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对唐朝田园诗的影响

作者: 于泽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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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诗起源于中国古代文学,是一种以描绘农村生活和自然景色为主要内容的诗歌体裁。唐朝时期,田园诗多由隐居不仕的文人和官场退居田园的仕宦者们创作。以安史之乱为分界线,初盛唐时期的田园诗人们生长在稳定繁荣开放的社会环境下,他们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创作风格呈现出悠然意趣与飘逸洒脱的特质。然而安史之乱爆发后,战争对田园诗人的创作风格产生了深远影响。一方面,创作于和平环境下的田园诗歌,依旧流淌着悠然的意趣与田园的宁静。另一方面,经历过战乱摧残的诗人们,作品常以孤寂沉郁的色调真实展现了农家生活的艰难困苦,字里行间透露出深深的辛酸与无奈。通过对比安史之乱前后田园诗歌关于田园风光、“农家人”、田园生活的描绘,我们可以深入了解战乱给百姓生活带来的苦难,以及安史之乱对唐朝田园诗风的深刻改变。

一、田园风光的描绘

诗人笔下的田园风光多源自游历过程中所见到的各地山水景色,或者诗人自己家乡的美丽风景。孟浩然传世之作《过故人庄》中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描绘了绿树环绕的村庄与远山依稀相接的静谧景象,给人一种清幽而不孤僻的美感。与孟浩然齐名的王维在描绘田园风光方面同样出色,他在《新晴野望》中写道:“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其勾勒出了一幅优美的农家景象:雨后初晴,原野显得格外空旷,视野中看不到雾起尘埃。村口的城门紧邻着渡口,村庄的树木与溪流相连。田间的流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碧绿的山峰在远处山脊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迷人。盛唐时期的田园诗人钟爱描绘田园风光,他们笔下的田园常展现宽阔的视野与秀美的景色。王维的其他诗作,如“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屏居淇水上,东野旷无山。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淇上田园即事》),皆为此类田园诗的杰出例证。这一时期的诗人们描绘的是不同的田园气候和景色,相同的是明朗、清新的写作风格。

安史之乱的爆发一扫往昔的盛唐气象,也改变了田园诗人的心境:国将不国,何以为家?“诗圣”杜甫以《落日》为题,写道:“落日在帘钩,溪边春事幽。芳菲缘岸圃,樵爨倚滩舟。啅雀争枝坠,飞虫满院游。浊醪谁造汝,一酌散千忧。”诗人寓情于景,虽是在写眼前破败的田园景象,但仿佛又在描述残破的山河,内心深处始终担忧着灾难之中的国家,也许只有浊酒一杯才能暂时消解诗人内心的忧愁。杜甫的《晚晴》写道:“村晚惊风度,庭幽过雨沾。夕阳薰细草,江色映疏帘。书乱谁能帙,杯干可自添。时闻有馀论,未怪老夫潜。”前两联描绘了山村傍晚深幽的景象,后两联则表现了诗人隐居村野,书籍凌乱无人整理,酒杯空了自己再斟。诗人时常听到他人谈论世事,但庆幸自己没有受到责怪。

安史之乱平定后,涌现出了大批田园诗人,归隐山林对诗人们来说无疑是逃避现实的好归宿。中晚唐时期的田园诗作保留了盛唐时期的恬淡悠然,如“春半南阳西,柔桑过村坞。娉娉垂柳风,点点回塘雨。蓑唱牧牛儿,篱窥茜裙女。半湿解征衫,主人馈鸡黍”(杜牧《村行》),“青枥林深亦有人,一渠流水数家分。山当日午回峰影,草带泥痕过鹿群”(项斯《山行》),“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王建《雨过山村》)。但也有很多诗作深受杜甫诗风的影响,格调孤寂沉郁,如“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滁州西涧》),“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李贺《伤心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只有饱受沧桑的人生经历才能刻画这么清冷寂寞的风光景色。

二、“农家人”的描绘

盛唐诗人笔下“农家人”普遍具有热情好客、淳朴善良的特点。孟浩然《过故人庄》中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三联诗句,分别描述“故人”的盛邀、款待以及临别时再约的情境,“农家人”热情相待,客人轻松愉悦,这对于宾客双方来讲是再好不过。孟浩然《采樵作》中的“日落伴将稀,山风拂萝衣。长歌负轻策,平野望烟归”,展示了“农家人”在日落时分,任凭山风尽情吹拂衣服,拄着木枝制作的拐杖,唱着歌,望着平原的炊烟回家的场景。《采樵作》塑造出的“农家人”形象不同于《过故人庄》那般豪迈大气,我们可以从中体会出“农家人”农作的辛劳、生活的困苦,也能体会到“农家人”苦中作乐的精神和乐观向上的态度。宋之问《蓝田山庄》中的“辋川朝伐木,蓝水暮浇田。独与秦山老,相欢春酒前”与孟浩然的《采樵作》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秦山老”早晨伐木,傍晚浇田,劳作之余也能与诗人共饮美酒。“农家人”的生活虽然清贫,但也惬意。渔业在广义上同样属于农业范畴,李颀《渔父歌》中的“白头何老人,蓑笠蔽其身”“持竿湘岸竹,爇火芦州薪”“绿水饭香稻,青荷包紫鳞”六句诗写尽“渔父”的农人形象,“浦沙明濯足,山月静垂纶”“寓宿湍与濑,行歌秋复春”四句诗将“渔父”的悠然意趣表现得淋漓尽致,与传统从事种植业的“农家人”对比,渔人干活儿的环境不同、方式不同,甚至穿着有所差异,但是盛唐气象下所有的“农家人”吃穿俭朴,日子却过得格外有奔头儿。此外,王维《奉送六舅归陆浑》中的“条桑腊月下,种杏春风前”与《丁寓田家有赠》中的“晨鸡鸣邻里,群起从所务”,以及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中的“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都对“农家人”的热情好客、淳朴善良不吝赞赏。

安史之乱的爆发,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动荡,唐王朝由此国力锐减,民生凋敝。为了挽回局面,唐王朝大量征收徭役赋税,百姓苦不堪言。“诗仙”李白曾在唐肃宗上元二年(761)游览五松山时,在山脚下的农妇荀媪家借宿,受到热情款待。李白在目睹了农家的辛劳和贫苦后,有感而发创作了《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根据时间线索,此诗成于安史之乱爆发后的一个农忙时节,“不夺农时”是中国古代封建王朝的历来教训,诗中并未出现男主人,只有荀媪和邻女不辞辛苦,努力劳作。这充分说明了战事的残酷以及战争给百姓生活带来沉重的赋税徭役。但是即便在如此困苦的生活中,农妇仍然热情款待客人,保持着“农家人”的善良和淳朴的特质。

安史之乱平定以后,藩镇割据的局面逐步形成。在中央权力式微,地方势力膨胀的社会背景下,叛乱频发。为了解决叛乱,各地征农兵、加赋税现象普遍。纵观整个中晚唐时期,再也没有实行唐太宗时期的轻徭薄赋政策,“农家人”的生活条件始终无法达到盛唐时期的富足标准。白居易的《观刈麦》写道:“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其塑造了农忙时分,淳朴的“农家人”辛勤劳作的形象,但是他们劳动如此艰辛也只能食穗充饥肠,可见征税力度之大,给百姓带来的苦难之深。无独有偶,张籍代表作《野老歌》写道:“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其深刻揭露出“农家人”在租税剥削下的悲惨生活,很多农民田亩少、赋税多,耕作一年只落得在山上拾橡子充饥的下场。

三、田园生活的描绘

在田园诗中,诗人往往以敏锐的笔触,或多或少地捕捉并再现了田园生活的方方面面。盛唐时期的田园诗人,广泛取材于自然、农事和乡间生活,创作了一系列富有特色的田园诗作。孟浩然的《田家元日》写道:“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我年已强仕,无禄尚忧农。桑野就耕父,荷锄随牧童。田家占气候,共说此年丰。”诗人以亲身经历描绘了一幅与农夫、牧童从事田事劳作的生活画卷,俨然一副地道农民形象的诗人跃然纸上。王维《奉送六舅归陆浑》是写给归隐田家的舅舅的诗作,“条桑腊月下,种杏春风前”是诗人想象舅舅在腊月的时候修剪桑枝,春风轻拂的时候种下杏树。这样快活美丽的想象画面,怎能不让人心生向往?王维对田园生活的描绘不单通过想象,《渭川田家》是诗人近距离观察渭川农家后有感产出的佳作:“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诗人目睹了农家的一草一木,黄发垂髫的怡然自得,心中涌起无尽的羡慕之情。虽然村庄里的每一处景物看似平常,却让诗人倍感向往。在这种田园风光的映衬下,诗人得以暂时忘却官场生活的沉闷,获得心灵上的宁静与舒展。

“诗圣”杜甫因以诗歌记录安史之乱后的社会生活,亦被誉为“诗史”。杜甫经过中原战乱后,定居成都草堂,田园诗歌《江村》展现了当时的生活场景:“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一作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诗人前三联貌似在为我们塑造一个“事事幽”的农家生活场景,直到通读尾联,我们才发现诗人看似“事事幽”的生活背后蕴含数不尽的无奈辛酸,而这种无奈辛酸又在多少农家和乐安静背后隐藏。

诗人元结在《贼退示官吏》中详细总结了安史之乱前后田园生活的巨大改变:“昔岁逢太平,山林二十年。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井税有常期,日晏犹得眠。忽然遭世变,数岁亲戎旃。今来典斯郡,山夷又纷然。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诗人本在太平盛世隐居山林二十年,生活宁静而安逸,田租赋税也有固定期限。然而,战争爆发后,昔日的安宁被彻底打破,小小的山庄成了盗贼都不抢劫的地方,百姓的困苦和悲惨令人心酸。

纵览中晚唐时期的田园诗歌,我们最能体会到战争带给田园生活的深远影响。短暂的和平年代里,田园富有生机,百姓充满活力,共同描绘出一幅欣欣向荣的田园生活画卷,如“朝出沙头日正红,晚来云起半江中。赖逢邻女曾相识,并著莲舟不畏风”(张潮《采莲词》),“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渔歌子》)。但到了战争年代,田园是荒芜的,百姓是困苦的,田园生活一下子没有了生机,如“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杜荀鹤《山中寡妇》),“丁壮俱在野,场圃亦就理。归来景常晏,饮犊西涧水。饥劬不自苦,膏泽且为喜。仓禀无宿储,徭役犹未已”(韦应物《观田家》)。诗歌如同历史的明镜,映射出时代的风云变幻。安史之乱对唐王朝的影响深远,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拉开了几百年的战乱序幕,带给了百姓苦不堪言的赋税和徭役。田园诗人善于用笔描绘眼前的生活画面:和平年代,他们的笔下是宁静悠然、意趣盎然的田园风光;战乱年代,诗中的田园变得荒凉萧瑟、破败不堪。唯有将不同时期的田园诗歌汇聚在一起,才能完整清晰地映射出唐朝的历史,揭示“农家人”田园生活的具体变迁,从而使读者深刻体悟到和平是百姓最美好的愿望,战争则是他们最大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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