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语录
作者: 石云英一望无际的麦子,翻滚着金色的波浪。母亲手握镰刀,灰色的大襟布衫后背被汗珠湿透,她没有停下挥舞的镰刀,而是继续不敢倦怠、不敢直腰地龙口夺食……麦收时节,又逢母亲忌日,我遥遥想起已在天国的母亲,想起她的音容笑貌,想起她的朴素的人生哲理,以及她对我的影响和教导。
母亲不识字,仅在土地改革时上过扫盲夜校班,会写自己的名字。小时候有月亮的夜晚,母亲把纺花车子搬到院子中间,我就近躺在她身边的凉席上,在纺车的嗡嗡声中,听母亲给我讲故事,说各种俚语和小曲。她的嗓音像百灵鸟一样婉转悠扬,我至今仍记得她对着我小声吟唱《妇女自由歌》的情景。如今,母亲虽然和我阴阳相隔,但她教育子女为人处世的智慧已根植于我的心中。
宁叫身受症,不叫脸受症
母亲干活儿利索。大集体时割麦,几十个女劳力每人分六垄,一字排开,镰刀飞舞,热火朝天,那个阵势现在想想都有点儿激动。母亲总是割在最前边,且麦茬最低。一趟(方言,用于成行的东西)割到头,她才肯直腰擦汗。稍微缓一下看哪位年长的落在最后,她便顺着她那几垄迎头去割,直至接上。
生产队运粪,男劳力挑,女劳力抬。母亲总让我和同龄的身高差不多的女伴一组,她和弟弟或小妹一组。45度角的扁担,粪筐总在母亲腿边,她还不忘给装粪的人说:“拍瓷实,跑一趟不容易,别洒出来。”
母亲常说:“力气是个啥,吃一个馍就有了。”麦收时节,她会把我们几个撵到几道沟的路上去拾麦。生产队的拉麦车过一趟,路边的枣刺都会挂掉几根麦穗,若遇一个小坑颠一下,车上也会抖落几根麦穗,有时幸运一晌能拾两个麦穗。整个麦收结束后,且在秋播前,母亲还会带我去麦地拾麦穗和麦粒。那年月,我家人口多,劳力少,年底算账还会透底。但母亲从不自卑,从不气馁,分粮时分得理直气壮。她知道儿女都在长大,只要不偷懒耍滑,没人会在背后笑话你,日子会越来越好。
吃亏是福,吃亏人常在
生产队时摘棉花,社员多有怀揣腰藏的现象,老实的也将裤兜塞得满满的,大家心照不宣,毕竟谁家都有几个半大孩子要吃要穿。下晌仓库交付棉花,待保管员过秤记账后,两只手抓两个包袱角往大堆上一倒,包袱一缠一卷一夹,两大把籽棉便拿回家了。对于这种明偷行为,保管员有时也睁只眼闭只眼。若哪天保管员黑着脸,大家都会老老实实把包袱抖得像迎风招展的红旗。
那时的农村小学有麦忙假和秋忙假,我也会跟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我看社员们偷棉花心中气愤,在母亲身后嘟囔:“他们偷的生产队的东西,也有咱家的一份!日后分棉花时,咱家就分得少了!”母亲一般不搭理我,只是在生产队拔花柴前,领着我返回摘过的棉花地,看哪里还有白色的影子。母亲会从棉花壳里找出残存的一丝一缕的战利品,哪怕手被硬尖扎的都是血丝。有时幸运,还能发现叶子下面藏着的绿色花疙瘩,拿回家晒两天,花嘴会自然张开,也能抠出几块像蒜瓣一样的短绒棉,和分的棉花搅在一起不耽误用。最后一次摘棉花一般安排在下午,待我们返回时,天色已暗,我们和其他几个拾花人一定磨蹭到天黑得完全看不见才肯离开,一路上开心地聊着谁手快拾得多,谁眼尖收获大,全忘了肚子饿得咕咕叫。
对公是这样,对私的人情往来母亲也是从不占别人一丝便宜。那时左邻右舍没有不借的东西,今天你借邻居一盆面,明天他借你家一碗油是家常便饭。我是老大,家里这些事一般都是我干,还面粉时母亲总轻轻蹾两下让面瓷实些,上面再冒个尖。母亲总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邻居陈婶的五个孩子和弟弟妹妹同龄,个头儿也差不多,每次出门行人情都来我家借衣服。她穿母亲的,也会给她的几个孩子借几身。这时母亲总会特意交代:“回来不用洗,我几个娃穿几天再洗。”陈婶还衣服时也会带些点心吃食给我们。但衣服不让弟弟妹妹再穿,母亲会洗掉饭渍和灰尘,再叠得板板正正地收起来,以便我们出门时再穿。
如今,我也过了古稀,从一辈子的经历和周围朋友身上发生的故事感受到,正直做人,遵纪守法真的不吃亏,该是你的,老天自会给你。我也常现身说法讲给子侄们听,让他们也记住他奶奶的话:“吃亏是福,吃亏人常在。”
不打不长记性
作为长女,我从小就是邻居眼中手快、腿快、嘴快的勤快人,父母也十分珍视我(因我上边有一个姐姐夭折)。父亲从没舍得动过我一指头,和母亲倒是闹过两次矛盾,但与长记性没有关系,几个弟弟倒是挨过不少打。
十岁那年春节前,父亲杀掉喂了一年的猪,打发了杀猪人一副下水,卖掉全部猪肉,只留了几个猪蹄给我们。母亲让我和七岁的弟弟去给外婆和大姨送点猪肉过年。
我俩一路出发,我用破麻包背着猪头,弟弟用一个竹篮装着几块内脏。我嫌那个麻包难看,也有点儿重,而且路远,不记得用啥话哄得弟弟和我互换,他把猪头径直背到庙底沟大姨家,我提着篮子轻飘飘地前往王庄舅舅家。
我小时愿意去舅舅家,因舅母脾气好,每次去都给我做豆馅馍和炒青菜。不想走了我就住一夜,夜里和她们拱在一个炕上,和她们一起玩闹。那次舅母照例领我在矿山厂职工食堂洗了澡,晚上在露天广场看了电影。第二天,我高高兴兴地返回家中。
推开大门,不记得母亲当时正在干啥,墙角抄起一把扫帚(平时只拿笤帚),气呼呼地开始撵我。母亲当时三十岁,我跑不过她,也不知为啥打我,眼看就要追上,我推开大门一溜烟钻进路边的玉米地里。那天晚上,我也没吃饭。父亲从玉米地里把我找回。躺在炕上,我细细反思,母亲一定怪我私自换了两家的礼物。
直到成年,我已调入商业局工作。春节时,下属各公司都会为局机关工作人员准备节礼,有一年食品公司给每人准备一个猪头,称好斤量用一个纸捻塞进猪耳朵里,我们拿着纸捻到总务交钱即可。我们科长知道我家八口人,就让我拿个大的。那年春节,母亲不仅整出猪舌、猪耳、猪拱嘴(猪鼻)几个凉菜,还熬出一盆冻肉,漂着油花的凉粉汤我们一家喝到正月十五。
那时我才明白,因我偷懒臭美,自作主张,辜负了母亲孝敬姥姥的一片赤心,真该让母亲拍一扫帚解气。
1966年9月,我在家务农。一天,大队干部来我家,说学校通知我去北京进行交流活动,还说他有几斤全国粮票借我拿上。父亲急忙跑到我另外两个男同学家里,他们都说没接到通知,估计下一批。母亲看我们忙碌准备,一句话也不说,当时三弟刚出生没几天,感觉她不想让我去也不说。第二天,我带上一身换洗衣服,拿了一个馍出门往西站二中学校赶。母亲跟在我身后,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走走停停,出村已到雷家湾。母亲看撵不上,就从路边拾起一块砖头朝我腿上砸来,虽没砸中,我还是停了下来,母亲也坐在路边歇息。我俩对峙了一会儿,母亲开始返回,我也慢腾腾地跟在后面回了家。后来听说大坪和张赵的两个女同学结伴去了北京。
我和母亲怄气,不伺候她月子,只去生产队干活儿。母亲也不需要人伺候,我奶奶去世得早,母亲没见过婆婆,生育七胎,一般休息三天后就下地做饭干家务,一家人的吃穿都要从她手上进出。
长大后,我才理解母亲当年是担心我的安全问题,那年我不到十四岁,新城(三门峡)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现在我也有了孙女,她有时出去玩,我千嘱咐万交代,一定要有伴同行,若是形单影只我也坚决不同意。
母亲的言传身教影响了我姐弟六人,我们一辈子做人实实在在,做事踏踏实实,对人谦和诚恳,都留下了不错的名声。现在我们也都做了爷爷奶奶,也常用母亲的语录教育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