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寡妇春怨》与《孤雁儿》对比中看中西爱情观

作者: 高雯

从《寡妇春怨》与《孤雁儿》对比中看中西爱情观0

20世纪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因其运用独特意象、口语入诗等理念在群英荟萃的诗坛独树一帜,获奖颇丰,囊括全国图书奖(1950)及普利策诗歌奖(1963)等。由于国内局势及译介情况等的发展,自21世纪以来,国内关于威廉斯的研究与日俱增。《寡妇春怨》作为其著名诗作,语言质朴、情感真挚,体现了中国诗歌对美国新诗运动的影响。在中西文风相互交融作用下,《寡妇春怨》颇具中国古代闺怨之风,体现了东方诗韵之美,兼具西方特色。李清照作为婉约派代表,其早晚期创作的作品诗风迥异,诗作表达了她丰富的内心世界,大量关于爱情的作品流芳百世。历经朝廷南迁、丈夫去世,《孤雁儿》诞生于李清照的创作晚期,流露出孀妇内心的凄苦悲凉,伤痛之语往往直入人心,具有更强的感染力。

作为人类语言中相通的爱情语言,在中西方的文学作品中是亘古不变的主旨。无论身处何方,归于何处,作家们都致力于通过爱情主题,表达他们对生活现状、内心情感的关注。千姿百态的人物形象、跌宕起伏的故事脉络,都反映了作家笔下的爱情故事,同时更是社会现实中的爱情写照。中西方作家的创作,大多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某种方式,而由此折射出的爱情观既有迥然不同之处,又有殊途同归之意。但这绝不代表世界名著的千人一面,恰恰相反,它们正是人类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借助高超的艺术手法描摹爱情故事,从而折射出作者的爱情观。通过阅读,人们在被文学作品触动的同时,也能在其生活经历中找到共鸣,得到精神上的满足与慰藉。出于此,中西方作家都在创作的过程中尝试将创作与现实结合,使得作品更加贴近生活,满足读者对爱情的期待—对伴侣、子女、婚姻的期待,满足读者对爱情的向往,以及满足读者的精神需求。上述两作虽创作于不同国度,却都折射了爱情的内在价值。本文以《寡妇春怨》与《孤雁儿》为例进行对比,从而将中西方的爱情观得以具体呈现,与此同时文化的相通与不同之处均得以分析,用以推进对中西爱情书写的研读与理解。

一、爱情故事

威廉斯在《寡妇春怨》中的主题和意境,都体现了东方色彩对西方诗学的影响。他在此作中以女性的口吻将其丧夫之痛倾诉,刻画了一位忧愁哀伤的寡妇形象,是一首颇具中国诗风的悼亡词。失去伴侣是人生的极大不幸,通过“清冷的火焰”“三十五年”的相关表述,诗作开篇即点明了叙述者的身份—一位与相伴多年的丈夫阴阳两隔的孀妇。春天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人们相伴而行,一路上收获的是幸福与活力。恰逢春日,万物萌生,门前的李树花朵满簇,樱花怒放,绿草丛生,一派生机盎然。而春色满园勾起的却是“我”与亡夫的往昔美好记忆,“我”在又一年里回忆旧事,然而时移世易,曾经的愉悦变成了萦绕于心的忧伤,草地上“凄凉的火焰”正是“我”内心的写照。孩子告诉“我”发现了远处开白花的树,“我”却不忍靠近,却又想在那边花丛中,将自己和自然融为一体,得以慰藉,得以体现“我”愿与丈夫共死的强烈愿望,化作春泥,同丈夫一起长眠地下。虽然没有过多的场景切换和描摹,没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的啼泣,也没有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渲染,没有生僻字词、高雅辞藻的堆叠,但是简单的叙事道不尽的却是一位寡妇的幽幽愁思与哀叹,能引起读者内心的惋惜与共鸣。

威廉斯平铺直叙,简明扼要地交代了具体情境,通过各色花朵、草木的意象,刻画出暖意融融的春天,但是热闹却与孀妇无关,触景生情,引起了她对亡夫的思念,哀婉之意跃然纸上。作为一位男性诗人,威廉斯以女性的口吻写下《寡妇春怨》,揣摩女性心态,使得一位对亡夫深情缠绵、愁思不断的寡妇形象跃然纸上。与此同时,此作通过孀妇的悲痛,也间接表现了两位曾经度过了多年美满的婚姻生活,是他们爱情故事的展现。可见在西方文学中,爱情往往具有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

相较于威廉斯刻画的丧夫之痛,李清照笔下的《孤雁儿》表达的情感似乎更为复杂。金兵南下,北宋灭亡,朝廷局势动荡不安,李清照随丈夫南下漂泊,丈夫不久病亡。基于此背景,词人在此作中完整描绘了一幅“晓春念夫图”,既抒发了丈夫已去的哀痛,又道出了国破家亡的悲凉,凄婉感人。春日早起,“我”未曾体验春的意蕴,耳边萧萧的笛曲声与眼前时断时续的香炉烟徒增寂寥,让“我”只觉感伤。春雨蒙蒙,这样的天气不禁勾起了思念,“我”泪水涟涟。门外的梅花悄然绽放,“我”却无意欣赏这春日芳华,因为没有人一同欣赏,折枝也无人可赠。

李清照创设了一幅完整画卷,意境凄凄,引人哀思。整幅画面无不透露出哀婉之意—绵绵春雨、悠悠笛声、烟雾袅袅,使得读者共鸣,愁思无限。在《孤雁儿》中,李清照借用画面委婉流露了个人思绪,丧夫之痛弥漫于字里行间。此词同样哀泣了爱人故去的无尽愁苦,曾经鸾凤和鸣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与赵明诚收集的金石字画也毁于战乱,朝堂动荡不安。丈夫故去、收藏尽毁、社会动荡,李清照的内心充斥着几股怅惘,交织交错。

二、爱情书写

威廉斯在《寡妇春怨》中,运用了多种表达方式书写寡妇的爱情故事。全诗用词明了,注重对事物清晰客观的描述。跨行连续及倒装的运用,使得情感表达更加短促且激烈,以简洁的节奏、错置的语序强化情感表达。“虽然以往,它们曾使我/欢乐,今天我看见它们/却转过脸去寻求忘却。”诗作开门见山,奠定了全篇的情感基调。“忧伤是我自己的庭院”,忧伤作为大脑功能的产物,是无法得以化形的,这里运用了通感的修辞方法,将情绪诉诸于视觉。通过通感,威廉斯将抽象的情感转化为有形的物体,用来形容内心的哀伤,使得暖意融融的春天显得与这位孤寂、凄冷的孀妇格格不入。正如他(威廉斯)所说,“诗人的想法都蕴含在物象之中了,物象只是物象,其形态直接体现着诗人的态度”(傅浩《物外无意:威廉·卡洛斯·威廉斯风景诗管窥》,2016)。多种意象的出现,使得读者对其内心有了更多的了解。春意跃上了“李树”“樱花”,寡妇的内心仍然燃烧着“凄凉的火”,这一矛盾修饰点明了死亡的冷酷,丈夫的离世使得她的内心之火无法升温,反衬了她内心的凄冷(赵杨《〈寡妇春怨〉与〈武陵春〉的对比分析》,2012),被她视为幸福象征的青草,如今却透出一股阴冷逼人的寒气。各色花朵争奇斗艳,却无法慰藉寡妇内心的忧伤,诗末“开白花的树”也因此具备了象征之意。它不仅仅代表着春,更是见证了夫妻之间纯洁无瑕的爱情,更进一步来看,白花也隐含着死亡之意—白色丧服、白骨,都是故人已逝的哀悼。“我觉得我倒想/走到那里去/投入那里的花丛/沉没在花丛近旁的沼泽中。”诗末进行排比,从而揭示了寡妇愿同自然一道,归于无声处,与丈夫共死的愿望。全诗情感浓烈,直抒哀愁,使读者能够全面了解寡妇内心的痛楚。

李清照是婉约派的代表,《孤雁儿》也颇具婉转柔美之风。开篇创设了一个完整情景,注重细节勾勒,听觉、嗅觉与意象的相互烘托,更使得全词气氛朦胧哀婉。行文结构缜密、音律和谐、语言清丽,使读者在字里行间更能领会词人的惆怅之意。视听促使周遭环境一一呈现于后人眼前,春雨、笛声、香炉烟的交织,无疑表达了春日里的凄婉之景,烘托了孀妇内心的忧愁,使其具体可感,具有更强的感染力。与“举杯消愁愁更愁”神似,这一缠绵风景为李清照的惆怅更添一份哀思,借景抒情在这首悼亡词中得到了完美呈现。而梅花这一意象的出现,“清照的一生就如同这梅花一样,既有开在美妙时节灿烂天真的幸福时光,也有花衰飘落的落寞时刻”(翁可涵《从梅花词看李清照的内心世界》,2018),为这一情景平添几丝春意。雨润梅花,更显几分诗意,然催生“千行泪”。室外室内形成了鲜明对比,两者相较之下,还是对丈夫、对国家的愁思更胜一筹,攀上词人心头,萦绕不去,使得后人在阅读中明白,此词以咏梅之情,实际抒发词人的悼亡之意。用典往往使得有着格律限制的诗行抒发更多感慨,《孤雁儿》自然也不例外。“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句中,李清照借用了《列仙传》的典故,以他人故事暗示赵明诚已去,昔日伉俪情深,如今只剩她肝肠寸断,美好的时光转眼已成空。词末云:“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这是对陆凯《赠范晔》故事的化用,李清照即使可以折枝相赠,这一枝梅花却无人可寄。她对亡夫的思念和国家衰亡的哀悼寄托在这一意象之中,正面抒发了她内心的情感。行文此处,戛然而止,而笛音袅袅,梅花幽幽,其中的意境无穷无尽。

三、对比差异

通过分析,《寡妇春怨》与《孤雁儿》同属悼亡词,在其相关的爱情故事记叙中,具有许多相似性。首先,两首作品的创作背景应都设在孀妇丧夫的第一年初春,春天是万物萌生的季节,而两位叙述者都无法摆脱丧夫的苦痛,万物复苏却不能使丈夫复生。威廉斯诗中写道:“新的草像火焰一样向上窜,像以往一样,但以往却不像今年。”由于寡妇对草木的情感发生了变化,人们有合理的猜测,应是由于不同于以往的事情发生了,则结合全文,应是丈夫已故。据记载,李清照的《孤雁儿》为其晚期词作,写于“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八月十八,赵明诚去世,此年冬,《梅苑》编成,故将此词收入”(刘淑丽《梅心惊破,人间天上:以咏物手法写悼亡词—读李清照〈孤雁儿〉》,2009)。其次,两作都表达了对夫妻间美好爱情生活的追忆以及丈夫故去的哀伤。读者不难看出,两位孀妇都对丈夫有着深厚的感情,周围熟悉的事物唤起了她们对以往幸福生活的回忆,字里行间都是她们对过去幸福已逝的叹息,是对丈夫满满的爱意。而正是他们幸福的过去使得两位孀妇无法承受如今的苦痛,悼亡词是两对夫妇伉俪情深的极致呈现。

然而,中西方诗词不同之处甚多,且两位作者性别不同,受到的文化影响不同,在其作品之中仍有不同呈现。首先,情感表达不同。正如前文所述,威廉斯通过美国式语言的表述,对内心情感平铺直叙—“沉没在花丛近旁的沼泽中”,从而勾勒出一位内心愁苦的寡妇,其哀而不怨,与中国古代传统的闺怨诗有着明显的区别。而《孤雁儿》中,李清照不仅有着对丈夫的思念,更有着对山河破碎的沉痛之情,婉约优美之情跃然纸上。金兵入主中原,宋政权流寓南方,靖康之变,使得她越发将跌宕起伏的朝堂动荡铭记于心、抒发于作。其次,情景铺设也大为不同。威廉斯呈现的是焕发着生机的春天,一高一低的对比形成了鲜明的差异,“李树一片白”“樱桃树枝”“一些开花的白树”,这些意象反衬出了孀妇内心的低沉。李清照在诗中铺设的情景则更能起到烘托的效果,无论是《梅花三弄》的笛声,还是袅袅香炉烟,意象的堆叠都流露出寡妇内心的哀婉凄凉。

爱情故事在中西方的文化之中都占据了一席之地,但由于中西方文化之间的差异较大,使得中西方作者在反映爱情婚姻观时必然存在不同。通过分析《寡妇春怨》和《孤雁儿》,我们可以看出中西方的爱情观仍有相通之处,夫妻之间感人至深的故事可歌可泣。然而,纵观传统文化以及社会背景的差异,中西方对爱情的表达各有千秋。西方传统对爱情的推崇和向往,使得作者在创作之中更加坦率直白,直接表现自己的爱慕与思念之情;相较于西方,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到“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中国对爱情的表达显得更为含蓄。值得庆幸的是,中西方之间仍有共鸣,两首诗词能让读者见证鹣鲽情深,更能从悼亡中感念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具有极强的感染力,读来感受颇深。

通过交流,诗歌承担起了文化交流的纽带,促进不同文化间的融合互通。在这种开放包容的对比学习之间,中西方作家在更好理解本国文化的同时,也对他国文化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从而不断汲取优秀文化的养分,做到求同存异。作为一种文化,爱情诗在主题以及表达方式上的创作,让世界各国的读者对其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中国读者也能够在鉴赏的过程中,了解优秀古老的中国文化,真正地将这种独特的养分根植于心、用之于行,继承并弘扬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学习并借鉴优秀的世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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