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至民国“南明”史概念发生与传播探论

作者: 谢贵安

摘要: 指代南明断代史的“南明”概念,在康熙时最先出现,道咸间被钱绮用作书名,但却一直都是清廷的政治禁忌。以“小中华”自居的朝鲜学者对此不满,在乾隆时即用“南明”作为书名。清末,中朝两国同时兴起反清运动,朝鲜人郑乔将其南明史著寄赠章太炎,增强了清末革命党人的“南明”意识和抗清斗志,使“南明”史概念得以传播开来。民国初建至抗战之前,虽然“南明”概念因禁忌消失而得以松绑,但也因为其反清因素的消退而遭到忽视。抗战爆发后,南明史的象征意义再次凸显,促使柳亚子、朱希祖、钱海岳等南明史家和流落西南的广大知识分子对“南明”史加以重视,“南明”语境骤然形成,“南明”史概念风行一时。抗战后,“南明”史概念的传播虽因政治意义消失而退潮,但已成为不可磨灭的史学现象,在课堂讲授和课题研究中,历久弥新。

关键词: 南明;南明史;清朝;民国

概念是以词汇来表达的,不同的词汇表达不同的概念及其背后的意义。“南明”一词出现较早,但流行较晚。时至今日,由于谢国桢《南明史略》、柳亚子《南明史料》的问世,以及南炳文、顾诚、钱海岳各自的《南明史》的出版,“南明”符号及其指代的那段历史——南明史,已成为明亡后福、唐、鲁、桂四王政权历史的鲜明标志,成为人所共知的流行概念。然而,“南明”是一个来之不易的概念,它所指代的南明史也并非一个“顺理成章”的断代史名称,因其隐含抵御外侵的特殊含义而经历了专制压迫。前人对此问题有零星或零散的讨论,但未及做系统的探究。①本文拟对清至民国时期“南明”及其指代的南明史概念的发生与传播,进行梳理和论述。

一、“南明”史概念在清前中期的昙花一现

“南明”是指明朝灭亡后,明室后裔在南京、福州、肇庆、安龙、昆明等地建立的福王朱由崧弘光、唐王朱聿键隆武、桂王朱由榔永历以及鲁王朱以海监国等一系列政权。南明各政权都自称“大明”,不会贬自己为“南明”。英国近代化学奠基人罗伯特·波义耳(Robert Boyle),于1671年通过荷兰东印度公司得到一本南明时的《大明中兴永历二十五年大统历》,并将其转赠给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此为南明人自称“大明”而非“南明”之铁证。②上述政权灭亡后,“南明”概念反而有了尊崇它们的政治含义。“南明”一词是比附“南宋”而出,而南宋被认为是北宋的正统继承者,“南明”概念的使用亦有此意,蕴含否定清朝的倾向,因此清朝灭掉南明后,为消解南明的正统地位和历史记忆,而大兴文字之狱,严禁撰述南明史和使用南明年号,“南明”一词成为敏感的政治符号被禁止提起。清朝指称上述南明政权及其时代、人民,一般都用“晚明”“故明”“残明”“续明”“明季”“明末”“明余”“明亡”“大明亡国”“南疆”“南天”“南都”“胜国”和“明遗民”等概念,基本上没有人用“南明”一词来指代弘光至永历时的历史,或用“南明”作为史书之名。笔者检索了清修的《明史》和《清实录》,乃至《清朝经世文编》等清朝文献,均未见到专指朝代的“南明”一词的踪影。

然而,仍有极少数人犯禁提出“南明”概念并用做书名,不过只是昙花一现。

“南明”的概念,在清代康熙年间已经出现。江阴人陈鼎(1650—?)在其所撰《东林列传》卷一二《黄道周传》的末尾,以“外史氏”为名发表议论:“嗟乎!明既亡矣,而先生犹狼仓(即踉跄)以图恢复,不亦难乎?假使南渡以来,马、阮即死,而任先生以国,或者李纲、赵鼎庶几再见于南明,而社稷或可苟延于江左。奈何马、阮不死,又欲诛戮东林,期于斩草除根而后快,则先生危矣。至唐王再起,已死之灰,焉能复燃乎?”(清)陈鼎:《东林列传》,周骏富辑:《明代传记丛刊》第5册,明文书局1991年版,第632页。陈鼎这里称“李纲、赵鼎庶几再见于南明”,显然是比照“南宋”而提出“南明”概念。《东林列传》较早的刊本为康熙五十年(1711)的铁肩书屋刻本,这说明此书当在康熙年间完成。那么,“南明”一词的出现不晚于康熙年间殆无疑义。 高小娥:《“往事南朝一梦中,兴亡转瞬斗秋虫”——有清一代南明研究史》,硕士学位论文,陕西师范大学,2009年,第1页。不过,直到钱绮之前,清朝无人敢再提起“南明”一词。

19世纪中叶,钱绮(1798—1858)率先用“南明”一词作为书名,撰写了《南明书》。顾颉刚据此认定“南明”一词为钱绮首创:“明、清之际,流传野史极多,但经清政府的禁毁,加以文字狱大兴,留存者极少。嘉、道以后,文禁不如以往的严密,但时间既相隔较远,材料的搜集颇难,故成书极少。惟徐鼒有《小腆纪传》六十五卷、《补遗》五卷。复有《小腆纪年》二十卷,用纲目体,搜集史料略备。又钱绮《南明书》三十六卷,未刊行,傅以礼曾见之;‘南明’一词即为钱绮所首创。戴望对南明史亦曾用力,欲作《续明史》,惜仅成传数篇。” 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上编《近百年中国史学的前期》,胜利出版公司1947年版,第10页。然据前文所述,“南明”一词显然不是钱绮所首创,而是陈鼎,不过钱绮是最早将之用作书名的人。

钱绮使用“南明”概念撰写《南明书》,是在清朝对南明忌讳有所放松的背景下。道咸以后,“私家学者大都有结撰贯通性、综合性的南明史撰述的学术追求”,钱绮便在这种背景下撰写了《南明书》36卷,但该书“惜其散佚,不存于世”。 吴航:《清代南明史撰述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15页。张星鉴(1819—1877) 关于张星鉴的生卒年份,参见蔡德龙:《张星鉴〈仰萧楼文话〉及其骈文学意义》,《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第124页。在《仰萧楼文集》中称钱绮“熟明季遗事,著《南明书》三十六卷……咸丰八年卒,年六十一”。 张星鉴:《仰萧楼文集·怀旧记·钱绮传》,《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7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28页。吴航推测,钱绮撰著《南明书》,在道光七年(1827)之后。笔者认为《南明书》成于咸丰八年(1858)以前。

除钱绮之外,夏燮和徐鼒两位史学家也开始突破清朝的忌讳,直接书写南明历史。他们虽然打破清朝禁忌,直书了南明的历史,但均未使用“南明”概念,只有同时代的钱绮直接用“南明”一词作为著作之名。这说明,当时政治环境虽然有所松动,但仍然比较严峻。据钱绮在咸丰七年(1857)自述,道光十二年至道光十六年(1832—1836),他从正谊书院“肄业时”,书院山长、泾县人朱兰坡曾向他“询及时文之外,涉猎何书”?当时“绮方搜罗胜国轶事,遂以阅《明史》对”。 (清)钱绮:《左传札记》卷首《自序》,《续修四库全书》第12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96-297页。钱绮当时搜罗的“胜国轶事”,其实是南明史事,但却回答说是在读《明史》,隐瞒了事实。显然,当时的政治氛围,还不足以松动到可以公开搜集和撰写南明史。因此,除钱绮外,他同时代的人,虽然都在撰写南明史,但没有人敢将自己的著作称作“南明”。

需要指出的是,乾隆时人南沙三余氏编写的《南明野史》虽然用了“南明”一词,但它不是原名,而是后人所改。其原名为《明季五藩实录》(又名《明末五小史》)。 《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编者:《弁言》,三余氏:《南明野史》卷首,《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85种,台湾大通书局1960年版,第1页。1929年,王钟麒对此书进行“校补缺文,是正称谓……总颜为‘《南明野史》’”。 (清)王钟麒:《跋》,三余氏:《南明野史》卷末,第275页。由此可见,该书是乾隆时的书,但书名则是民国时的书名。谢国桢著录此书为“《五藩实录》八册”,下注“商务印书馆铅印本作《南明野史》”, 谢国桢:《增订晚明史籍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56页。可谓一目了然。

由于钱绮《南明书》的出现,使得学界普遍认为中国人是在此时才提出“南明”概念。美国南明史专家司徒琳称:“众所周知,直到十九世纪中叶,中国学者才使用‘南明’这一称谓。”并说:“南明一词的晚出是可以理解的。此词与中国历史上长期以来约定俗成的对其他朝代、尤其是对南宋的称谓一样,意味着对某些政权表示尊重,视其为正统。而清朝官方对这些政权的态度尽量予以抹煞。大多数清朝学者提及1644至1662年这段时期,总是称为明末、明季、南疆,或是用前朝亡国的典故以为暗示。” [美]司徒琳:《英文版序言》(译文),[美]司徒琳著,李荣庆等译,严寿校:《南明史(1644-1662)》卷首,第1页。司徒琳所说的“众所周知”,便是指钱绮撰写《南明书》这件事。显然,她与顾颉刚一样,都未能发现比《南明书》更早的《东林列传》已经使用过“南明”一词。

总之,“南明”一词作为晚明偏安政权的代称,始于康熙时陈鼎的《东林列传》,在中国率先用“南明”作书名的是19世纪中叶钱绮的《南明书》。然而,在中国的东邻朝鲜,乾隆时已有黄景源和成海应二人用“南明”作为书名。

二、朝鲜士人在清中期和清末两度率先用“南明”作书名

用“南明”作史书之名,最先出现在邻邦朝鲜。乾隆年间,朝鲜官员黄景源有感于《明史》不写弘光至永历的帝统,愤然撰写了《南明书》,这是最早以“南明”用作书名的史书。据《李朝实录·正祖实录》记载:“(正祖)十一年丁未(乾隆五十二年)二月癸未,判中枢府事黄景源卒……景源字大卿,号江汉……常以春秋大义自任,见张廷玉《明史》,不与弘光以下三帝统,乃撰《南明书》,三本纪,四十列传,起弘光元年,迄永历十六年。”同时,他“又以崇祯以来,本朝诸臣之为皇朝立节者,作《陪臣传》”。 《正祖实录第二》卷二三,《李朝实录》第48册,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66年版,第150页。“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李光涛在复述黄景源著作时,一度将书名误写为“《南明史》”,并称原书“不可见”。 李光涛:《中韩民族与文化》,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68年版,第116页。

与黄景源几乎同时,成海应(1760—1839)也对张廷玉《明史》未把南明三帝列入本纪表示不满,特撰《〈南明书〉拟稿》以驳之。 [朝]成海应:《研经斋外集》第四册《〈南明书〉拟稿义例》,汉城:旿晟社1982年版,第159页。

朝鲜之所以率先用“南明”作书名,是因为当时的朝鲜以“小中华”自居,将自己视为明朝的继承者,故竭力维护明朝及其后继者南明的正统地位,对作为“夷狄”而入主中原的清朝则持排斥的态度。 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359页。正如纂修编年体明朝史书《续史略翼笺》的洪奭周(1774—1842)所称,他自己撰写“是书特揭弘光、隆武、永历之号,以续崇祯之后,此非所谓尊正统、攘夷狄、明大义于天下者乎?今天下胥而为戎狄,虽有是书不能广也,然不能广于天下而广之于吾东一国之内,则吾东方之意,岂不益有耀于万世哉!” [朝]洪奭周:《续史略序》,《渊泉先生文集》,韩国文集编纂委员会编:《韩国历代文集丛书》第2131册,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第263-265页。

不仅黄景源的《南明书》不传,成海应《南明书》也只是拟稿,并未成书。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时的政治高压所致。朝鲜虽然处于清朝外围,但作为大清的附属国,仍然感受到清朝排斥“南明”意识的巨大压力。洪奭周称“近世为明史者屡十家,皆迄于崇祯而已”。 [朝]洪奭周:《续史略序》,《渊泉先生文集》,韩国文集编纂委员会编:《韩国历代文集丛书》第2131册,第265页。据孙卫国所列《朝鲜王朝所修中国史书简表》得知,关于明朝史书,没有一个以“南明”为书名的。 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第258-261页。事实上,朝鲜王朝所修的明朝史书中,有很多仍将南明历史写了进去。如正祖所撰纲目体《明季提挈》20卷,记录了洪武元年(1368)到永历十六年(1662)之明朝史事;佚名所撰的编年体《明史纪略》,记录了洪武元年到永历十三年(1659)的明朝史实;李玄锡所撰《明史纲目》23卷(1771年刊行),记述了明太祖洪武元年到崇祯十七年的明代历史,同时将南明史实置于补编;南有容所撰纲目体《明书纂要正纲》18卷,意在更正李玄锡之误,强调南明正统,记录了洪武元年到永历十三年的史实;佚名所撰的《明朝殉节诸臣录》11卷,系改编乾隆四十一年(1776)所刊《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而成,废清年号不用,采用南明年号;赵彻永所撰纲目体《续明史》40卷(1839年刊行),以及李宪明所撰《清史提要》3卷,记载了南明与清初的历史,以南明年号为准。然而,以上诸书都未敢直用“南明”之名。因此,乾隆时黄景源《南明书》之不传,成应海《南明书》之不成,盖非无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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