in den archaischen Texten aus Uruk，” Orientalia ，Nova Series，Vol.54，No.1/2（1985），pp.228-229.）公元前4千纪后期，乌鲁克的物质文化迅速扩张到其周边地区，伊朗高原是受其影响的地区之一，（Guillermo Algaze，The Uruk World System： The Dynamics of Expansion of Early Mesopotamian Civilization，Chicago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3，pp.1-17.）上述神话故事可能源于乌鲁克向伊朗高原扩张的历史记忆。苏美尔语可能伴随乌鲁克的扩张传播到伊朗高原，并成为两河流域与之交流的通用语言，促进了两地物质文化的交流。（Guillermo Algaze，et al.，“The Uruk Expansion： Cross-Cultural Exchange in Early Mesopotamian Civilization，” Current Anthropology，Vol.30，No.5（1989），pp.571-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