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信仰的统一性与异域文化的特殊性:以斯堪的纳维亚基督教的礼拜仪式用酒为例

作者: 余雄飞

摘要: 起源于近东与南欧文化的基督教,在向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传播的过程中遭遇了异域文化,具有北欧传统的啤酒文化一度威胁了葡萄酒作为基督教礼拜仪式用酒的地位。随着斯堪的纳维亚基督教化进程的不断深入,12世纪北方航路贸易的兴盛,以及修道院改革运动在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传播,葡萄酒作为基督教礼拜仪式用品的地位在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得到了确立。这是教会信仰统一性对异域文化特殊性的胜利,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也因此融入具有近东与南欧文化特征的基督教文明之中。

关键词:  斯堪的纳维亚;啤酒;基督教;葡萄酒

“酒”在宗教礼拜仪式中的功用,是一个在学术研究中被长期忽略的论题。国内学界关于基督教礼拜仪式中用酒问题的研究,或是从基督教圣餐礼的角度出发,阐述葡萄酒对于基督教礼拜仪式的重要性,或是强调葡萄酒文化与基督教文化、欧洲文明,以及身份认同之间的天然联系。①

而对于葡萄酒如何成为非地中海文化族群的基督教礼拜仪式用酒,特别是在盛行啤酒文化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②当地社会如何接受葡萄酒作为基督教礼拜仪式用酒等问题,国内学界缺乏必要的关注。西方学界针对葡萄酒与啤酒的历史及欧洲社会礼拜仪式用酒的研究,主要关注点在古典时代酒类的历史。③麦克斯·尼尔森(Max Nelson)追溯了啤酒的西亚起源,认为古代北欧地区重要的日常饮品便是啤酒。尼尔森指出,在古典时代,相对于喜爱饮用葡萄酒的罗马人和希腊人而言,饮用啤酒的北欧人被地中海文化圈视为“野蛮之人”,啤酒也就此被打上了“蛮族饮品”的烙印。相关论述可参见Max Nelson,The Barbarian's Beverage:A History of Beer in Ancient Europe,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2005.关于啤酒在中世纪的酿造技术发展史,可参见Richard W.Unger,Beer in the Middle Ages and the Renaissance,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4.随着欧洲中古时期的宴会成为社会生活史研究的热点问题,作为宴会关键环节的“饮酒”及其象征意义也成为论述重点。斯蒂芬·伯灵顿(Stephen Pollington)将“宴会”置于前基督教时期日耳曼部落的社会活动中心——厅堂中加以研究,揭示了厅堂中的宴会作为一种前基督教社会的宗教仪式,对于团结社会成员、稳定社会结构的重要性。同时,他也指出宴饮环节对于仪式的神圣合法性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因为宴饮在此种场合中是祭祀的一种表现形式,其间饮用的酒类具有神圣性。相关论述可参见Stephen Pollington,The MeadHall:Feasting in AngloSaxon England,Norfolk:AngloSaxon Books,2003.关于古典时代宴会和酒类关系的研究还可参见Andrew Dalby,Siren Feasts:A History of Food and Gastronomy in Greece,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1996;Michael J.Enright,Lady with a Mead Cup:Ritual,Prophesy and Lordship in the European Warband from La Tène to the Viking Age,Dublin:Four Courts Press,1996;Christina Lee,Feasting the Dead:Food and Drink in AngloSaxon Burial Rituals,Woodbridge:Boydel Press,2007.其中迈克尔·J.恩赖特(Michael J.Enright)的著作,是学界鲜见的就北欧铁器时代社会结构、宗教、政治与宴会之间的复杂关系展开的研究。国内学界关于日耳曼部落社会中厅堂与宴会的关系与功用的论述,可参见余雄飞:《斯堪的纳维亚铁器时代的厅堂——宇宙的中心与权力的舞台》,《历史教学》(下半月刊),2018年第22期,第39-47页。

总体而言,国内外学界针对斯堪的纳维亚礼拜仪式用酒问题的讨论,尚未形成系统研究。相关学者或是针对酒类饮品的发展史,或是针对前基督教时期的礼拜仪式用酒的部分功用加以解析,虽然指出了酒类在礼拜仪式中的重要作用,但都未以此为契机深入考察不同地域的文化在基督教文明扩张过程中的互动,也未探究这一现象背后深层次的历史与文化原因。本文梳理和考察斯堪的纳维亚传统礼拜仪式用酒的特殊性与基督教礼拜仪式用酒的统一性,在此基础上一窥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向欧洲基督教文明转变的特殊路径,借此深化关于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基督教化问题的认知,同时也希冀助力于国内世界史研究中较为薄弱的北欧史研究。

一、斯堪的纳维亚的啤酒文化

啤酒是斯堪的纳维亚人的主要酒类饮品,啤酒文化代表了当地社会的酒文化,这是由北欧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以及由此派生出的人类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决定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位于欧洲北部,大部分区域属于北纬55度以北的高纬度地区,北端延伸至北极圈内。当地气候寒冷,日照时间短,土地相对贫瘠。从古典时代起,斯堪的纳维亚就被视为一片远离文明中心地带的“蛮荒之地”。罗马人曾试图征服这片“尚未开化”的地区,但最终没能成功。罗马帝国曾尝试征服易北河以北的地区,以扩展帝国的版图,并将当地的日耳曼部落纳入帝国的统治之下。但在条顿堡森林战役中,罗马人战败并损失了3个军团,致使帝国对该地区的征服计划最终化为泡影。当地居民以畜牧为主,农耕为辅,因此其饮食习惯也与地中海沿岸地区截然不同:以肉类和乳制品为主食,[古罗马]塔西佗著,马雍、傅正元译:《阿古利可拉传 日耳曼尼亚志》,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66页。同时种植大麦、黑麦等谷物。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气温低、日照少,不适合种植葡萄等作物,没能产生酿制与饮用葡萄酒的习俗,但种植谷物的传统使啤酒文化在当地大行其道。

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Tacitus)在成文于1世纪末的《日耳曼尼亚志》(De Germania)中,记录了一种被日耳曼人经常饮用的发酵类酒精饮料:“他们的饮料是用大麦和其他谷类酿造的,发酵以后,与酒(葡萄酒——笔者注)颇为相似。”塔西佗:《阿古利可拉传 日耳曼尼亚志》,第66页。他还提到日耳曼人有酗酒的习惯:“任何人日日夜夜地酗酒都不会受到斥责。”塔西佗:《阿古利可拉传 日耳曼尼亚志》,第66页。塔西佗的描述说明,在当时的日耳曼部落社会中存在着饮用啤酒的文化,而且啤酒是部落成员在日常生活中就可以轻易获取的酒精类饮料,甚至可以导致酗酒现象的出现。维京时代(约8—11世纪)的斯堪的纳维亚同样拥有酿制啤酒的传统。在斯堪的纳维亚许多地区出土了碳化的啤酒花种子。例如,瑞典比尔卡地区出土的9世纪啤酒花种子化石。A.M.Hansson,“Finds of hops,Hummulus lupulus L.,in the Black Earth of Birka,Sweden,” in Arkoeogiske Rapporter,Esbjerg Museum,1996,pp.129-137.这说明在当时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人们已经开始种植啤酒花以改进啤酒的酿制方法。

在斯堪的纳维亚前基督教社会中,啤酒还是一种礼拜用品,可以用于施法、敬神和祭祖。北欧的本土文献《沃尔松格萨迦》(Vlsunga Saga)记载,身为瓦尔基里的布伦希尔德(Bryhildr)被屠龙英雄席格德(Sigurr)唤醒后,赐予他具有魔力的“麦酒如尼文”(lrúnar):“布伦希尔德将杯中倒满啤酒递给席格德,并说道:‘勇士啊,这杯啤酒,承载着力量和勇气。’”Anonymous,The Saga of the Volsungs,trans.by Jesse L.Byock,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0,p.67.在北欧神话中,瓦尔基里是一种超自然造物,一般以奥丁的武装侍女形象出现。啤酒在此成为魔法力量的载体,饮酒者可以通过饮用啤酒获得或强化某些能力。

在原始宗教的敬神和祭祖仪式中,啤酒是礼拜用品之一。冰岛诗人斯诺里·斯图鲁逊(Snorri Sturluson)的《挪威列王纪》(Heimskringla)对宴会中的礼拜仪式过程进行了描述:“在古代传统中,当举行祭祀仪式时,所有农夫都要带着宴会所需的全部食物来到厅堂的所在地。每个人在宴会中都会喝到麦酒。……厅堂地板中间应有地炉和煮锅。敬酒活动会在地炉上方延续,酋长作为宴会的组织者应该对酒和作为祭品的肉进行祝福,他首先会对奥丁敬酒(以庆祝国王的胜利和彰显他的英明神武),之后向尼奥尔德和弗雷敬酒,期望获得美好的时节与和平的生活。此后,众人向布拉耶敬酒。而后他们还会向过世的族人敬酒,这被称为‘悯尼(Minni)’。”Snorri Stulruson,Heimskringla,History of the Kings of Norway,trans.by Lee M.Hollander,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2011,p.229.奥丁、索尔与弗雷是前基督教时期斯堪的纳维亚原始宗教信仰中的三位主要神祇。尼奥尔德也是北欧神话中的一位神祇,布拉耶是北欧神话中的诗歌之神。

在7世纪,爱尔兰传教士科伦巴(Columbanus)在施瓦本人(Swabians)中传教时,记录了日耳曼部落用啤酒敬神的习俗,并且表达了对于这一现象的排斥态度:“(科伦巴)走近他们(施瓦本人),并问他们打算做什么。他们回答道,这是为了供奉沃坦(Wotan)而举行的献祭仪式。施瓦本人是当时居住在波罗的海南岸地区的日耳曼人的一支,“沃坦”是波罗的海南岸的日耳曼部落对奥丁的称呼。科伦巴一下打破了那罐子,后者碎裂成了无数的碎片。与其中的啤酒一起流出来的还有恶灵,他藏在罐中用来祭祀的啤酒中,妄图摄取那些前来参加祭祀者的灵魂。”Montanari,The Culture of Food,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1996,p.19.

日耳曼人的宗教是一种崇拜自然神的原始宗教,他们把啤酒用于施法、敬神和祭祖,表达一种朴素的世界观:众神是人格化的自然力量。人们向诸神礼拜是期待达成人与神的利益交换。Audron Bliujien,“The Bog Offerings of the Balts:‘I Give in Order to Get Back’,”Archaeologia Baltica, Vol.14 (Dec.,2010),p.157.在仪式中,啤酒只作为一种普通的祭品献给神明,它的作用与祭祀中奉献的动物无异。而且由于原始宗教不是制度性宗教,没有形成任何教义和经典文本来阐释啤酒在礼拜仪式中的性质,所以啤酒作为礼拜用品的地位无法得到保障。

二、教会关于“正确的礼拜用品”的神学思辨

根据《马太福音》的描述,“复活”的耶稣在加利利山上对他的11位门徒说:“天上地下所有的权柄都赐给我了。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做我的门徒,奉父、子、圣灵的名给他们施洗。”“Matthew,28:18-28:19,” in Michael D.Coogan,ed., The New Oxford Annotated Bibl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p.1429.这是耶稣交给门徒们的神圣使命,也宣示了基督教是一种世界宗教,教会是一个普世性的教会,它的存在不仅仅限于一个地区或一个民族。“虽然基督及其最早的门徒是犹太人,基督教却不是犹太人的民族宗教,而是普世的宗教”。彭小瑜:《教会法研究——历史与理论》,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8页。伴随着基督教神学思辨的深入,普世性教会形成了统一的教义,以及普遍适用的纪律和制度,用以规范和约束基督徒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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