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视阈下宿命论的悲剧性
作者: 郭司琪
莱斯利·斯蒂芬斯曾说:“伟大的艺术产生的时机正是一颗极为敏感的心在命运的齿轮下慢慢被磨碎的过程。”作家张洁的小说中内含一层层淡淡的忧伤与徘徊,仿若一颗自尊而又敏感脆弱的心在世俗的磨炼下用尽全身的力量与激情去追求那无边的痛苦与耀眼的升华。张洁的小说《知在》中蕴含着无尽的哀思与深沉的人生思考,其主旨深处藏满了那丰富、深刻而又强烈感人的多层的悲剧意蕴,这是作为女性作家的张洁身上所散发的迷人的魅力,而张洁的小说《知在》则是以女性视角为切入点,去审视当下人类的生活,去观察生命个体在浩瀚无垠的时代洪流中的渺小与无奈,其中蕴含了浓厚的悲剧意识和难以摆脱的宿命悲剧性,同时也是对个体生活困境的理性思考与建构。
一、偶然下的必然
米兰·昆德拉曾说过,一个合格且优秀的小说家应当具备如下能力:凝聚自己生活的哲学思考,作家在自我绘制的作品中通过一次次的实验构模,用主宰式的形象去验证和探索种种存在的伟大的“定论”。 诚如此言,张洁三易其稿的长篇小说《知在》(载《长篇小说选刊》2006年第二期)从题目到情节再到结构,始终令人目眩神迷,谶语般的诡谲与偶然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小说的字里行间,迫使读者与她一起去寻找冥冥之中挥之不去又求之不得的偶然事件酝酿下的必然性,张洁在小说中力图呈现一个看似情节跳脱实则内蕴深刻的世界,并说服读者去相信,在生活充满物质的真实性和可以由理性解说的规律、因果关系的背后,存在着一种神秘莫测却又玄之又玄的偶然与必然的交融。
和余华的《偶然事件》倾向于诡异型叙述风格不同的是,作家张洁在《知在》中突破自我防线,打破了传统小说中的线性组织结构,割裂了理性意义上事情动态演变的顺序,以蒙太奇式的手法完成了时间上的过渡:从清朝末年到现代再到西晋时期。同时巧妙地推进了场景的变换:从北京到美国再到西晋王朝。而那些看起来互不相干、旁逸斜出的人物在此过程中也逐渐浮现出来,游离于本文所构建的世界中。与此同时,作家张洁别具匠心地将这一切看似零碎实则耐人寻味的部分,通过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暗扣玄机的中介物—晋画,有机地串联起来,构成一个表面上看似纷繁复杂、毫无逻辑,实则紧密相连的有机世界。而通过几段爱情故事所体现的偶然与必然的碰撞则恰恰是在不断地验证着那些警醒人心的谶语。作家张洁通过巧妙的建构告诉我们:凡事都有度,切不可过度痴迷,否则终将作茧自缚。
《知在》中蕴含了太多的偶然与必然。那些自认清高傲世、高高在上的人物似乎被上天开了个玩笑,常常因难以预知未来之事而不可遏制地陷入悲剧的怪圈,逃脱无望;而那些平平淡淡、悠然闲适之人却像是上天眷顾的宠儿,一再受到命运的恩惠,这些场面看似矛盾,实则耐人寻味,可见作者的布局之妙、思维之深和笔力之透!此外,这一切充满机趣的背后充斥其中的便是偶然之下的“死”之必然。老人为何认定叶楷文就是该托付的人?那半轴画到底有什么意义?为何老人的话句句是谶语……不必诉至解密,时间在继续,死亡也在继续,不同人物类似事件的相同结局也许给了我们答案。金氏姐妹殊途同归式的死亡结局、金家哥哥因心疼祖宗留下的典籍被义和拳劈死、其父母先后上吊自杀、金文萱之女安吉拉因杀人被处死—所有牵肠挂肚地珍视此画的人物,没有一人得以善终,死亡“范式”下的结局充满戏剧性与偶然性,必然意味下的悲剧性不言自明。
二、无限循环下的轮回
在这部小说中“张洁所关注的远不是如果爱, 如果不爱,我认为,最终驱使她捕影不止的,是一种永恒,一种隔绝—人与人、人与自我、男人与女人、现在与过去、中国与外国、一幅画的一半与另一半……”当人类满怀“万物之长”的信念积极为自我发展谋求光明前程之时,命运之手“适时”而入,以人类难以抗拒的姿态创设了难以攻破、坎坷崎岖的道路。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而这用来反映人类命运的宿命则尤为贴切,这便是无限循环的命运的轮回,抑或是宿命。
张洁在小说中完美地呈现了她所想要表达的东西:去探求一种或许并不存在,但是却又如同空气般无孔不入、难以捉摸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的观念,像是背后一只操纵众生的手在无形之中决定着人类生生世世的命运与遭遇,并在无意识之间,无限轮回。暂且把人类自身对于生存的态度、选择的生活方式是否决定了人类的命运抛开不谈,单纯就小说文本而言,这幅晋画至关重要,它在这诡异莫测的神秘不散的背后之手操控下,通过一幅幅场景的构造展示了个体命运的多重性。如以托尼、看门老人为代表的一群“幸运儿”可以轻而易举地逃离这幅晋画的掌控,而以叶楷文为代表的一群人则处处碰壁,难逃厄运,走上那早已被规划好的宿命。
张洁小说中的悲剧意蕴类型丰富。就《无字》而言,其中也体现了无限循环的命运轮回,吴为发疯,作者并未当即揭露事实,而是去追溯到吴为外祖母墨荷的情况,剥茧抽丝之间,似乎真相呼之欲出,却不料“戛然而止”,读者只看到吴为深陷情爱的牢笼,左右碰壁,却最终不得善终,精神抑郁进而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发疯。但是反观小说《知在》,作者仅仅是在惯性叙述下完成了写作,全然“不顾”读者的感受。纵然小说中也彰显了命运轮回下的悲剧性,但不容忽视的是作者留下了太多的谜团,令人难以捉摸。例如,叶楷文曾在龟兹遭遇奇异的沙暴,突然开窍成为资深古画鉴赏家,后意外地得到半幅晋代古画,画上的落款竟与自己的小名相同,且成为轮回宿命下的承担者;叶楷文巧遇毛莉的过程恰恰昭示了晋画的两部分于一个世纪的曲折流浪后再次相遇。推而广之,《四只烟筒》《听彗星无声地滑行》亦是如此,其中的人物大多遗世独立、随遇而安、看淡世俗,但往往会在不经意之间挖掘出冥冥之中的隐线。
作者在一场浩荡的血雨腥风中以看似凌乱实则内扣的手法形象地展示了不同时空的人类关于爱恨情仇的种种认知和经历。而这似乎又是一个又一个的极端,爱恨皆到极致,但恐怖扭曲,众人似乎被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所掌控,下意识之间便走向了宿命的轮回之处。而在这般“极致”的环境下所诞生的晋画也有那如同宿命般的轮回,在美得妖艳的同时亦会在不经意之间划破人类命运的咽喉,沾满血腥。
正如小说中所言这幅古画收藏者的命运“大多传奇一生,坎坷一生,没有一个好下场”。看似互不相干的人类却因为一幅年代久远的晋画聚到了一起,走向那未知却相似的轮回之境。
三、“无为”追求的虚无
《老子》有言“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从中我们不难看出老子十分推崇“道”—自然规律,在此过程中人的主观能动性则被忽略,同样人的聪明才智也被老子丢掷一旁,去追求“无为”。由此看来,作者与老子的一些看法殊途同归,其中所蕴藏的矛盾不言而喻。自称“万物之长”的人类执着地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这在处于老子视角下的作者而言,无疑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哀叹。文本自始至终有一点异常明确:看似坚不可摧的人类在命运之手的控制下即使再坚固强大,终究难以摆脱宿命的纠缠。这种对命运悖论的感悟实则昭示了张洁复杂的内心世界:在历经人世的沧桑“无情”又饱尝生命变化无常之后,感叹造化弄人,无力回天—“人定胜天”的自信在现实的悲剧性的映照下显得如此渺小、荒谬。
张洁的《知在》通过一系列玄之又玄却又内蕴深致的叙述,呈现用尽坎坷半生的感悟去寻找存在的真谛,就如同作者20世纪90年代的散文《我字我心》中呈现出对生命和岁月的感悟一样。整篇小说蕴含着一个总基调:看透世事沉浮后的睿智与沉着。小说呈现了一幅从清朝末年到现代再到西晋时期的晋画在不同场景中的命运。作者在回忆历史、展现现在、推演未来的过程中,通过不同人物的切换呈现出一幅执着顽强地追求梦想、畅想未来,究其一生难以摆脱无限循环的命运悲剧的交叉变换图,这是一个信念、情感与生命的交响乐,只不过其旋律在“无情”的命运之手的安排下走向了极致的虚无与迷茫。其间蕴含着一系列的矛盾:希望与失望、拯救与放纵、现实与虚无、历史与未来、生存与死亡,这些矛盾在命运的旋涡中就像是一个亘古不变的悖论留存至今,看似荒谬无理实则深刻至极。
作家张洁的内心中总有一种冥冥之中又命运注定的宿命感,这在她的作品中尤为深刻。如《无字》中叶莲子出生时的箴言:“一生中流离失所、漂泊动荡却坚韧顽强。”《知在》通过叙述历经一千七百多年被分裂成两部分的晋画在经历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漂泊动荡后竟然重新相遇,合二为一的故事,引导读者去思考:究竟是何等机缘竟如此巧合?读罢深思,不禁豁然开朗,是那“命中注定”的宿命在决定着人物的命运。此外,小说中不同人物的不同命运也在向我们昭示着这一结论。一痴和西晋惠帝皇后贾南风之间的爱恨纠葛、乔戈老爷和王府中两位孪生格格之间的爱情波折、金氏姐妹命运的悲剧性隐喻着在主宰万物的命运之手的操控下人物命运的“固定性”和内在的悲剧与渺小,就如同浩渺大海中漂泊的扁舟。其中,小说中人物各异的性格似乎也对其最终的命运走向起到了一个暗示的作用。性格不甘示弱、穷尽心机地“决定”他人命运走向或者处心积虑用尽各种方法去改变自己命运的人物最终往往会事与愿违,败兴而归;相反,那些顺应天命、淡泊处世的人物却巧妙地走出了一个又一个困境后抵达胜利的港湾,悠悠自得。在这看似“啼笑皆非”的命运走向的背后实则恰恰昭示了人生悖论性:在“强硬”的命运之手下唯有保持淡定从容、顺天安命的心态方可化险为夷,通达一生,否则无论你再怎么机智、好强也终将走向命运的“死胡同”,玩火自焚。而这在一定程度上昭示了难以抗拒的宿命论的背后个人命运的无奈、沧桑与荒诞。就如同叶楷文历尽千辛万苦后醒悟了晋画所蕴含的深刻含义后,一直以来的紧绷与沉重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最后发出了“我是谁?我要干什么?”的人生之问,其内在的虚无与荒谬油然而生。
小说旨在呈现:无论是历史洪流中呈现出来的难以抗拒的宿命,还是命运长河中的无限循环,抑或是命运之手的戏谑,在人生的审判之轮上,没有人是例外、是特殊的。小说中形形色色的人物身上情况各异的故事中所蕴含的人生之理的荒诞性与神秘性,性质各异的爱恨情仇在命运长河中最终沦为一声声轻浅、无奈的哀叹,无限循环下的人类命运的悲剧性,这些现象最终汇聚为命运长河之中,荒诞却又“顽固”、神秘。作家张洁通过建构《知在》中完成了一次痛苦却又意义非凡的蜕变,从积极进取追求理想到后来的无奈彷徨,她将生命的真谛指向了虚无和宿命,同时也充斥着荒诞与神秘。
在一个文化多样性的宽松自由的时代,任何一个正命题的背后都站立着一个相似的反命题。我们所得出的所有结论其实只是对生活和现实的一种阐释,并非定论和真理。生活本身是充满悖论的,任何看似正确的观念和通过层层论证试图给大众总结出某种定论的文章实则是对生命和生活的过滤与简化,很难为读者带来有价值的审美体验和人生哲学。无论是哪种性质的文学,其最终目的应当是深入生命的深层境界通过各种合理化的手段去呈现出一个真实又充满机趣的世界。
作家张洁执着于高尚完美情感的追求,但现实的荒诞性与戏剧性使其内在“乌托邦”式的幻想逐渐趋于“没落”,从而偏向于阐发宿命论所体现的悲剧性。本文以《知在》为例,着重探讨张洁笔下一系列偶然事件下的必然性、无限循环的轮回命运和“无为”追求的虚无,三方面一步一步“升级”人在命运之手的掌控下自我意识的逐步淡化所酝酿的悲剧性。读者这样描述对《知在》的阅读体验:“悲剧往往是以疑问和探求告终,悲剧承认神秘事物的存在。我们如果把它进行严格的逻辑分析,就会发现它充满了矛盾。它始终渗透着深刻的命运感,然而从不畏惧和颓丧。”对于一个以吟唱“爱”和“美”的启蒙立场走向文坛的作家而言,面对现代主义“荒原”式的世纪困境,张洁继承并发扬了契诃夫式的小人物的人生悲剧,以解构女性视阈下宿命论的“今世前生”,从而酝酿出“北极光”式的理想化的幻灭,构建了神秘主义下的悲剧性,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