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槲包香
作者: 赵正午我的老家在秦岭东脉熊耳山脚下,吃槲包是伏牛、熊耳山区独有的端午民俗。槲包的主要原料是黍米。离端午节还有十多天,门外的剥米机便突突突地欢叫起来,扬起的米糠给父亲全身涂上了一抹暖暖的夕阳。正放麦忙假,我和小伙伴三五成群地进山去掰槲叶。槲树和桦树、青冈树相似,树叶也极像,但槲叶宽大如掌,厚实的背部有一层毛茸茸浅白,俯下身去能闻到淡淡香气。初夏时节,灼灼的阳光从浓密的枝叶缝隙挤进山林,一下子变得温顺又漫不经心,脚下腐叶松软,耳边鸟声啁啾,我们徜徉在绿浪起伏的林海里。采几颗山杏入口,酸爽滋味叫人直打激灵。掰下的槲叶捆扎成把儿按进筐,喜悦随着沉甸甸的感觉汹涌滋长。
掰回的槲叶先要漂洗。被开水焯过的槲叶颜色会变得越发暗绿,我和姐姐用箩筐将这些槲叶抬到小溪边,把叶子两面对搓掉细毛和虫蛹,再在流水中一张张漂洗干净。看着一摞摞清清爽爽的槲叶泛着柔和的光,听着大婶们啧啧不绝的夸奖声,我也止不住小脸兴奋得通红。
五月初四包槲包才是我最得意的一天。一大早,母亲就把淘洗干净的黍米和花生仁、豌豆、红豆泡上。午饭后,我安安分分地在小马扎上坐定,看母亲拿五六片槲叶错开摊在左掌,俯身拿右手在盆里划一道优美弧线,捞一把黄灿灿米粒摊匀在槲叶上,再抓几颗花生、红豆点缀其间,三下两下便包裹成一扇扁舟状的槲包。
我要做的,便是伸直了双手,把这一扇槲包攥住端平了,等母亲再包好一扇,两扇相拥着用笋绳扎紧,一捆槲包便告完工。通常,每家都要包上一二百捆槲包。至今,槲包也是我所见过唯一成对儿制作的美食,“互抱”的亲昵模样更是深深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端午节这一天,一定要起个大早。槲包早已在大铁锅里咕咕嘟嘟煮了半夜。潮润的空气里弥漫着香草和炊烟的味道。我随父亲涉过清凉的溪水,直奔不远处的山崖。山崖上的艾草足有半人高,不一会儿工夫我们便割下一大捆来。扛着艾草小跑回家后,槲包已经煮熟出锅,热腾腾地在屋檐下散发出扑鼻的香气。不由分说,我抓起一捆,细一瞧,米粒金黄,豆粒红润;咬一口,黏香软糯。母亲一边嗔怪贪食槲包伤胃,一边把艾草一束束拧成长辫,插在门楣和窗棂上。艾草能驱瘟避邪,风干后便是上好的蚊香,冬天煮水能祛风寒,是农家最常用的一味芳香化浊的中药。厢房里,姐姐和一帮小姐妹正为颈腕上的香囊和五彩绳叽喳个不停,见父亲端了一个酒盅出来,立马鸦雀无声了。我知道,是雄黄酒。父亲先在我们每个人的耳道、鼻孔口涂抹一些,说是防止夏天小虫钻进脑子里。这还不够,他还要每人抿一小口,说是驱虫解毒。看一眼红黄相间的酒,姐姐咧着嘴咝咝吸着凉气,我闭上眼睛豁出去嘬一口,一股热辣辣的火立马从嗓子眼儿一直烧到肚脐眼儿。
但雄黄酒却不是我最恐惧的,内心深处,我一直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奶奶说白娘子便是在端午节喝了雄黄酒才现了蛇精原形的,我因此时时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现出什么原形,从此再也不吃槲包了。于是喝了雄黄酒后的几天我总是惴惴不安,瞟见墙角的壁虎都会心惊,夜里一醒来就条件反射地摸摸手脚,确信温润光滑依旧才又安然入睡。
煮熟的槲包要吃上半个月,而且越馏越筋道,下地干活儿也最顶饥。正是夏收时节,因了槲包的缘故,火热的劳作间隙也多了几分过节的温情和惬意。顶一头麦秸,咬一口槲包,心头立马飘过一片荫凉。
二十岁来到城里,竟发现很少有人知道槲包为何物。端午时,除了粽子、香囊,也会有艾草,但总觉得无趣。奇怪的是,女儿自小便对槲包情有独钟,临近五月便嚷嚷着要吃,于是母亲就年年送一些过来,在冰箱里冻了,我家的端午便又找回了年少时绵长醇香的味道。
更加欣喜的是,这些年电商走进了田间地头,真空包装的槲包得以随着快递走遍天南海北。在乡亲们腰包越来越鼓的同时,纯绿色天然的槲包,不知会让多少游子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