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融与开拓:传统戏曲与当代小说的“互文”作品研究

作者: 梁嘉茹 陈勇

“文本”研究作为当今文学研究的热点,与其关联的“互文本”“跨文本”及“互文写作”的研究也随之备受关注。不同文体之间本具备“互文”的潜能,加上小说与戏曲同属于叙事文学,相似的艺术特点和表现形式使二者的“互文”融合尤为明显。因此,本文将以“互文”为切入点,选取当代一些典型的戏曲小说作为研究对象,旨在探究“互文”手法如何参与到当代戏曲小说的建构过程中,以及作家如何实现不同文本之间的“交融”与“开拓”。

一、“异流”而“同源”:戏曲与小说的“互文”历史关联

“互文”理论在中国和西方都有着独特的发展历程。“互文性”最早由法国符号学家克里斯蒂娃提出:“任何作品的文本都是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符号学》)而追溯国内的理论源头,“互文”一词最早出现在古代训诂著作中,其定义为“参互成文,合而见义”(《论语·庸也》),是一个专门的训诂术语。可见,“互文”虽是“舶来品”,实际上与中国的“互文修辞”“文体互渗”等传统密切相关。

(一)小说与戏曲的“互文”渊源

小说与戏曲的“互文”渊源久矣。追溯二者的“互文”传统,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首先,宋代“说话”技艺的繁盛,使戏曲与小说开始互渗交流,催生出“北杂剧”和“南戏”。第二次戏文互渗出现在元末明初,“取经戏”“水浒戏”直接推动古代长篇小说《西游记》《水浒传》的面世。第三次戏文互渗则达到了顶峰,清代《红楼梦》的流传,标志着小说对戏曲题材、结构等内容进行了共融转化。

(二)当代小说与戏曲的“复婚”

汪曾祺曾指出:“中国戏曲与文学—小说,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戏曲和文学不是要离婚,而是要复婚。”(《中国戏曲和小说的血缘关系》)这说明当代戏曲与小说的发展,需回归到相互“交融”的亲密关系中。

当代小说与戏曲的“复婚”主要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涌现出白先勇、李碧华、叶广芩等代表作家。后期的戏文融合,则尝试借助文学作品介入到“文化传承”的现实处境,实现戏曲精神内蕴与当下社会问题的有机融合,以《青衣》和《秦腔》最具代表性。

历史证明,中国小说与戏曲的共生发展,具备从古代起源,绵延至现当代乃至当下的悠久“互文”传统。

二、“以戏衬文”与“以文拓戏”

纵观当代小说与戏曲的“互文”作品,笔者认为,根据“互文”的功能,可将其大致分为两类:一是“以戏衬文”,即强调戏曲对小说语言、内容等的浸润功能;二是“以文拓戏”,即侧重小说对戏曲性格、精神等的传承价值。为凸显研究的对比意义,笔者选取了四部不同时期的典型文本:白先勇1966年的《游园惊梦》、李碧华1985年的《霸王别姬》、毕飞宇2000年的《青衣》,以及贾平凹2005年的《秦腔》。通过对比分析,旨在反映戏曲在各历史阶段的兴衰变迁情况,总结戏曲小说于不同时期的创作风格变化。

(一)“以戏衬文”:戏曲浸润小说语言、内容主题及美学意蕴

1.《游园惊梦》:虚实交织的一场“惊梦”

“以戏衬文”的“衬”意指“衬托”,指的是戏曲故事既作为小说取材与发展的背景,又服务于作家对于小说文本的改写。小说《游园惊梦》则成功实现了对汤显祖同名戏曲的旧剧“新”编。

第一,戏曲韵文增强语言艺术美感。当代作家自觉于小说中征引戏曲韵文,使小说语言浸润出一种古典、含蓄、抒情的美感。例如,小说《游园惊梦》就是将昆曲唱词完美融入小说语言的经典之作,其作者白先勇在该小说中化用了细腻委婉、至情至美的昆曲唱词,不仅描摹出钱夫人在宴会中复杂的内心活动,还成功以戏文“衬托”出小说绮丽婉约的语言风格,增强了文本的音乐美、画面美及意境美。

第二,“戏中戏”结构蕴含着故事情节、人物命运。“以戏衬文”是作者对于叙事技巧的探索,戏文发挥着线索作用,既“衬托”了小说叙事的严密性,又暗示着故事情节的发展。白先勇借助【山坡羊】中的唱词“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暗示了钱夫人与郑彦青的偷情欢会的情节;而在人物命运安排上,戏曲不仅为小说营造出另一个平行空间,还“衬托”出人物早被预设的悲剧结局。白先勇有意让“杜丽娘”作为钱夫人亲自演绎且名噪四方的角色,暗示钱夫人是平行时空中的“杜丽娘”,进而产生“互文”手法下人物命运注定重合的效果。读者既产生阅读期待,又会发出原来命运是不可改变的人生感叹,深化了小说伤悼逝去年华、悲慨物是人非的主题。

2.《霸王别姬》:跨越时空的一次“诀别”

小说《霸王别姬》提取项羽与虞姬的经典故事内核,抓住“别”字,展示了一对搭档接近六十年的分合,生动描摹出一次跨越时空的“诀别”。

第一,对角色身份及性别意识的改写。李碧华对《霸王别姬》的“以戏衬文”改写,突出体现为不拘于男女之恋,而是大胆写出一种极致、偏执的爱恋情愫。在角色身份改写上,小说中的主人公不是身份尊贵的西楚霸王项羽与歌姬虞姬,而是扮演这两个角色的一对唱戏穷小子,对其角色身份的下移,“衬托”出通俗小说趋于平民化、世俗化的审美趣味;在性别意识改写上,长期的科班训练使得男旦程蝶衣的性别意识不断模糊,加上入戏太深,他未能将本我与舞台角色进行理性分割,因而对师兄段小楼产生一种依赖、病态、畸形的单相思。李碧华对男旦进行的这场文学想象和性别试验,意在表明“乱世下错乱的情欲必将走向自我毁灭”的主题,这也与“霸王别姬”故事本身的历史警醒意义相契合。

第二,对戏曲发展结构的沿袭与改写。《霸王别姬》中的段小楼与程蝶衣在小说中也经历了如项羽与虞姬般的相识、相知、相爱及相别过程,说明“以戏衬文”的手法还体现在对原戏曲发展结构的闭环沿用。不同的是,小说更为注重时代对人物宿命的影响。程蝶衣与段小楼结尾相遇于香港,程蝶衣再度演唱“霸王别姬”的经典段落,正式终结了两人的爱恨纠葛,“衬托”出这次跨越时空“诀别”的厚重时代烙印。

(二)“以文拓戏”:小说传承戏曲性格、艺术精髓及精神品格

“以文拓戏”的“拓”意指“开拓”,指的是对传统戏曲新的拓展。作家尝试“开拓”出为伶人立“新”传的小说题材,旨在“拓宽”戏曲艺人形象的多面性,以毕飞宇的《青衣》、贾平凹的《秦腔》最为鲜明。

1.《青衣》:美与丑、善与恶的融合

《青衣》以戏曲行当的“青衣”为题,这一作品的广受好评,启示后世以伶人命运是否具有“青衣”特质作为分类标准,将符合的文学作品纳入“青衣题材”小说,引领着一股“青衣热”的浪潮。

第一,挖掘丑角的审美意义。作者毕飞宇“以文拓戏”手法体现在,“开拓”出筱燕秋这一外表美与内心丑、伪装的善与本性的恶相融合的丰满人物,该形象的饱满与人性的复杂发人深思,也与戏曲于丑角中彰显“丑中见美”的表演原则相契合。为扮演京剧《奔月》中的“嫦娥”一角,筱燕秋不仅对身体下狠手,采用极端的方式节食减肥,还牺牲自己的肉体与尊严,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换取登台演出的机会。作者揭露出筱燕秋美丽皮囊下狠毒、疯狂、自私的灵魂,将这些对立面集中统一在同一人身上,旨在折射出戏曲艺人在名利场的诱惑下从痛苦挣扎、泯灭人性到最终走向自甘堕落的绝境,流露作者对其的深刻同情、否定与批判,也彰显丑角背后蕴藏的极高审美价值。

第二,揭露伶人的精神困境。别林斯基曾说过:“典型人物是一个特殊世界的人们的代表。”(《别林斯基论文学》)戏曲艺人作为一个身份特殊、生平遭遇丰富且有深厚传统文化底蕴的群体,往往被学界视作研究的“类的样本”。《青衣》中的筱燕秋,对艺术的追求已经到了偏执、癫狂的地步。由此可见,毕飞宇“以文拓戏”的目的在于揭示伶人所处的共同精神困境—为戏疯魔、人戏不分、身份意识模糊,她们唯有在戏台上,才能感知到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故长期处在一种“生命深处无法消解的精神状态”(徐安辉《生存的精神状态及其悲剧—毕飞宇小说〈青衣〉解读》)。《青衣》的面世,标志着戏曲与小说的“互文”融合,已然“开拓”到探索人类精神世界的艺术境界。

2.《秦腔》:乡土传统与现代文明的冲突

纵观贾平凹的小说《秦腔》,文中引用秦腔戏文有一百余处,是“以文拓戏”手法的杰出作品。与前文提及的《游园惊梦》《霸王别姬》的直接引用不同,小说中随处可见的秦腔戏文,形成了清风街中秦腔与秦地人民的血肉联系,具有厚重的文化底蕴与地域色彩。

第一,人物性格彰显地方戏曲特质和艺术精髓。伶人日复一日的戏曲表演,使部分戏曲特质渗透其性格构造中。因此,作者笔下的人物性格与对应的戏曲特性往往相得益彰,达到“以文拓戏”的“互文”效果。白雪作为清风街中象征纯洁美好的“灵魂人物”,不仅是本土地道的秦腔传人,更是秦腔的化身。她倾尽所有寻找秦腔的生存之道,实际上也彰显秦腔坚韧倔强、生生不息的戏曲特质和艺术精髓;而作为清风街传统秩序的守护人,夏天智始终将自己视作秦腔的保卫者,自费出版有关秦腔脸谱的书籍,以一己之力对抗着深受城市文明影响的儿子夏风,也侧面映衬出秦腔执着顽强、不容磨灭的艺术灵魂。小说通过描摹坚守艺术理想的人物形象,有助于让地方戏曲真正“鲜活”起来。

第二,小说主旨隐喻戏曲精神品格和传承现状。作者“以文拓戏”的手法还体现在借人物的抉择,来暗示当时戏曲的精神品格及传承处境,发扬当代小说对戏曲的传承价值。面对城市化给秦地带来的急遽变化,《秦腔》中的白雪依旧选择成为时代的一名“逆行者”,毅然拒绝夏风要她辞职到省城工作的要求,留在日渐式微的乡村剧团中守护传统秦腔文化。该形象的塑造,是对秦腔坚韧不屈精神品格的一种隐喻。但白雪最终遭遇曲折坎坷的命运,亦象征着“以秦腔为代表的乡土传统文化所必将经历的收缩与阵痛”(吴金娇《论中国当代小说对戏曲文类的借用》)。小说主动将秦腔上升为秦地的重要文化符号,为其所处的艰难处境发声,表明了“互文”写作手法已然介入到“文化传承”的时代命题中。由此可见,戏曲题材的“互文”作品,正致力于“开拓”出书写乡土社会、坚守民间立场、传承传统文化的当代寻“根”过程。

三、反思批判:“互文”手法的局限

通过对该类型题材“互文”文本的深入剖析,不难发现,戏曲与小说的“互文”具有一定局限,即戏曲与小说两种文体存在互斥现象,读者阅读“互文”文本的难度有所提高,作家对戏曲本身及读者的接受水平缺乏深入的了解。

首先,戏曲与小说归根到底是两个互异的文本,小说是叙述体,旨在用文本“讲故事”;而戏曲则为代言体,重在以歌舞“演故事”。因此,过多曲文、唱腔、曲谱的穿插,既不利于小说的顺畅叙事,又影响戏曲本身表演、抒情、娱乐功能的落实。例如,《秦腔》开篇便隐喻大量唐传奇戏文,虽成功奠定文章悲凉的情感基调,但也暴露出情节进展缓慢、叙事拖沓的问题。

其次,对文学作品的接受者而言,多文本之间的“互文”渗透,增加了读者对于文本理解的阅读难度。例如,小说《游园惊梦》采用意识流、不可靠叙述的写作手法,仅仅借助戏文唱词来含蓄流露出主人公钱夫人的内心活动、性格特征及思想情感,情节流动性有余而推动力不足。

最后,对文学作品的创作者来说,作家的创作经验、艺术素养等因素的好坏都会对其是否正确运用“互文”手法产生影响。如果作家并不关心和考虑读者的接受水平,一味穿插戏文、曲谱等行业内专业术语,或在文本理解上向读者设下较高的背景储备要求,作品则存在“炫耀技巧和知识、不贴近平民大众”等问题;此外,如果作家缺乏一定的剧团生活经验,或对戏曲缺乏深入的了解和把握,则难以创造出彰显戏曲精神内核、真正打动读者的文学作品。

笔者认为,我们需要辩证看待作品中“互文”手法的运用,既要看到成功案例的启发意义,又要将“互文”的现存局限视作文学创作中不断完善的方向,方能推动该类型小说不断臻于成熟。

近年来,“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成为新的时代命题。如何以中国方式呈现中国故事,是需要当代作家长期思考与实践的问题。笔者认为,当代戏曲、小说“互文”作品的成功,表明了“互文”写作手法若与传统文化有机结合,能使传统文化走出边缘困境,且推动其实现向小说、舞台剧及影视剧改编的文化再生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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