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埃及文献《人与灵魂之辩》的文本解读
作者: 马方圆 李晓东摘 要: 古埃及第十二王朝时期的草纸文献《人与灵魂之辩》中罕见地出现了“与灵魂辩论”的现象,文中讲述了“人”与其“灵魂”围绕死亡主题展开的一系列辩论,“人”内心消极甚至有轻生的想法,“灵魂”则处世积极,提倡珍惜生命。文献中描述的社会现象揭示了当时古埃及真实的社会历史背景,作者面对动乱的社会和平民的悲惨生活内心矛盾而纠结,他借由“灵魂”这个角色开解自己,达到缓解心理压力的目的,进而消除自己轻生的念头。“与灵魂辩论”的观念违背了古埃及传统观念中“灵魂”与“人”相统一的关系,体现了古埃及人对传统观念的质疑和挑战,以及对生命的思考和探索,展现了古埃及人灵魂观的发展变化。
关键词: 灵魂;《人与灵魂之辩》;古埃及
对灵魂的探索和认知几乎贯穿整个人类进化和发展的历史。自古以来,灵魂被看作人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部分,灵魂一直被视为身体的主宰,与人密不可分。在古代埃及历史文献《人与灵魂之辩》(The Debate between a Man and His Soul)中,首次出现了“人”与其“灵魂”辩论的场景,“灵魂”与“人”摆脱了过去的从属关系和统一性,两者针对现世生命与死后永生各抒己见,展开辩论。①
“与灵魂辩论”现象的诞生不仅体现了古埃及人的思想变革和矛盾心理,更重要的是其折射出新思想、新观念对传统文化的挑战。本文通过梳理《人与灵魂之辩》中“人”和“灵魂”各自的观点,以及文献中描述的社会事件,试图揭示这种“辩论”的历史背景和隐含意义,探究其在心理学层面的重要意义。
目前,未见国内学者对《人与灵魂之辩》文献的专门研究,国外学者除对文献进行翻译和注释之外,相关研究多集中在文学或艺术层面。埃尔曼(Erman)最早对《人与灵魂之辩》进行研究,从自传体角度对文献进行了翻译和注释,其研究成果于1896年发表,②被认为是对该草纸文献翻译和研究的标准版本,之后很多学者在研究该文献时都以埃尔曼的研究成果为基础。除翻译和注释外,学者们大多认为文献中反映出“人”的身心在面临“死亡”时处于矛盾状态,但对这种矛盾进行解释的侧重点各有不同。赫尔曼(Hermann)从自传体角度对《人与灵魂之辩》进行解读,认为文中的“人”是一个临终的病人。③肯尼斯·基钦(K.A.Kitchen)认为《人与灵魂之辩》是一首诗歌,将标题译为《死亡的赞美诗——“一个厌倦生活的人”》,他对草纸文献中的四首诗歌进行了翻译,认为这是一个生活在灰暗世界的人想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内心产生的矛盾和斗争;[ Kenneth A.Kitchen,“Poems in Praise of Death: ‘A Man Tired of Life,’ c.2100 BC,” Poetry of Ancient Egypt (Documenta Mundi: Aegyptiaca 1 ),Jonsered: Paul strms frlag,1999,pp.79-88.] 福克纳(R.O.Faulkner)和艾伦(J.Allen)则翻译了文献全文并做了详细分析和注释,认为文献涉及自杀的主题且有教谕目的;[ Raymond O.Faulkner,“The Man Who Was Tired of Life,” pp.21-40; James P.Allen,The Debate Between a Man and His Soul,A Masterpiece of Ancient Egyptian Literature,Leiden,Boston: Koninklijke Brill NV,2011,pp.9-10.] 托宾(Tobin)和帕金森(Parkinson)将《人与灵魂之辩》看作戏剧,一部关于死亡观念或死亡意义的悲剧;[ Vincent Tobin,“A Re-assessment of the Lebensmüde,” Bibliotheca Orientalis,Vol.48(1991),pp.341-363; Richard B.Parkinson,“The Dialogue of a Man and His Soul,” The Tale of Sinuhe and Other Ancient Egyptian Poems 1940-1640 BC,Oxford: Clarendon Press,1997,pp.151-165. ] 利息特海姆(M.Lichtheim)和约翰·福斯特(J.Foster)对《人与灵魂之辩》草纸文献全文进行了翻译。[ Miriam Lichtheim,“The Dispute Between a Man and His Ba,” Ancient Egyptian Literature,Volume I: The Old and Middle Kingdoms, Berkeley,Los Angeles,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5,pp.163-169; John L.Foster,“The Debate between a Man Tired of Life and His Soul,” Echoes of Egyptian Voices: An Anthology of Ancient Egyptian Poetry,Norman: The University of Oklahoma,1992,pp.11-18.] 学者们多把该篇文献作为戏剧、自传等文学作品来解读,几乎没有学者将这篇文献纳入历史文献范畴并将其所反映的社会现实与心理结合起来进行研究。
一、人与灵魂的辩论
古埃及文献中多以“心”作为主角或将“心”作为与“人”对话的一方,如《祭司安虎同自己心灵的谈话》(又名《卡凯培拉—赛奈布的哀歌》,Lamentations of Khakheperre-sonbe)、《聂菲尔提预言》(The Prophecies of Neferty)[ William Kelly Simpson,“The Lamentations of Khakheperre-sonbe,” The Literature of Ancient Egypt: An Anthology of Stories,Instructions,Stelae,Autobiographies,and Poetry, New Haven &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2003,pp.211-220.]。《人与灵魂之辩》草纸文献则首次将“灵魂”作为“人”辩论的对象,出现与灵魂辩论的现象。
《人与灵魂之辩》的原文以古代埃及祭司体文字载于草纸之上,该草纸文献于1830年在底比斯被发现,现存于德国柏林埃及博物馆,即柏林3024号草纸(Berlin 3024)。《人与灵魂之辩》一文语言丰富而晦涩,内容存在不少自相矛盾之处,加之文献有残损不清之处,所以对此文的翻译和解读也争议颇多。如文献第11~12列,“人”在第二次“独白”中说:“我不能听他的,因为他要在我死之前就将我拖入死亡”[ Raymond O.Faulkner,“The Man Who Was Tired of Life,” pp.21-31.](“他”指“灵魂”,笔者注),而文献整体内容为“灵魂”劝说“人”要珍惜生命,该句明显与全文主旨相矛盾。
总体而言,《人与灵魂之辩》讲述了在社会动乱时期,作者对动荡的社会时局满腹牢骚和抱怨,无奈又无助,有轻生念头,却犹疑退缩,于是作者借由“灵魂”这个角色劝说自己,“灵魂”最后成功地劝说“人”消除了轻生的想法。
《人与灵魂之辩》草纸文献巧妙构思了一个“人”与“灵魂”之间围绕“死亡”还是“生存”的主题展开的“辩论”。因此,文献中的两个主要形象就是“人”和“灵魂”。在“人”和“灵魂”之间以独白的形式展示三组“辩论”,“灵魂”在第四次“独白”中做最后陈词。由于第一次对话内容已经缺失,因此本文对文献的解读从“灵魂”的第二次“独白”开始。
“灵魂”的第二次“独白”开始部分有很多残破处,无法分析其内容,仅有最后3列被保存下来,讲述了在审判的法庭上要说真话,要公正。
“人”的第二次“独白”表达了“人”对“灵魂”与其想法不一致的抱怨,对“灵魂”试图劝阻他到达“西方世界”感到强烈不满。在这部分“独白”中,“人”的逻辑性不强,没有使用更有气势的排比、对偶等修辞方法来强化其立场,而是言辞激烈地控诉和抱怨。“我的灵魂太愚蠢了,以至于生活中遭受痛苦……如果我固执的灵魂听从于我,他的心与我一致,他将是幸运的……如果你用这种方式把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在西方世界你将找不到立足之地”。[ James P.Allen,The Debate Between a Man and His Soul,A Masterpiece of Ancient Egyptian Literature,pp.36-59.]“人”用“愚蠢”“固执”来形容“灵魂”,甚至威胁“灵魂”,如果“灵魂”与他不一致,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在“西方世界”中“灵魂”也将无处安身。“人”还许诺要为“灵魂”做一个遮篷,为其遮风挡雨。“人”对“灵魂”威逼利诱,就是希望“灵魂”不要劝阻他,与他一起进入“西方世界”。
在“灵魂”的第三次“独白”中,“灵魂”对人的“独白”进行反驳,指出人死后尸体会腐烂,石碑会被摧毁,与其指望未知的“西方世界”,不如珍惜现在的生活,忘掉烦恼,愉快地活着。其中,“灵魂”引用了两个平民的故事:“一个涅杰斯(即“平民”,笔者注)耕种他的土地,他将收成装到船上,拖着船,他的节日临近,当他看到北方天色变暗,太阳落下时,他在船上警惕地观望。他想与妻子和孩子们一起上岸,但妻子和孩子们在湖泊中丧生。夜色笼罩,鳄鱼成群,最后,他坐了下来,大声哭喊打破了沉寂,说:‘我不为那边的母亲而哭泣,她不会从西方世界出来,回到现实世界,我为她的孩子们悲痛,孩子们年龄尚小就死亡了,在他们死之前看到了鳄鱼神的脸。’”[ Raymond O.Faulkner,“The Man Who Was Tired of Life,” pp.27-36; James P.Allen,The Debate Between a Man and His Soul,A Masterpiece of Ancient Egyptian Literature,pp.67-78.]“一个涅杰斯要吃东西,他的妻子对他说‘一会就到晚饭时间了’,他走到外面去,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家中,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的妻子恳求他,他没有听妻子的话,他非常生气,家庭破裂了”。[ William Kelly Simpson,“The Man Who Was Weary of Life,” The Literature of Ancient Egypt: An Anthology of Stories,Instructions,Stelae,Autobiographies,and Poetry,pp.182-183.]“灵魂”借由两个故事表现了平民生活艰辛且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时常发生,比“人”遇到的更悲惨、更不幸的事情还有很多,即使面对痛苦和悲伤,“人”仍然应该勇敢地生活。
“人”的第三次“独白”使用四首诗歌,表达自己想要通过死亡获得解脱,进入“西方世界”的愿望。第一首诗歌包含8组对偶句,每组都以“看啊,我的名字散发着臭气”开头,“看啊,我的名字散发着臭气,看啊,比秃鹰尸体的气味还难闻,在夏天的时候,那时烈日炎炎”,[ Kenneth A.Kitchen,“Poems in Praise of Death: ‘A Man Tired of Life,’ c.2100 BC,” pp.80-81.]“人”用各种臭味与自己名字散发的臭气做类比,表现了“人”对自己的厌弃和否定。第二首诗歌包含16组对偶句,每组都以“今天,我能对谁说?”开头,“今天,我能对谁说?兄弟反目,现在的朋友没有了情感;今天,我能对谁说?人心贪婪,每个人都肆意拿走别人的东西”,[ Jan Assmann,“A Dialogue between Self and Soul: Papyrus Berlin 3024,” Self,Soul and Body in Religious Experience, Leiden:Brill,1998,pp.394-398.]这部分描写了当时“抢劫”“欺压”“恶行”“贪婪”等骚乱遍地的社会现象,表达了“人”对当时社会动荡的愤怒和无奈。第三首诗歌包含6组对偶句,每组都以“今天,我看到了死亡”开头,“今天,我看到了死亡,像一个病人病情好转,像关押之后被释放;今天,我看到了死亡,像没药的气味,像在有风的日子里扬帆起航”,[没药是从蓬特传入埃及的一种带有芳香的植物,其树脂和树胶可制成香料或香精,具有防腐功能,可用于制作木乃伊。参见Kenneth A.Kitchen,“Poems in Praise of Death: ‘A Man Tired of Life,’ c.2100 BC,” pp.86-87.]“人”用各种美好的事物和芳香的气味比喻死亡的美好,表达“人”对死亡的迫切渴望。第四首诗歌包含3组对偶句,每组都以“的确,那边的他将”开头,“的确,那边的他将是一个在世之神,惩罚做错事的人;的确,那边的他将站在太阳船中,将选择的东西交给神庙”,[ James P.Allen,The Debate Between a Man and His Soul,A Masterpiece of Ancient Egyptian Literature,pp.106-107.]描写了进入“西方世界”的人与神在一起的场景,“的确……”表达“人”对自己死后能进入“西方世界”的自我肯定。在“人”的第三次“独白”中,“人”使用了大量的排比、比喻和对偶的修辞方式来增强语言的感染力,言辞优美、语气和缓,与第二次独白中的激烈言辞形成鲜明对比,说明“人”心情逐渐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