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而悲伤

作者: 徐燕琦

驼铃响起的时候,童年便又重临,冬阳照耀下的骆驼,承载着童年的回忆。明亮又萧瑟的阳光,不断流逝的时间,各自命运多舛的人物们都被作者用不加修饰、灵动自然的语言表现得淋漓尽致。林海音的《城南旧事》以“我”(小英子)这一儿童的视角写起,写“我”眼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与事情,饱含专属儿童的深刻共情力和不同于成人的价值观。作者的笔力深厚,对语言的把握精准深刻,语言风格灵动自然。

一、灵动自然的语言叙述—生命力中的空间感与动态感

作者以文字展示动态的景、物,以及人的心理变化过程,从而展现出生命力中丰富的空间感与动态感。全文以“我”为叙述者,整体语言贴近儿童,灵巧自然,但蕴藉深远。本文将从地域特征、个性的语言结构、突出的意象、深刻的主题等角度进行论证。

(一)地道的“京味儿”地域特征

作品中语言的“京味儿”地域特征明显。北京腔,即北京方言的熟练应用和涉及其他地域的方言,交代故事发生地点及时间背景,方言的广泛应用让文字有了更鲜活的表现力,展现民俗风情,更富有生活气息。鲜明的地域特征里展示特定的时代特征,体现将北京作为自己精神故乡的作者对北京的深深依恋。透过这些,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内心深层次的文化逻辑,虽然北京并非她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但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笔下的不同视角的北京,感受作者笔下诗意化、纯净化、生活化的老北京。

作者将主人公行动的场所串联起来,构成生动的老北京地图。《我们看海去》里的“我”调侃妈妈讲话,“妈,是傻丫头,傻,ㄕㄚ傻,不是ㄙㄚ洒。我的洒妈妈!”在《惠安馆传奇》里,“宋妈是顺义县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北京方言,有宋妈的家乡话,像“睡着了撒呓症”,还有“密斯黄”等有趣的音译。作品结合了孩童对语音的好奇、对语音的极度敏感,以及他们处于对语言的学习和接受过程中,更是乐于区分不同的语言发音。作品此处的文本关注孩童一步步踏入大人的世界,着眼于他们对一个个细小的读音的在意,天马行空又敏感自然,也刻画出“我”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充满灵气的形象,是很典型的儿童心理。

方言、口语词,以及儿化音的广泛运用既拉近作品与读者的距离,也更体现作者的感情色彩。地域化的语言体现故事的地域化特征,展现作者一定程度上对故乡的怀旧,所有人物的语言、动作、神态均基于作者记忆中的老北京。从最日常的语音谈起,从儿童的关注写起,语音本身的复杂性、多样性与趣味性更是增添了文本的地域特征。

(二)各类短语和不同结构句子的灵巧运用

作品多次运用同类短语的罗列。不同类型的短语进行分类化的罗列,以短语、短句为主,进而组合成长句子。在各类语言结构的罗列下,作者广泛运用排比、白描的修辞手法,叙事语言里是丰富的语言节奏性,同时又符合儿童这一故事叙述者的叙述身份,更贴近叙述真实,也让叙述更加细致与精致。

1.偏正短语的罗列

文中叙述以儿童口吻,罗列总结,与自我对话:“西厢房的小油鸡,井窝子边闪过来的小红袄,笑时的泪坑,廊檐下的缸盖,跨院里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鱼缸,墙上的胖娃娃,雨水中的奔跑……一切都算过去了吗?我将来会忘记吗?”此处写“我”搬家时回忆自己在老家的一切“伙伴”,一点一滴都是孩子的宝物,无关贵贱。作者广泛应用排比手法写道:“打糖锣的也来了,他的挑子上有酸枣面儿,有印花人儿,有山楂片,还有珠串子,都是我喜欢的,但是妈妈不给钱,又有什么办法!”打糖锣的挑子已经是童年的“我”心目中的极度繁盛,但妈妈不给钱似乎又是所有人童年所面临的困难课题。吃食与玩意儿的丰富罗列展现了儿童的记忆重点,把握了儿童的记忆焦点,贴近了儿童的心理现实。

2.多个主谓短语的连续运用

“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骆驼队又来了,但是童年一去不还。冬阳底下学骆驼咀嚼的傻事,我也不会再做了。”作者以白描的手法写时间上的流逝,简单几笔刻画时间的长度。空间上的来去方向,具体意象的不断重复循环,却带来了抽象的童年概念的消逝,时间与空间的共同作用下,是循序渐进的语言态度。

3.同类主谓句的连用

“这孩子脾气犟,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儿梨炖冰糖给她吃;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这是宋妈临别前的叮咛和嘱咐,让一位有些封建迷信、具有碎嘴特征的女性形象陡然饱满起来,善良人性美终究是童年的底色。这些同类的语言元素的罗列极具儿童叙述的特征,贴近了人物形象,刻画了儿童心理,增强了真实感。除此之外,活泼的短句也让叙述更加灵动,简单而明快,擅长用对话来表现人物特征,用句式暗示人物特点。短句为主,且以短句的罗列构成长句,符合儿童短句为主的讲话习惯与说话意愿强的儿童心理。

(三)明“亮”的意象

作品中多次运用阳光此类明亮的意象,或将其他物件比作光亮的意象,写儿童对“亮”的追求,跳动的视角里展现明媚的童年与小孩子温暖乐观的心理。“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开头便从阳光写起,以太阳光照射到屋内的轨迹写空间,进而呈现画面,展现小孩子视角的灵动与跳跃;“小小的”这一重复写法,写小孩子对阳光的趣味而有生命力的看法,阳光流连过的房间里是小孩子安静的观察力。“门外一块圆场地,全被太阳照着,就像盛得满满的一匙汤。”圆场地覆盖太阳光后像是盛着满满的汤的汤匙,光影流连,充满奇特的想象力。“早晨的太阳照在土坡上,我走上土坡,太阳就照满我的全身。”阳光的多次出现不是意外,童年是被阳光笼罩的,伴着阳光而来的骆驼队,沐浴着阳光长大的“我”,在阳光的温暖下展示着童年的美好与浪漫。阳光的移动是跟随着“我”的目光的变动,以儿童的视角追随光亮,描写光亮,视觉上的移动和变换让文字像电影运镜般更有了画面感,也增添了文字叙述的动态感。可渐渐地,光亮总会消失,伴随着冬日暖阳来的骆驼队也不知几时能够再见,光亮的移动预示着美好生活的消逝,这就让文字浮现着乐观的忧伤,流露着一种平静的哀切感,预示着后期的走向和结局。

作者善于将静态的内容写得动态而有空间感。从儿童口吻的熟练运用到同类格式短语的重复运用,视觉与听觉等不同感官的结合,多种描写手法的综合运用,尤其是极具风味的比喻手法的运用,以及写作视角的灵活变化,这些都拓宽文字叙事的空间感与画面感。独到的细节描写,写儿童的观察力,音画结合中抓住色彩的独特体验,并且在独特的语言描写中丰富人物形象,避免人物形象扁平化。总体来说,作品体现了作者充足的语言想象力及儿童对外界事物的敏感与好奇,写孩子们对周遭环境的敏锐察觉,处处体现着孩童的可爱心理。“我”在和韩老师讲话时,突然想起自己的新牙还未长出来之后连忙捂嘴,却又大笑;听到摆摊儿的老头儿说让“我”回家要钱,“我”觉得老头儿好坏,孩子古灵精怪的心理被描述得活灵活现。作品中“我”对待“疯子”和“小偷”的不同态度,也体现着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的巨大鸿沟,小孩子对善恶的界限模糊,更多是出于善的本能,而非刻板道德里的严格划分,颇有灵气的“我”给予了世界好多的善意。

二、细致语言下的悲伤感性的底色

在灵气自然的语言背后深藏着语言的萧瑟与悲伤。作者对童年的描述,内里是悲伤的底色与离别的主题,这些在语言中均可以窥见一二。在具体叙述中,“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与“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的明显对比,是“我”的出生时节与小桂子出生时节的明显对比,后半部分明显的悲剧意象将情感拉低,写不同的命运轨迹,似乎从一出生便标注着不同。最经典的应为《爸爸的花儿落了》里的“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将爸爸的生命与爸爸的花儿双关,伴随着爸爸花儿的凋落的是爸爸生命的逝去,同时类比着“我”的童年的结束,在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不再是小孩子了。作品描写着“我”的成长轨迹与成长历程,从“我”与惠安馆疯子的接触写起,小小的“我”便觉得大人口中很骇人的疯子可以做朋友,并帮助“我”和小桂子重逢和逃走;“我”和草丛里的“小偷”做朋友,“我”分不清天与海,也分不清好人、坏人,只知道那人有厚厚墩墩的嘴唇,这样的“大朋友”可以交一交。这些都体现着儿童与大人们善的部分的默契共振,孩子的单纯与大人对孩子的坦诚产生的共振。在儿童世界里,善与恶的模糊化,没有大人心中明确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界限,更多是出于好奇、有趣与本性中的善良,是纯净不掺杂质的,却处处体现着悲伤,而这种悲伤恰恰体现在这种难能可贵的美好的不断失去。

这种失去与作品离别的主题息息相关。“我”一直面临着不同种类的离别:搬家意味着地理位置上的迁移,其中包含着对旧的住宿地点的不舍与怀念,与周遭人的离别,与秀贞母女和小偷等几位朋友的离别。经历着离别的“我”对离别有了定义之后并产生恐惧心理,而离别的量变在遇到爸爸的离世后,彻底产生了质变。在“我”小学毕业,与“我”喜爱的韩老师分别时,“我”要承受爸爸的离去。爸爸的夹竹桃凋落了,严格的爸爸形象消失在时间里,遮风挡雨的爸爸离开了,“我”要变成小大人了。“这些人都随着我长大没了影子了。是跟着我失去的童年一块儿失去了吗?”在成长道路上的离别中,深刻地对外界环境的敏感与深刻的共情能力让“我”逐渐感受到生命的流逝与哀伤,那是埋藏在儿童心里的、对世界的感悟与认知,我们一直在认识世界,也认识自己。

乡愁、童年、成长、离别,在年龄不断增长的同时,“我”的心理不断成长。儿童视角下的回忆,拉伸了时间的叙述表达空间,自我情感的表露下实现对自我的审视,并得到进一步的自我认知。在回忆里找寻最本真的自己,再从自我映射到世界,在自我与外界的统一下完成对童年回忆的建构。

整体的回忆式叙事体现作者的怀旧思想,用回忆的笔触勾画儿时的故乡,关注自身的文化记忆,以儿童视角展示独特的、与大人世界呈现巨大鸿沟的世界,不同的道德出发点,不同的观察世界的视角。作者回忆自己的儿时时光,像是童年画卷般展示家人、朋友及“我”这一小孩子视角下的人与事。作者通过“我”的眼睛,老北京街道里的形形色色的人(如宋妈、秀贞、兰姨娘,以及“我”的母亲,这些命运各异的女性)被展现得淋漓尽致。作者用细腻的笔触将记忆中的老北京重新勾画出来,是一种修复式的怀旧与反思,企图用语言和回忆将记忆中的童年进行重构。回忆式的叙事将故事叙述的空间拉宽,身为成人的作家去体会儿时的各种思考与想法,本身便带有了一层共情感,在整体的语言中,悲伤中带有一种安抚感,回忆式本就将记忆进行了一层美化,而短小精致的语言富有独特的节奏感,既符合儿童的心理,也符合语言的韵律感。

儿童视角下的文字内里体现明媚的悲伤,光亮的意象似乎总有一种萧瑟感,离别与成长的丰富主题,在逐渐失去的过程中体现人物心境的变化,回忆式叙事里的怀念、不舍与顿悟都让人为之动容。关于儿童视角下的成长与失去,都是我们需要关注的重要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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