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前盟”与宝黛的爱情悲剧关系探析

作者: 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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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令人惋惜,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非常复杂。林黛玉的性格、封建礼教观念、贾府环境等或多或少造成了宝黛爱情悲剧。除却现实因素,我们还可以从贾宝玉、林黛玉的上一世神话“绛珠仙草还泪”的角度出发,厘清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人的关系,探讨宝黛的爱情悲剧缘由。

一、《红楼梦》神话世界的隐喻意义

《红楼梦》以宝黛钗的爱情悲剧为线索,描写封建大家庭由盛转衰的故事,其中随处可见神话因素。炼石补天的女娲、无材补天被舍弃的顽石、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绛珠仙草、神瑛侍者、警幻仙子等形象使得整个神话世界充满虚幻的色彩。“在《红楼梦》中的神话世界中,本是由两个神话系统复合而成的:一是青埂峰下‘石头’下凡造历幻像故事……二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木石前盟’故事。”(梅新林《〈红楼梦〉神话新解》)“石头”幻形入世“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见证封建家族的衰落,“木石前盟”隐喻宝黛爱情的最终结局。神话世界与现实世界紧密相连,神话世界中的暗示、隐喻在现实世界中一一应验。甄士隐和贾雨村是连接、沟通两个世界的重要角色,他们“实际上即是《红楼梦》整个故事轴心从神界转入俗界的关键”(梅新林《〈红楼梦〉神话新解》)。两个现实世界中的人物也同样被寄予不同的象征暗示,甄士隐在经历骨肉分离、家道中落等人生坎坷后醒悟出世,被赋予更多的“神性”色彩;贾雨村老练圆滑,甚至徇私枉法,完全是“世俗”的形象,与甄士隐不同,贾雨村被塑造成俗世的代表。甄士隐与贾雨村既连接沟通神话世界与现实世界,又分别被塑造为“神”与“俗”的象征。

西方灵河三生石畔的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有灌溉之恩,绛珠仙草打算以泪报恩。在神话世界中,以“报恩”为主题的“木石前盟”神话转变成现实世界中的宝黛爱情故事。“‘木石前盟’以木石相爱的自然性原始意象象征了宝黛爱情的至真性、至情性和至圣性。”(张丽红《爱情原型的神话意象—论〈红楼梦〉“木石前盟”的象征意义》)如果从爱情的角度出发,宝黛之间确实可以用率真、至情来形容。首先,林黛玉与贾宝玉共读《西厢记》《牡丹亭》,林黛玉发现贾宝玉偷偷阅读《西厢记》这类书籍,她不但没有劝诫贾宝玉,反而被《西厢记》等书的内容打动。林黛玉对这两部书的态度也显现出她与其他闺阁女子的不同之处—她和贾宝玉都追求一种率真而自由的爱情。其次,林黛玉从不劝贾宝玉追求仕途经济,两个人是心灵的交流,更是灵魂伴侣。“木石前盟”本身有着很强的神话隐喻性,作为其中主人公之一的贾宝玉,本质上也是具有象征性的存在,将“木石前盟”与贾宝玉的象征结合起来思考,或许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探寻宝黛爱情的实质。贾宝玉的前生是神瑛侍者,在现实世界中他是“假”(贾)宝玉,《红楼梦》中还塑造了“真”(甄)宝玉这一形象。从他人的描述中看,甄宝玉和贾宝玉最初有着相似的性情,但甄宝玉后来立志读书、参加科举,而贾宝玉虽然也参加科举,心思却始终不在仕途上,背离父辈们的热切期望,其行为、想法离经叛道,与他所处的现实世界格格不入。贾宝玉就像是这个世界中的“假”人,性情转变后的甄宝玉更符合现实世界对男性的要求,是现实世界中“真”实的人。贾宝玉的身上总有一种虚幻感,口含通灵宝玉降生、丢失宝玉后又精神恍惚等事件,都暗示贾宝玉不同于常人的奇异之处。他的前生是神瑛侍者,本来就不属于他所生活的现实世界,最后贾宝玉走失也正是他向神话世界的回归。

《红楼梦》在第八回描写了“金玉良缘”的故事,“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共同构建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的感情关系。严格来讲,“金玉良缘”不能归结到小说的神话体系中。薛宝钗佩戴的金锁是癞头和尚赠送的,完全属于现实世界;但贾宝玉出生时口里含的通灵宝玉不是寻常之物,它的前生是青埂峰下的一块石头。“从人物关系上说,神话世界的‘石头’与现实故事中的贾宝玉构成一种虚实互补的对应关系:一方面,作为一个‘物象’,它是贾宝玉随身佩戴、形影不离、性命攸关的‘通灵宝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另一方面,作为一种‘意象’,它又是男主角‘生命史前’的神话原型—那块来自青埂峰下的‘顽石’。”(李淑兰《〈红楼梦〉神话结构及其隐喻意义探析》)通灵宝玉的实质是石头,并不是真正的宝玉,本质上具有二重性,同样,通灵宝玉的主人贾宝玉也具有鲜明的二重性。首先,他是“善”与“恶”的结合体,性格中有着人类原始的美好品质—贵而不骄、善良仁爱、性格纯真,能够善待身边的女性。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等情节都表现出贾宝玉对贾府中的丫鬟抱有怜爱、同情之心,并且能以平等的眼光发现她们的美。他也是王夫人口中的“混世魔王”,抓周时“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红楼梦》第二回)。他的父亲贾政认为他“将来酒色之徒耳”(《红楼梦》第二回)。贾雨村对贾宝玉的性格做了更为公正的评价,“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红楼梦》第二回)。贾雨村认为,贾宝玉不是淫魔,而是一个秉正、邪两气而生的奇异的人。贾宝玉既非大善也非大恶,是有正与邪二重性的结合体。其次,贾宝玉既是三生石畔的神瑛侍者,又是现实中贾府的宝二爷,从衔玉而生到丢玉后变得痴傻,再到中举后走丢,在作为血肉之躯的贾宝玉身上显现出不同于常人的虚幻神异色彩,给人一种虚实相生、神性与人性互补的感觉,通灵宝玉最终回归本质是回到青埂峰下变回顽石。贾宝玉看破世情,入了空门,石头和神瑛侍者都完成了从神话世界到现实世界再回到神话世界的过程,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第五回),所有的一切都好似红楼“梦”一场。

二、宝黛的爱情悲剧与神话构造

宝黛的爱情悲剧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首先,与林黛玉的性格有关。林黛玉率真不做作,举手投足流露出真性情,有时话语难免尖酸刻薄。贾母等都认为林黛玉不够稳重,且体弱多病,显然不能承担起贾府二奶奶的责任。其次,宝黛爱情与当时的封建礼教观念相冲突。封建礼教提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应该听从父母长辈的安排。贾宝玉和林黛玉的自由恋爱与封建礼教观念矛盾,不被当时的社会理解包容,纵是两人感情深厚,也只能埋藏在心里。再次,贾府是封建大家庭,从贾母到各房的夫人、小姐,她们在婚姻中都没有自由选择权,这种观念也深深地烙印在她们的心底。贾母不让林黛玉和其他姐妹听才子佳人的故事,一是担心这类故事对贾宝玉等人造成不好的影响,二是贾母并不认同才子佳人勇敢追求爱情的行为,她认为这种自由恋爱的做法是越礼的。从这个角度看,宝黛的爱情不但没有现实社会基础,也不会得到贾母和其他长辈的支持。以上都是比较普遍的造成宝黛爱情悲剧的现实原因,还不能忽略的因素是与两人密切相关的“木石前盟”神话,这则前世的神话暗示了宝黛今世的结局。

《红楼梦》中,和贾宝玉有着“信物”爱情隐喻关系的人物主要有三个,她们都是借助中介物(特定的信物)和贾宝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三个人物分别是林黛玉、薛宝钗和史湘云,她们的信物分别是“木石前盟”(或是绛珠仙草今世的眼泪)、金锁和金麒麟。这些信物的不同又暗示了她们和贾宝玉的不同结局。先来看史湘云的金麒麟。贾宝玉的麒麟是清虚观张道士赠送,史湘云的麒麟是一直佩戴,而且贾宝玉的麒麟弄丢过一次,这也就暗示贾宝玉和史湘云的关系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再来看薛宝钗的金锁。《红楼梦》详细交代了薛宝钗的金锁的来历,金锁上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与贾宝玉出生时口含的玉石上“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像是一对,而且癞头和尚告诉薛姨妈,要选择有玉的人相配,因此贾府内流传着“金玉良缘”的说法。“玉石”和“金锁”暗示的是贾宝玉和薛宝钗今世的关系,是一种比较实际的隐喻,两人是今世的缘分。

与“金玉良缘”相比,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木石前盟”有些抽象,类似于现实与理想的区别。“木石前盟”来源于贾宝玉和林黛玉上一世的神话。林黛玉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贾宝玉是赤瑕宫神瑛侍者,每天以甘露灌溉绛珠仙草,使得绛珠仙草得以久延岁月,“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红楼梦》第一回)。后神瑛侍者下凡造历幻缘,绛珠仙草为了报答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惠,也下世为人,将一生所有的眼泪还给他。如果仔细分析“木石前盟”的神话就可以发现,有以下几点需要注意:第一,绛珠仙草“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红楼梦》第一回),这里的“仅”字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理解为绛珠仙草有修成男体的可能性,不过这种可能性没有实现。第二,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最直接的关系是报恩与被报恩的关系,由于他们下世为人,恰好转世为一男一女,因此这种关系被简单化为爱情关系。假如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在人世为同性,那么他们之间是否会转变为“士为知己者死”的好友?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都只是绛珠仙草用来报恩的形式而已。第三,还需要注意的是绛珠仙草报恩的方式。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有浇灌之恩,绛珠仙草无以为报,只能用所有的眼泪来报答他。林黛玉的眼泪就是为报恩,或者说她就是为报恩而生,她与贾宝玉之间的爱情只是形式,并不是最终目的,当然也就不是两人的结局。林黛玉(绛珠仙草)用所有的眼泪报答贾宝玉(神瑛侍者),当眼泪流尽,也就是偿还完恩情的时候,恩情还完了,两人的关系也就结束了。《红楼梦》中,林黛玉去世的前一段时间内,自己也忍不住感叹“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红楼梦》第四十九回),也暗示她泪尽而亡完成报恩的使命。

“木石前盟”的神话也暗示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结局。这则前世的神话中并没有薛宝钗的身影,也就是说,就算没有薛宝钗,宝黛的结局依然会按照神话中的方向发展,这是前后关联的。宝黛的爱情悲剧对于薛宝钗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剧。先看薛宝钗平时对贾宝玉的态度,她不像林黛玉那样对贾宝玉有明显的倾向性,而是刻意保持和贾宝玉的距离,在得知贵妃赏赐的东西只有自己和贾宝玉是一样的后,她感觉“没意思”,并且庆幸林黛玉绊住了贾宝玉,不和自己纠缠。再看薛宝钗得知这门亲事后的反应,她刚开始“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红楼梦》第九十七回),如果薛宝钗的目的就是贾府二奶奶这个位置,那么她在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应该是高兴才对,她非但不高兴,反而觉得薛姨妈做事糊涂,并不能说她对贾宝玉一点儿感情都没有,至少贾宝玉并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能够托付终身的人选。薛宝钗是饱读诗书的传统大家闺秀,深受传统伦理观念影响,经常劝贾宝玉留心仕途经济,在她的观念中,“针黹女红”是女性分内之事,“仕途经济”是男性分内之事,按照这样的标准,薛宝钗理想中的另一半至少也是入仕之人。“黛死钗嫁”的结局也将薛宝钗推入了一段孤寂落寞的婚姻。宝黛的爱情悲剧和前世的“木石前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们的爱情表现得唯美又凄惨,还具有抽象性。薛宝钗的婚姻悲剧是一种现实性的悲剧,是封建大家庭围墙中众多女性的共同命运。

从现实出发研究宝黛的爱情悲剧有一定道理,从神话角度出发探究“木石前盟”与宝黛的爱情悲剧结局的隐喻关系也有自身的独特性。神话作为中国古代文学长河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本身就有强烈的隐喻性与象征性。“女娲造人”之于人类生命繁衍,“夸父逐日”之于部落迁徙,“盘古开天辟地”之于人类起源,等等,这些神话并不是凭空捏造的,而是有着现实的依据,是原始先民将认知中的现实艺术审美化的结果。从此,神话作为一种审美形式多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红楼梦》中的神话不止“木石前盟”一处,这些神话的加入使《红楼梦》具备理想与现实的双层审美内涵。研究《红楼梦》,当然不能绕开这些内涵丰富的神话,探讨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既需要考虑现实因素,又不能忽略“木石前盟”的神话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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