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

作者: 付令

“嘀嗒,嘀嗒……”“555”牌木座钟在写字桌上勤勉地走着。这是1993年的春节前夕,一家人的团聚时刻。那年,爷爷和婆婆健在,父母则刚届不惑,还有鬼马(方言,机灵古怪)的半大的我们,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多年以后才知道,那一分一秒是多么宝贵,流逝的岁月又是多么不可追。

一年团聚的时刻在中秋、寒暑假、春节。中秋夜,我们会望着明晃晃的月亮,比赛背古诗,看爷爷打又白又大的糍粑,听婆婆念叨那些有趣或没趣的事情。在暑假,我们会从库房拿出盐酸做实验—我比表弟早学化学,大家都兴趣十足。寒假里有春节,小孩儿都喜欢点烟花鞭炮,爷爷也喜欢看;还可以喝厂里发的红酒,据说兑上可乐更好喝。表弟故意叫不清外公,喊“外东,外东”,爷爷也不生气,还回上一句:“东你一脚嘞。”

那年三月,爷爷满七十岁。我们一起吃着家乡的鲜鱼佳肴,而餐馆所在地就是改革开放初期建立的草纸厂,如今早已停产。

记得爷爷是个很乐观的人,他带我爬山越野,我们一起见证了很多美好的事物:扑打着翅膀的威威(方言,鹅),简直就是个报警器;漫山遍野的白色伞花—“夜关门”;夕阳里摇曳的狗尾草……

1982年,爷爷还在工厂工作。那年,他被查出了职业病—硅肺。1983年,爷爷满六十岁就退休了。爷爷赋闲,就带我到长江边走亲戚,让我一下子开阔了眼界。那年的夏天,阳光格外灿烂。我们先是坐了刚开通没多久的长江索道,到望龙门二姑婆家做客。在张家巷望龙门码头,我们看到浩荡奔涌的长江。我们又坐船顺江到了望江厂大爷爷和大婆婆的家。白天爬坡走亲戚,傍晚上山坪看人家打篮球,吃冰糕,我不知疲倦地蹦跳着,好不惬意。

第三站叫唐家沱,是幺姑婆的家。爷爷教我唱儿歌,“老太婆,尖尖脚,汽车来了跑不脱,乒乓乒乓跳下河”,现在想来是那么难忘。江边的沙滩绵长,据说挖一天就会有茶叶片那么大的一块金子,这又该是多大的吸引力。“我要挖金子。”爷爷听了乐呵呵,笑着看我,我不解。路过造船厂,看到船好大好气派,我对爷爷说:“我长大了要造船。”爷爷听了很开心,轻轻抚摸着我的头,慈祥地看着我说:“以后要努力读书啊,考上大学。”

时间在嘀嗒声中流走。

转眼间到了2003年,爷爷八十大寿。爷爷的几个侄儿,也就是大爷爷和大婆婆的儿子,我的伯父,靠他们的聪明头脑和踏实肯干,做摩配生意发了大财,开了厂子。而大学毕业三年的我,在一家公司当签派员。伯父开着奔驰车,接爷爷风风光光地去厂宾馆出席生日宴会。爷爷笑得很灿烂,连夸伯父“出息了”。

工作后,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身板硬朗的爷爷总是担心,说我从小就老实本分,怕被人欺负。经过几年摸爬滚打,我终于得到了单位的认可,那年五一劳动节,我将劳动模范的勋章带了回来,挂在爷爷胸前。爷爷笑得“天真无牙”,一次次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爷爷爽朗的笑声停止在2005年冬天,一同消失的还有木座钟的嘀嗒声。八十二岁,也算高寿,他与硅肺已经斗争了二十多年,积攒了二十年的草纸全部烧掉了。

2013年,我已工作六年,在职攻读并且顺利拿到了第二个硕士学位。父母受邀参加了我的毕业典礼,一家人笑到了一起。虽有荣耀、得意,但我仍时常感到怅然若失。

时光太瘦,指缝太宽。四十年光景过去了,爷爷满百岁了。对岁月所见,我终于有了新的认识。在梦里,一如儿时在家乡的山坡,眺望南飞的鸿雁,盛情绽放的野花连成一片片洁白的雪,还有那夕阳里轻轻摇曳的狗尾草……多年后才知晓,“威威”原本是鸿雁,有天然的警惕性和攻击性;漫山遍野的“夜关门”花其实是野胡萝卜,花语是惹人怜爱的心;稗子的祖先进化成了水稻,狗尾草被驯化成了小米……

我知道,他正在天上看着这一切,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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