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中的悲剧意识
作者: 胡卫娜诗词发展到唐宋时期已至鼎盛时期。唐朝诗人享受唐朝政治繁荣昌盛带来的大好机遇,积极入世,同时也不免流露出内心孤寂悲苦的一面。到了宋朝,朱熹发展了儒家思想。从宋朝开始,文人们好像比前代更加积极地入世,一批拒绝生活堕落的世人不再选择归隐。他们也有对现世生活的不满和反抗,他们追求理想生活,对社会的改造已经无动于衷,即使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们也会怀疑其可行性,也开始怀疑人性,因此出现了一批具有悲剧特点的诗词作品。
唐朝是中国古代诗歌的盛世,唐朝繁华、开放、包容的政治环境为诗歌的繁荣提供了广阔的平台和创作的“底气”。这样的盛世也产生了生存真相的暴露与弥合之间的矛盾。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写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诗人感慨向前看,看不到古代礼贤下士的明君;向后望,看不到有志之士继往开来,看不见未来的英雄人物。这首诗以慷慨悲凉的调子,表现了诗人落寞的情怀,由此产生悲怆的情绪,让人潸然泪下。这种悲哀,常为封建社会许多的怀才不遇人士所共有,因而能产生共鸣。
刘禹锡在《乌衣巷》中这样写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是六朝贵族居住的地方,最为繁华,如今的朱雀桥边长满了野草花,乌衣巷口也不见车马出入,只有夕阳斜照在昔日的高墙上。过去栖息在王、谢豪门雕梁画栋上的燕子,如今也飞到寻常百姓的家里。荒凉破败的景象,让诗人对昔日繁荣而今衰败的现状感受真切。诗人感慨世事无常,让人们沿着燕子飞行的去向辨认,如今的乌衣巷已经是寻常百姓居住的地方了。诗人感怀历史变迁,人世沧桑。
李白是豪放派诗人,其人其诗均飘逸洒脱。但是,他在《月下独酌四首》其一中写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这首诗表现了诗人借酒浇愁的苦闷心理。当时唐朝开始衰败,李林甫及其同党排除异己,把持朝政。李白性格孤傲,自然受到排挤,身为士大夫,无法改变现状,也没有其他前途可言,只好通过饮酒赏月来排遣内心的孤寂苦闷。诗人虽然与月为伴,但不难看出,月亮高挂于天边,遥不可及,同时“皆是无情物”,诗人的苦闷溢于言表。诗人在诗中把寂寞的旷达不羁的个性和情感写得传神到位,细细品味便能感觉出诗中流露出的愁苦和不快。
李白到长安一段时日后,在《灞陵行送别》中写道:“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我向秦人问路歧,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古道连绵走西京,紫阙落日浮云生。正当今夕断肠处,骊歌愁绝不忍听。”
诗人写与友人的离别,“流浩浩”写出了诗人与友人之间那种依依惜别的情感,如浩浩的灞水。“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此句扩大了诗的意境。萋萋的春草,增加了离别的惆怅意趣,抒发了诗人绵长的情感。令人愁绝的骊歌触发了诗人深深的忧思,表现了诗人不忍离别的伤感之情。全诗借用“灞水”“紫阙”“古树”“春草”这一连串的意象,营造出一幅令人心神激荡的景象,透露出一种世事无常的意味,暗含淡淡的悲伤之情。离愁本就是伤感的,诗人写出了分别的无奈,同时也有对前途的担忧,一切伤感无从排遣,只能通过诗词来抒怀。
李白在悲剧真相中反复地追问,《把酒问月》一诗写道:“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青天有月来几时”这句,诗人把酒停杯,悠悠万世,写出了明月的亲切和神秘。接下来,诗人浮想联翩,提到有关月亮的神话和传说:月中玉兔为何不辞辛劳地捣药?嫦娥在碧海青天夜夜独处是否孤独寂寞?诗歌中流露出对神仙的同情,也流露出诗人孤苦的情怀。这首诗既是诗人对宇宙本源的求索与困惑,也是对生命价值的思索和探寻。李白喜欢喝酒,也喜欢吟诗,“举杯邀明月”,明月成为他的知己,李白将自己内心的痛苦和酸楚一股脑儿地向其倾诉。古往今来,多少人想要飞升,却总是徒然。明月的清辉普照着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人们,暗含人们不知道珍惜美好时光的惋惜之情。明月万古如一,人类世代更替,今人只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可贵的生命倏忽即逝。古往今来无数的人,已如流水般相继逝去,面对空中同一轮月亮,或许人们会有相似的感慨。诗人从酒写到月,再从月写到酒,将明月和人生反复对照,在时间和空间的主观感受中表达了他对宇宙和人生哲理的深层思索,抒发了他对人生短暂的感慨。
李白如此,杜甫也如此。杜甫生活于唐朝由盛转衰的动乱年代,因为他一生流离漂泊,所以他对百姓的苦难生活深有感触。他的作品大多反映社会现实,被称为“诗史”。杜甫在《怀灞上游》中写道:“怅望东陵道,平生灞上游。春浓停野骑,夜宿敞云楼。离别人谁在,经过老自休。眼前今古意,江汉一归舟。”这首诗是诗人内心感受的真实描述,写出了诗人对历史和人生的深沉体悟,也写出了诗人的质疑。“离别人谁在”写出了诗人内心的悲苦,流露出诗人面对时光流逝的无奈,其内心的悲伤之情跃然纸上,这也是唐诗中悲情真实流露的一面。
再看杜甫的《咏怀古迹》其三:“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这首诗是杜甫经过昭君村时所作,“怨恨”二字是全诗的主题。“一去”二字是怨恨的开始,“独留”二字是怨恨的终结。诗人既同情昭君,也感慨自己的人生,借用昭君来抒发自己的怀抱。昭君远嫁匈奴单于,在异国殊俗的环境中过完余生。元帝不认识昭君,造就了昭君葬身塞外的悲剧人生。“环佩空归月夜魂”写出了昭君怀念故国,灵魂在月夜回归故乡。“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昭君的“怨恨”也包含“恨帝始不见遇”的“怨”,离开汉宫远嫁大漠,只留下青冢在黄昏的沙漠中。此诗寄托了诗人自己的身世家国之情,诗人借昭君思念故土,写自己想念故乡的心情。琵琶声,是胡地之音,但是乐曲中倾诉的是昭君满腔怨恨之情。清代李子德评其说:“只叙明妃,始终无一语涉议论,而意无不包。后来诸家,总不能及。”此诗从形象落笔,不着抽象议论,却给读者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杜甫善于借用历史人物来抒发自己的情怀,是他对人生与历史的深沉体认与思考。他将自己的人生悲剧与历史人物的悲剧命运巧妙地统一,思考历史人物的际遇,写出自己的内心情感,是对其悲剧人生的思索体悟。
悲剧情怀是时势造就的,若说唐诗有所流露,那么宋词在这方面的表现就更加显著。
诗词发展到宋朝,由于时代的影响使宋词悲剧的内涵更加丰富。在宋朝,词的创作发展迅猛,词作能很好地表达词人的心声。时势造英雄,“杯酒释兵权”后,整个宋朝形成“重文轻武”的风尚。词人的丰富经历造就了宋词的风格。“郁郁不得志”是宋词中所体现出来的悲剧特点。
宋人对悲剧真相的默认与消解在宋祁的作品中表现得十分明显,他在《玉楼春·东城渐觉风光好》中写道: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词的上片描写的是生机勃勃的早春图,将水波写得生动真切,“绿杨”“红杏”写出了浓浓的春意,将烂漫的春光写得活灵活现。“闹”字将春写得栩栩如生。词人用“浮生”写出了在这样的年华中,要想留下美好时光,只能借酒来保留短暂的情怀。下片则言人生如梦,匆匆即逝,因而及时行乐,“浮生若梦,苦多乐少”,不能吝惜金钱,不能轻易放弃这次欢乐的瞬间。此处化用“一笑倾人城”,词人默认美好时光易逝的悲伤。与朋友举杯挽留夕阳,希望它能在花丛中多些停留,反映词人“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及时行乐思想。
宋词的悲剧特点有对悲剧真相的默认与排解。晏殊《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中的“一向年光有限身”,就写到人的生命是短暂的,这就是对人生悲剧的认识。因为生命短暂,所以“等闲离别易消魂”,这不是一般的离愁善感了,而是上升到悲剧意识的高度。词人对人生短暂的深刻体会道出了“人生有限情无限”。面对人生短暂、生命无常,词人该如何面对?“酒筵歌席莫辞频”回答了前面的问题,以沉浸在酒宴中来排解郁闷,让酒暂时麻痹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下片“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词人一直在追忆怀念,让伤感之情更加浓重。最后,词人的思绪回到现实,面对真真切切的“眼前人”。这首词是对悲剧意识的默认和排解。词人意识到生命短暂,而没有意识到珍惜时间去努力奋斗,更主要的是认识到了悲剧意识,而没有主动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去改变,反而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消极方式应对,让自己沉醉在短暂的酒宴生活中。
晏殊的另一阕词《木兰花·燕鸿过后莺归去》同样感慨人生苦短,主张及时行乐的思想。词人写出了美景易逝、春去难归的无奈,以及人去难留,无奈之下只能借酒浇愁的苦闷心情。上片“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写出了浮生如梦,梦破后云散了的悲哀;下片“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写出了相爱伴侣之间很容易失去的情缘,旷达自解,自我安慰,似有看破红尘的感觉,也像在发牢骚。“莫作独醒人”去安慰人要及时行乐,却没有完全堕落,又提醒“烂醉花间应有数”,是词人在面对无力更改的现实时的无奈之情的真实流露。
悲剧真相中的审美超越,以心灵解脱的方式进行。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的上片描写自然界的风雨,以此比喻他在仕途上的沉浮起落。他不受风雨侵扰,竹杖芒鞋,长啸从容,一路走下去吧,风风雨雨必将过去。上片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体现了他乐观旷达的良好心态,虽有几分倔强、几分抗争,但还要以乐观的心态面对现实,勇敢前行,不为现实而束缚了自己的行为。词的下片“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体现了词人的心理感受。词人不被“微冷”“萧瑟”“归去”这些低落情绪而影响,任由风吹雨打,都是无所畏惧的心态,还能坦然接受和面对人生中的“风雨”,坦然面对人生的种种坎坷,不把挫折磨难当回事。内外的侵扰已经无法撼动词人坚定的信念,在挫折中学会成长,没有途径改变现实,就改变自己适应现实,自然界的风雨,让他学会成长。这是何等的豪迈情怀,词人用心灵解脱的方式来直面悲剧人生。
上述排遣悲伤情绪的方法,以寻找精神家园的方式进行审美超越,可以说是一种心灵归宿,是更高一层次对生命悲剧的排解。苏轼的《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首词是苏轼的好友王定国到岭南时,歌姬柔奴毅然随行。王定国北归之后,苏轼问及广南风土人情,柔奴答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听后,大为感动,便作此词。苏轼通过建构心灵的家园“此心安处是吾乡”的价值取向来实现审美的超越,找到心灵的归宿,解决了现实带给人难以排遣的愁苦,无法改变社会现实,寻求心灵的安稳,恰是一种很好的解脱方式。
总之,诗词的悲剧意识表现了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一个侧面,是另一种积聚情感、积累心理能量、促生悲剧意识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