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交融的生活美学
作者: 赵子琦一、酒酣化寂寥
文学与酒有着不解之缘,一部中国文学史也是一部灿烂的酒文化史。中国诗歌文学的鼻祖《诗经》约有三十篇歌咏酒,如《宾之初筵》《七月》;屈原的《楚辞》中也有不少篇目提到酒,如《渔父》《招魂》。无论是先秦诸子散文,还是唐诗宋词、明清曲赋,都浸染了酒的醇香。酒诗联璧,交融相生,缔造出一种独特的审美品格和创作范式。
陶渊明以中国“饮酒诗”创始人之面貌列席中国诗歌史,他一生创作了大量的饮酒诗。逯钦立在《陶渊明集》中记载:“现存诗文一百四十二篇做过一次统计,凡说到酒的共五十六篇,约占全部作品的百分之四十。”白居易在《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中也写道:“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由此可见,“酒”的意象已经深入浸润了陶渊明的作品,是支撑其创作的灵魂,起到“言不尽意,立象尽之”的艺术效果。
诗与酒,于陶渊明而言是慰藉心灵、纾解孤独的良药。“在魏晋那个自觉的时代中,人们所关注的已经从外在转向内心。陶渊明一定在某一个部分有非常大的虚无,生命上的虚无,所以他需要借酒去传达出他沉醉自己的过程,这就是他的孤独。”(李祯《陶渊明酒诗研究》)
叶嘉莹在《迦陵论诗丛稿》中写道:“真正的诗人,都有着一种极深的寂寞感。”在《饮酒二十首》序中,陶渊明吐露了内心的那份寂寥:“余闲居寡欢,兼秋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闲居寡欢”四个字带有扑面而来的孤独感,在漫漫长夜中自斟独饮,千言万语却没有相契之人可以诉说,内心的烦忧无法纾解,不知陶渊明度过了多少个这样悲凄的夜晚。此等落寞苦闷与其在《连雨独饮》写到的“自我抱兹独”有异曲同工之处,读来使人心戚戚矣。
所谓生命上的虚无,不妨将其理解艰苦历程给生命带来的强烈不安感。首先,是仕途的失意带来的彷徨。《饮酒二十首》其四中写道:“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陶渊明以离群的鸟自况,抒发无地自处的窘迫无奈之心绪。世人总将陶渊明奉为六尘不染的天外来客,然而他又何尝不是碌碌众生的一员。陶渊明也曾怀揣着一腔热血尚欲有为,他担任过江州祭酒、镇军参军等官职,可仕宦履历波折起伏,坎坷跌宕,最终还是以致仕退隐的方式离开了官场。虽然后来醉心于田园之乐,但陶渊明也永久失去了人生定位,与世人剥离开来,陷入了“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杂诗十二首》其一)的迷茫之中。
其次,如果说仕途的失意是一场来势急遽的暴雨,那么亲人的生死永隔则是心灵深处永远无法拭干的潮湿。陶渊明承袭了儒家的仁爱思想,守孝悌,重友情,爱妻儿。然而,退隐后的生活并非全被诗情画意、恬淡祥和占据。亲人的相继去世让陶渊明郁郁寡欢,生发出“感惟崩号,兴言泣血”(《祭程氏妹文》)和“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形影神三首》)的悲恸之感。在生死面前,陶渊明无助而脆弱,亲人的离去更加深了内心的孤独。与此同时,昔日好友也汲汲于官场而失去了本真,“相去不寻常,道路邈何因”(《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一语道破陶渊明与朋友的疏离。陶渊明被迫承受生命施加于自身的多重打击,这种惆怅落寞是不被知晓的,也是无人理解的。
世俗的纠葛终究让陶渊明身心俱疲,此时,酒便成了消解忧愁的好物。陶渊明在归隐后可谓好饮成性,《五柳先生传》中的“造饮辄尽,期在必醉”,《饮酒二十首》其二十中的“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都点明了陶渊明对酒的痴迷,酒成了他的精神寄托。而陶渊明偏偏又“饮少辄醉”,“他正是在这‘醉’的境界中寻得一‘忘’,忘却荣辱得失,忘却悲喜生死,也忘却了物我之间的分野”(何长文《陶渊明的诗、酒与人生》)。所以,陶渊明的酒后之诗往往充满了忘却世情的潇洒超脱。就在这朦胧酒意中,诗人暂时忘却了人生悲苦,消弭了孤独苦闷,自由驰骋在诗酒话桑麻的精神乐园里。
二、酒香觅自由
陶诗之所以能成为旷世绝唱,应归结于其创作主体的精神自由。陶渊明在辞官归隐后,醉心于田园山水,心灵得以休憩,内心情志也发生了变化。“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在《归去来兮辞》中,陶潜向往自由的性格得到了充分的伸张,与入仕时所作的饮酒诗相比,退隐后的饮酒诗则焕发出纵横捭阖的欢快与闲适,达到一种冲淡平和的境界。
自古以来,酒一直被当作消愁的工具而存在,但酒往往还有助兴的妙用。酒在陶渊明的诗中俯拾皆是,激发了他的诗歌创作欲望,在酣畅淋漓之时,灵感如决堤之水迸涌而出。正如他在《饮酒二十首》序中所言:“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文章本天成,饮酒自得之”,陶渊明可以说是此类诗人的典范。而创作的无拘,也是诗人心灵自由的真切反映。
除此以外,酒还“象征着诗人内心对人生困境极力超脱的心境。当虚远纯粹的思想慰藉和心理调适不能使自己从人生痛苦中超越出来时,诗人便常常借助饮酒来淡化精神负累,从而在心理上获得短暂的精神自由”(刘松来、张松《追求精神自由的心灵轨迹—论陶渊明诗文意象的象征意蕴》)。
比如,《杂诗十二首》其二中的“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饮酒二十首》其八中的“提壶抚寒柯,远望时复为。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都揭示了陶渊明想要通过饮酒来纾解精神张力的愿望。《晋书·陶潜传》记载,“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这里的酒,也是诗人精神释放的手段,人与物合而为一,随性自由,和谐共生,达到了一种“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庄子·齐物论》)的精神境界。
读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可以发现,“真淳”“释然”是其主要特色,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其四中夸赞陶渊明的诗风是“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苏轼也在《和陶饮酒二十首》其一中感叹道:“渊明独清真,谈笑得此生。”即陶渊明为人处世光明磊落,不加掩饰,将纯粹的自我展示给世人。他的诗文也淳朴自然,清新脱俗。因此,“真”亦是诗人追求人格自由与创作自由的表现。而酒,便是自由的催化剂。陶渊明在醉意朦胧中赋诗作文,将真情实感融入其中,这些渗透着酒香的饮酒诗,既打造了天然美妙的醉境,又传递着诗人的真切之感受,成就了自然灵动的诗学之美。
陶渊明在《拟挽歌辞三首》其一中写道:“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难道遗憾的仅是酒没有喝够吗?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写有“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我们不妨将其理解为这是诗人对于自由的追寻。饮酒的妙处,就在于可以让自己从“念之中心焦”(《己酉岁九月九日》)的苦恼中暂时抽离,摆脱世俗的束缚,获得短暂的自由。酒,让陶渊明走向纯真,走向本我,走出笼罩在迷雾里的个人命运,饮酒所带来的另一番美妙的生命体验,才是陶渊明心之所向。在朦胧缥缈的酒境中,他的饮酒诗也如日月般明耀在魏晋诗坛。
酒盏的把玩间,陶渊明“思考着宇宙的奥妙、人生的哲理,用酒来阐述他那自然的人生观,使他从世俗的羁绊中得到了解脱,悠闲适意”(李翠萍《陶渊明诗文中特殊意象赏析》)。用陶渊明自己的话说,便是《蜡日》中的“我唱尔言得,酒中何适多”,是《时运四首》其二中的“挥兹一觞,陶然自乐”。“酒”将高不可攀的陶渊明请下神坛,让世人看到了一个真实且鲜活的个体。在《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中,读者可以看到一个陶冶在“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中的悠闲舒适、旷达乐观的陶渊明。在诗、酒和自然的陪伴下,似乎陶渊明的人生又重新明媚了起来,没有了颓丧,亦没有了对命运多磨的长吁短叹,有的只是对美好时光和快意人生的享受。
三、酒醇见真味
谈到饮酒,总是让人先想起李白。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写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余光中更是这样评判道:“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这是李白饮酒诗飘逸不群的生动写照。李白在饮酒之后,更多的是呈现出一种迷狂状态,有“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的狂傲不羁,还有“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的裘马轻狂。“酒带给李白的是一种飞动的气势、一种飘逸的灵性、一种往来于天地的绝对自由。”(高建新《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李白与酒》)
但李白的饮酒诗有时会带有一些逃避现实、及时行乐的消极情绪。比如,《将进酒》中的“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在酒精的作用下,李白的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抑郁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兴致盎然,所以在席间频频劝酒,祈愿“长醉不复醒”。这虽然表达了李白对权贵和世俗的蔑视,但以浑浊的头脑来抵消现实的不如意,始终带有一种悲观的意味和消极避世的色彩。
除了李白,阮籍的娟狂也在文人饮酒界占有一席之地。《晋书·阮籍传》点明阮籍“酒狂”的原因:“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怀才不遇的阮籍最终采用了消极避世的态度,广为人知的“穷途之哭”,也是阮籍无可奈何的悲咽。“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咏怀八十二首》其三十三),为了纾解心里的压抑,阮籍不可一日无酒,贪杯的程度无人可及,甚至在母亲去世的时候,仍要狂饮两斗酒。以酒养晦的阮籍,在酒醉中弱化了个人意志,所谓的醉酒、避世,亦不过是对现实妥协的另一种方式罢了。
然而,陶渊明的饮酒诗显示出与上面两者截然不同的境界。陶渊明饮酒有一个异于常人的特点,即“醉而不乱”。笔者认为,这是一种“佯狂”,诗人看起来是喝醉了,实际上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蒙眬的醉眼后是对现实的冷静观照和深刻思考,因此,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醉醺醺的酒鬼,反而能从中窥见他的超脱高洁。
在恣意的酒香中,陶渊明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往得失。即使“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饮酒二十首》其十六),“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饮酒二十首》其十五),陶渊明依然不改变自己的操守和志向。诗人在《饮酒二十首》其四中写道:“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独”字说明陶渊明不肯与世俗共浮沉,而要走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不相违”即不抛弃自己的理想追求,与阮籍的消极低沉相比,陶渊明的内心更加明澈,也愈加坚定,在微醺的醉意中又清醒地扩充自我,守护内心的良知,归还本真。
《饮酒二十首》其九也体现了诗人对“仕”与“隐”的人生思索:“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这两句引用了《诗经·齐风·东风未明》中的“倒裳”之典故。“陶渊明这个典故使用得十分微妙,它暗示着这不是一般的探访,而是有人从远处来邀请他出来做官。”(李祯《陶渊明酒诗研究》)
“田父”一出,便以同情诗人窘迫之况为由,煽动其“汩其泥”,该典故出自《楚辞·渔父》:“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弦外之音便是让陶渊明放下“举世皆浊我独清”的身段,回到俗世中去。然而,陶渊明义正词严地回答道:“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饮酒二十首》其九)既然秉性无法与世俗相融,还不如诀别仕途,走心向往之的隐逸之路。最后的“吾驾不可回”,语气坚决,反映了诗人不与世俗沆瀣一气、举世独立的高尚品格。“且共欢此饮”的豁达潇洒,更是体现了诗人的风趣,“诚”与“真”也由此彰显。
诗与酒的缔结是陶渊明诗歌创作的鲜明特色。在酒韵诗香中,一颗孤寂的心得以慰藉,一个率性的灵魂自由徜徉,生命的本色在荡涤洗净后更加纯粹。同样痴迷于酒,陶渊明却能从酒中获得生命的解放,回归冲淡平和的诗意人生。陶渊明高远拔俗、抱朴守真的人格魅力,也使得他的饮酒诗在中国文坛上彪炳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