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湘西少数民族作家的湘水书写
作者: 邓绍平
湘西当地神秘的巫楚文化滋养着作家创作的生命力,而蔡测海作为湘西的一份子,又用他最为诚挚的民族情怀和地域思考回赠这片土地,自觉以少数民族的身份进行文学创作。水,养育着他们的生命,造就他们儿时的快乐,给予他们独处的沉思、寂寞。这些经历感受都成为他们创作的重要源泉,使他们不由自主地开展一系列与水意象有关的故事书写。在故事中这些水意象包含着作者关于自然、人性和生命的独特认知方式,在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和浓厚的地域色彩的同时,也具有人类的共性话题和鲜明的时代意义。
一、作家生平创作与水的情缘
湘西位于湖南省的西部,具有独特的地理环境。当地水系发达,人们大都择水而居,高山峻岭形成了当地自然的封闭环境,也造就了当地厚重的民族色彩和巫楚情怀。自沈从文开始,到当代的湘西少数民族作家,都不免受到当地浓郁的民族风情和自然环境的影响,以水为引,把情感诉诸于河流、水、雨等常见的客体中。
这些湘西作家儿时生活在乡村,长大后生活在都市,但由于交通便利,他们离故乡并不遥远。因而他们的创作更加贴近现实生活,怀念家乡流水的清澈、人情的温馨,虽然新生活便利,但他们更加怀念古老的、未经改变的传统民族文化。所以他们的创作中有浓厚的历史、传说、神话的色彩,而水在他们的眼中,是童年乐趣的来源,是他们创作的活力来源之一。
相对于其他作家的生活经历,蔡测海先生的经历更加丰富,他当过医生、铁路工人、记者、教师,因而他的作品往往能够成功勾画各种人物。在采访中探讨他的创作与水的关系时,他说主要原因是因为他的家乡缺水,所以他对水也非常关注。水跟命运、想象力、儿时的快乐都是息息相关的。因而水对于他来说非常珍贵。
湘西作为土家族、苗族、侗族、瑶族等少数民族聚居区,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具有深厚的巫文化传统。楚文化对湘西地区的影响从古至今未曾断裂和改变,从“三苗民”开始,直到当代湘西,巫楚文化始终活跃在这块土地上。作家的文学创作受到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影响和制约,湘西少数民族作家自然也不例外。在文学作品中,体现着或多或少的巫性色彩,具有深受巫楚文化影响的印记,比如各种仪式和神奇事件的描写。
水对湘西当代作家的创作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对于他们的故乡,是生机和活力的体现。他们用自己的创作,不动声色地表现着水对他们生活的巨大影响和重要性。沅水、白河、古苗河等,是故乡中真实存在的河流,也是文学中心灵的归处。
蔡测海的《地方》《家园万岁》充满着巫性色彩,其中对“拇指洞”的神化描写,为我们展示了湘西地区的原始文化。孙健忠、蔡测海继承了楚文化和沈从文对浪漫爱情的描写,《远处的伐木声》中的阳春对自己青梅竹马的伙伴桥桥起过爱慕之心,最终选择随他人沿着河流出走。总而言之,楚文化和沈从文独特写作技巧的滋养,使湘西当代作家创作极具民族性。由于地域多山多河,这些组成了他们的创作要素,因而他们文学中的巫性色彩有时通过各种水意象铺垫和展示。由于有沈从文前辈做他们的典范,导致他们不自觉地书写民族性和地域性的东西,同时不忘把眼光放置在整个民族,写人类的共性,比如人性和生命。
二、富有哲学情致的流水意象
古代诗人喜欢以流水抒发“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愁情,湘西少数民族作家笔下的流水则富有哲学情致和真挚情感。作家们在河边长大,沅水、白河等水系是他们的母亲河,从先辈那听到的远古传说和歌谣,都与河流密切相关,让他们对河流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现实生活中,河流更是他们儿时的乐园,夏天嬉戏、秋天捕鱼都其乐无穷,连一个人独处时,流水都能给他们以独特的生命体验。
湘西地区水系纵横发达,和险峰高山一起,组成湘西人民的自然生存环境。其中著名的河流有酉水、辰河、沅水、澧水等,还有数不清的大小支流。古镇和码头依靠河流而建,人们几乎都是在水边长大。水不仅是他们儿时的乐园,也是他们创作的源泉。可见,水在湘西少数民族作家心中占据重要地位。孙健忠和蔡测海一方面把河流当作他们创作叙事的中心,另一方面又继承传统文化,用流水来象征时间的流逝,同时开拓自己新的水意象内涵,水在他们的文章中,往往和人物的经历心境、生命体验有着密切的关系。
《母船》以一群女子驾驶船只回家的艰难历程为中心,故事开头就首先引入白河,叙述白河在这块土地的重要性和文化性。描写船上生活,少不了潺潺的流水,遇见险滩、暗流,让她们身处险境。可以说,正是河流的反复无常,成就了这段故事,特别是当她们进入卯洞时,水涨水落,更是成为牵动生命的关键。《远处的伐木声》,以古木河为自然背景,展现湘西木屋的自然和古朴,最终春阳离家出走,寻找新的生活,老木匠在河边一直等候女儿回来。《北去的流水》中暗恋姑娘的流浪者,每当思念家乡时就在江边徘徊,看水看船、思念梦中的姑娘,江是他情感的宣泄口和寄托者。在这些作品中,河流充当着重要作用,没有它,人物和文化也就失去了承载意义的场域。
《远处的伐木声》故事的结局,写阳春离家出走,上一部分还在讲述离家的情景,下一段话锋一转,描写古木河的动与静,反衬老木匠已头发花白。十几年的时间流逝,仅仅通过河流表现出来,却又显得自然而又贴切。或许这就是属于湘西少数民族作家的独特描绘时间的手笔。白河、沅水在他们的心里历经沧桑,把时间的形态加诸在它们的身上再合适不过,既让当地湘西人民感叹时间的平静和无常,同时又暗含轮回和“逝者如斯夫”的残酷。
对于阳春的出走,小说一开始便给予隐喻,“连古木河流过这里,也变得庄重起来”。按阳春鲜活青春的性格,不适合在庄严的木匠家生活,终有一天会逃脱这个牢笼,而桥桥的不解风情也是阳春出走的重要缘由之一。老木匠给二人安排婚事时间,桥桥像是完成任务一样,没有任何喜意,阳春那“咚咚”跳得极快的心慢了下来,复杂难辨,古木河也因为有人放炮而“溅起了丈多高的水柱”,“古木河水涨了。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像是和黑夜赛跑”。
蔡测海《白河》中,洛杉由于对白河流域民族文化的热爱,选择留在石板滩。在他的眼里,白河有生命,是他所有思考和生命体验的来源。白河懂得他的执着,以白河不分日夜流淌,静静地滋养这片土地的人民来表现洛杉对文化追求的执着,对当地历史文化的思考。
《母船》中船进入卯洞惊险万分,所有人都在与生命作抗争。可是当“野汉子”掉入水里,毛毛救他那一段,明明是极短的时间却无限延长,“有一个声音‘噢噢’地响,很远,又很近,那声音就在耳朵里。那是一首古歌”。韶萨果是苗族的古歌,与苗族人的历史文化和生活息息相关。作者正是透过这一歌声,表达对生命逝去的歌颂,以及对历史传统文化的唤醒。当死亡来临时,毛毛的脑子里不是音乐,也不是恐慌,而是沉迷于远古的声音,试图唤醒身体里那残存的远古生命力,这是蔡测海故意为之,意在写毛毛的生命体验。
蔡测海的《白河》通过描写小镇的生活,来表达白河蕴含的生命力和文化意蕴。它随着春夏秋冬不断变化,却具有永恒的生命,一直静静地绕着小镇流淌。洛杉是一个文物爱好者,他把他全部的时间都花费在了白河周围的文物和古迹中,他居住在得月楼,白河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流着,水声轻灵淙淙。“常常听着这样的声音,会使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生命能永远地存在下去。”
河流是湘西地区的大地之母,它孕育着一切生命,人类、动物、植物都靠它的滋养。相对于南方山区,湘西多为石灰岩,不储水,导致水在湘西山区格外珍贵,大多人口聚集地都是沿河而建,这也是为什么作者描写河流往往是带着生命力和活力的,人与动植物和谐相处,构成山河的美景图。
三、山水—人物形象与乡村的书写
以山水喻人,是中国文学的传统,水因其阴柔、多姿常用来形容女子,山因其阳刚、伟大多用来比喻男子。湘西作家写女子抓住当地水流的特色,描写其活泼、自由、率真的性格和向往自由、积极乐观的精神;描写男子,一方面抓住水的广博和山的险峻,集中表现当地农村男子的忠厚、野性的性格和坚韧、奉献的精神。
《母船》讲述了女性水手的艰难生存环境,她们要接受男人调侃“这是一条母船”,是女性的船。九姨“胖而发黑”,驾船的本领并不比男人差,相反,她既有女性的细致聪慧,同时也有不输于男人的勇气和力气。“她们几乎匍匐着,赤脚蹬在那些嶙峋的岩石上,每一步都蹬得那么紧,那脚下的头怕是要给蹬裂了。”“母船”上的女水手都有坚韧的性格,不然也不能驾驶船只走南闯北,她们除了坚韧,又有各自的特点:月月举止敏捷而沉着,岩岩忧郁有智慧,船只在卯洞遇到洪水时,月月尽力开解大家,岩岩却想出了把船凿开小口的决定,最后船顺利通过卯洞,可毛毛和“野汉子”永远留在了卯洞里面。
《茅屋巨人》里面的巨人儿时力气很大,和小孩子不同,他几岁就开始赶牛、抓蛇、抓鱼虾等。长大后父亲去世,他就给村里人挑水、推磨、舂米,力大无穷永远不知疲倦。《水碾》里面的向巴五,一生与碾坊为伴,从不与人交恶,和《远处的伐木声》中的桥桥一样,他们都是沉默寡言但老实忠厚的人物。
山水养育了她们,成就了她们自然纯善的品性,也赋予了她们山水般坚韧的性格。虽然柔顺,却有着自己的坚持和底线。湘西地区的女性形象,相对于中国传统的女性之美,除了美丽柔和之外,更加具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来自山野的沁润和本土文化的影响。“这水上的风雨和劳作,虽留不住娇嫩,却也总显不出老来。”不同于城市文明追求白皙和柔弱为美丽,湘西更加崇尚力量和健康之美,这体现在女性身上就表现为皮肤健康黝黑,手脚灵活。同时她们的衣着也独具民族特色,是当地所独有的。
作者在描写男性形象时,往往带着明显的湘西地域特征,不拘男女,他们都热情好客,不把钱财看得很重。同时由于受山区和水域的影响,导致他们性格封闭落后,也带着点儿爽朗和开阔。男性往往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为青年人,他们大都向往自由的爱情,虽然忠厚老实,可带着张扬的野性,相对于女性的活泼天性,湘西地区的男性大都忠厚且带着点野性。第二种是中老年人,他们经历世俗的沉浮,被打磨了野性和戾气,整个人显得平和忠厚。年轻时经历生活的磨难,晚年清贫,但是对生活的重压,他们把一切归结于命运,并且乐天知命,能够知足常乐,在清贫的岁月里过好自己的日子。
三三、竹妹、阿黑姐、山泉、萧萧都是生活在农村的女孩,她们有着山水一般的纯粹和自然,不仅仅是因为当地山水环境养育了她们,同时,也与湘西当地浓厚的自给自足的农耕文化有关系。《水碾》中山泉的父亲向巴五一生和碾坊作伴,从他的父辈为地主工作守碾坊,到后面碾坊成了他家的财产,向巴五一生都和碾米分不开,碾米是他的精神支柱,证明他活着还有价值。为此,他和自己的兄弟荞子哥闹翻,也耽误了女儿山泉的婚事。山泉从小生活在碾坊,听着碾米声和溪水声长大,她是向巴五的一个好助手,也安于自给自足的生活。
《麝香》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克寨的打猎故事,岩生与白合是夫妻,一起出去打猎,岩生却因为冲动把妻子白合和后生麝香丢在马哈拉大山里。“澧水、酉水和长江的另外几条支流都从这片森林发源。”百合和麝香在原始森林历经千难万险,终于通过河流寻找到回家的路,在这其中的野鹿、野猪、温泉、寨里生活的美好,通通化为他们的动力。作者通过对二人的描述,为我们讲述克寨生活的原始淳朴和美好宁静。
《北去的流水》中流浪者以北去的江水来象征自己固执、倔强的精神,他想要过不一样的生活,有特立独行的目标和思想,就像这条北去的流水一样:“俗话说,天下无水不朝东,而它,总也那么地北去,固执、任性、倔强,在所有河流中没有它的同伴,它是自然界一颗孤独的心灵。”
湘西少数民族作家笔下的河流大都清澈见底,或奔流不息,或细细流淌。它们是活水,充满着生命力的灵动,也孕育着乡村的运作和成长,生产的鱼虾、植物供人们食用和采摘,又用自身滋养稻子、树木。它是孩童儿时的乐园,承载着孩童的快乐和回忆。大人在河边洗衣、劳作、过节日。这些美好的画面,都离不开河流和山水,它们养育着湘西人,湘西人也知恩图报,崇尚自然,与河流和谐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