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赤壁赋》中“江河”的时空场域书写
作者: 陈凯艺一、“江河”的时空场域
(一)“江河”的时间意象
“江河”有关时间的意象最初出现在《论语》中,《子罕》篇记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斯”即“川”,这里指河水,“舍”是休息、止息的意思。我们现在一般用这句话来表达时光易逝,光阴不再。但关于孔子的这句川上之叹在不同年代却有不同的解读。
从书籍记载来看,最早对这句话的解读来源于孟子答徐子问的一段对话。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孟子·离娄下》)这段对话中孟子回答了徐子关于孔子为什么称赞水的疑问,孟子认为孔子之所以称赞水是因为流水象征君子追求圣人之道的不息精神,这种君子的内在精神是“有本”的。
这种解读在战国、汉代的文献中也屡见不鲜,如东汉赵岐所注的《孟子章指》中延续孟子这一解读,并将水进一步象征为君子永不止息地修德。刘向《说苑·杂言篇》中将从水中汲取君子之德成为“比德”,使自然物象形象化为精神品德。
直到魏晋时期,才将“逝者如斯夫”的解读视为时间流逝的叹息。皇侃《论语义疏》中认为:“孔子在川水之上,见川流讯迈,未尝停止,故叹人年往去,亦复如此。”这里的观点就将川上之叹理解为时光逝去。阮籍在《咏怀》之三十二中言:“孔圣临长川,惜逝乎若浮。”诗中充满了对时光消逝,人生浮游的感伤。魏晋时期这一时光易逝的解读离不开当时黑暗的政治环境,社会动荡,人生漂泊如灯草,大好时光早已逝去。
而后唐代诗人储光羲《陆著作挽歌》中“昔为昼锦游,今成逝川路”一句将川上之叹的典故用“逝川”二字概括。明代刘基也将“逝川”运用在《晚同方舟上人登师子岩作》一诗中。
自此人们常用“逝川”“逝水”等意象来表达时光易逝、青春不再等伤感与叹息的心情。更有名诗名句让人们在表达此意象时广泛运用,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将进酒》),“六十齿发衰,岁月如逝波”(陆游《舟过会稽山下因系舟游近村迨暮乃归》),“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李白《古风·其十一》)等。
(二)“江河”的场域意象
中华文明进程中,被誉为中华民族母亲之河的黄河和长江,自古以来就好像生生不息地流淌着,跨越群山,奔腾万壑,纵横中原大地,将蕴含上下五千年的水文化传遍中华大地,更流淌进世世代代中华儿女的血液中。于是,有水的地方就有文思泉涌的文人墨客,写诗、作赋、吟唱、成词,汇聚成滔滔不绝的江河之水,滋润着世代中国人的心灵。
有江河的地方就有勤劳的中国人,人们在水边劳动耕作,恋爱生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关雎》)作为《诗经》的第一篇,以水中陆地上的一对雎鸠鸟起兴,开启了洛阳以南到汉江流域一带的男女爱情。“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国风·周南·汉广》)年轻的樵夫面对浩渺的江水唱出自己追求不到汉水女神的惆怅。清代王士祯评论《汉广》是中国山水诗的发轫,诗中用“汉广”“江永”表现所渴望的对象遥不可及,更将江河的空间意象体现出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蒹葭》)可见而不可求的伊人,让诗人不顾道阻且长,从沣河逆流而上,追逐美好。“秋水伊人”的意境对后世影响深远。
两千年前,西周正定都于此,开设采诗官,沿着沣河一路收集民风,以此体察民情。而沣河也是《诗经》的原乡,堪称诗经之河。《诗经》中有大量的劳动,爱情、祭祀等活动都与水息息相关,人民靠水吃水,傍水乐水。
将楚地之江河写得让人赞叹正是屈原的《楚辞》。楚地主要分布在现今的湖北、湖南一带。地处水乡,江河湖泊众多,当地人民亲近山水,士女泛舟、临水宴会、赛龙舟等活动与水息息相关。民间流传着许多与水有关的历史传说和神话故事,在这些传说和故事中塑造了许多生动逼真的水神形象。
在屈原笔下,山水是展示他内心世界的意象之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楚辞·渔父》)这段渔父歌用水清和水浊比喻世道的清明与黑暗。沧浪之水正是指汉江,屈原用沧浪的意象将个人情感投身到社会历史的发展中,使江河不仅具体到楚地这一地域,而且写出了楚地江河的独特。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九歌·湘夫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屈原吟唱出这动人的诗句,它的鲜明的形象孕育着巴楚文化,让作为楚文化发祥地的洞庭湖烟波浩渺。“山青灭远树,水绿无寒烟。来帆出江中,去鸟向日边。”(李白《秋登巴陵望洞庭》)李白在看着洞庭的秋景时,联想到自己离乡的悲情。“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诗人用洞庭壮丽的景象,将洞庭湖的“洞庭”之特色展现,湖水浑浊,湖面开阔,不仅容纳着支流的汇入,更滋润着色彩鲜艳的花草。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滕王阁序》)落霞、孤鹜、秋水、长天等意象融为一体,让鄱阳湖跃然纸上。鄱阳湖位于江西一带,是长江流域的湖泊,历代诗人咏此湖之诗甚多。李白有诗“开帆入天镜,直向彭湖东”(《下寻阳城泛彭蠡寄黄判官》),开船进入明亮如镜的鄱阳湖,让水天一色的景象生动起来。
杭州之美,美在西湖。西湖傍杭州而闻名天下,西湖十景更是集历代文人之盛赞。“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诗人欣赏西湖的晴和之景,更欣喜于雨天之韵,短短两句将西湖美的艺术体现出来。诗人在望湖楼看雨景时,更是捕捉到西子湖的骤雨图“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六月的西湖与其他季节相比有不同的风光,让人流连忘返。“残霞夕照西湖好,花坞苹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欧阳修《采桑子·残阳夕照西湖好》)夕阳下的西湖,虽已没有绚丽的色彩,但诗人仍觉“大好”。
杭州之兴,起于钱塘江。“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杭州的繁华,自古也以“钱塘繁华”获誉。钱塘江水是“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钱塘潮的壮观之景,江潮来势之猛,竟有“吞天沃日”之势。当然钱塘江也有“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白居易《钱塘湖春行》)的早春明媚风光。
壮丽江河中长江三峡历经历史与人文的浸染,山岭激流便有了人性的灵光。夏天的三峡“夏水襄陵,沿溯阻绝”(郦道元《三峡》),水势汹涌浩大;春冬的三峡“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有静有动,山水树木交汇,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代代文人墨客来到三峡,感悟着历史与自然,更与长江结下不解之缘。
二、苏轼《赤壁赋》中“江河”的时空场域
(一)苏轼与“江河”
如果说中国文学史上的文人墨客大多是临江河而有感,观川流以抒情,那么对苏轼来说江河仿佛在他的生命中流淌。苏轼出生在四川眉山,一座被长江上流的支流岷江纵贯的城市。因母亲程氏从小对苏轼“教以学问,畏其无闻”的悉心教导,父亲苏洵对其的精心培育,苏轼的学术起点极高,学识渊博的青年苏轼在嘉祐元年(1056年)与弟弟苏辙跟随父亲进京赶考。出蜀赴汴京的陆路是北上,而水路是沿长江过三峡,第一次出蜀走陆路,第二次则为水路。
苏轼一生三出两返四川,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基本是以长江为线。在苏轼的文学作品中“江”的出现频率很高,不仅是苏轼旅途中的陪伴,更是家乡的代表。虽然后半生再没有回过家乡,但蜀地的岷江是苏轼对“家”的记忆,他写家乡的水“吾家蜀江上,江水绿入蓝”(《东湖》)。
第二次出川赴京是在嘉祐四年(1059年),为母亲程氏丁忧居家二十七个月后,父子三人走水路上京,这次出三峡入江陵的路途,激发了他们的才思,几乎句句不离江,父子三人写下了《南行前集》,更有苏轼“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初发嘉州》)的感叹。这一时期的“江河”基本是描写景色,直抒情志。
而后苏轼因起伏的仕途再未回过家乡,对“江”的描写也再没有早期这般简单的景色描写。进入仕途的苏轼因反对“新法”而避难杭州,千姿百态的西湖和雄伟壮阔的钱塘潮是大自然的馈赠,来到杭州的苏轼也沉醉其中,难以排解的烦恼和郁闷在这湖光山色中不知不觉地消融了。苏轼为西湖留下不少家喻户晓的诗句,让西湖到今天都是人们心中的人间天堂。一年四季美如画的西湖“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一》);更有千古流传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二》),将西湖美景的每一面都向世人展示,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到八月十五日观潮时,苏轼大笔一挥, 写出钱塘江潮“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之一)的高耸壮观;写出弄潮儿“拍手欲嘲山简醉,齐声争唱浪婆词”(《瑞鹧鸪·观潮》)的精彩矫健。
苏轼与西湖的缘分颇深,他在元祐四年第二次出任杭州知州,为民造福的治湖之功让后人们在苏堤游览,观赏“三潭印月”,西湖独特的人文景观更丰富了人们的精神世界。而后不论是有“瘦西湖”之称的扬州,还是惠州西湖,苏轼一路上都有西湖作伴。
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与长江相伴,这一时期苏轼作品中的长江不再是《南行前集》中的景色描写,更多是将人生的思考通过江水表达出来。全家迁居临皋亭后,苏轼开始了耕种自给、著书自修、斟酒自酌、吟诗自和的生活。因临皋亭离长江不过百步,无事可做的苏轼在江上“打水漂”,睡不着的夜晚在长江边散步,他总能在孤独难耐的苦难生活中自得其乐。
当回首自己的一生时,苏轼自嘲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短短两句写明了自己到处漂泊,不断遭贬的后半生。今天世人盛赞苏轼豪放旷达,乐观率真时,更应该了解苏轼性格魅力背后的伟大人格。他有从艰难境地中重组信念的精神,有从贬谪挫折中寻找生活乐趣的热情,有在低谷贫穷中勤奋学习的坚持。
黄州是苏轼贬谪的开始,更是他学术思想形成的重要时节。在这里他与长江为伴,江边思考,对江抒情,成了他自我调节的方式。这一时期他的作品中主要以江为意象,于是有了东坡与江、赤壁与江、临皋与江等流传千古的意象与诗句。经历过生死还要面对未知将来的苏轼,将黄州视为自己的终老之地,将长江视为自己的精神寄托,于是苏轼将自己对故乡的思念与对人生的思考通过江表达出来,其中最为代表的就是《赤壁赋》。
(二)《赤壁赋》中“江河”的时空场域
“江河”在苏轼作品中有多重意蕴,从出川时对江河的纯粹赞美,到贬谪后对江河的时空思考,苏轼起伏不断的人生经历让他赋予江河更复杂的感情。贬谪黄州时苏轼的仕途生涯停滞,未来一片迷茫,而长江成为上天恩赐给他的精神避难所,弥补了苏轼无法触及的过去和不能触及的故乡、京城之地。
《赤壁赋》正是苏轼在黄州时期与友人游于赤壁之下时所作,《前赤壁赋》以与杨道士在赤壁下泛舟喝酒吟诗为背景,通过对话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内心独白,《后赤壁赋》承接上文,以写景为主,将自己的领悟落实到行动上。前后两赋将时空与场域结合得恰到好处,从理论到实践相互照应。
前一次苏轼去赤壁诵诗、饮酒、唱歌而和以洞箫,在歌声的感召中远离尘嚣,飘逸独立,于是有了对人生短促无常的感叹。“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在天地之间,在一叶扁舟上,自己短暂又渺小得不及沧海一粟,羡慕长江永恒存在,而自己无法打破时间的流逝,无法与明月长存。“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相比于长江,一无所有的苏轼反用忘怀得失、超然物外,打破了物质、时间、空间的界限,正是无数的“变”组成了“不变”,无数的“瞬间”成为“永恒”。苏轼展示了内心的疑惑、挣扎、超脱、释然,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不再痛苦于当下,不再郁结于黄州一隅,不因人生不永生而悲伤,对立统一地看尽人生,超然于生命,上达灵魂。
时隔两月,苏轼再游赤壁已是秋江夜景,踏上险峻的山岩,俯攀在怪石上看着长江已有“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的茫然,不禁仰头长啸,感觉一阵哀愁悲怆,同一个地方竟不认识这条长江。苏轼将时空与场域相结合,同一场域,同一地点,不同的时空下有不同的景象,更有不同的思考与享受。
虽为不同季节的山水景色,在苏轼的笔下却是一样的波澜壮阔,一样有超然物外的高度,今天人们口耳相传、津津乐道的“东坡赤壁”,正是苏轼完全领会了自然流动的山水所蕴含的无穷哲理后,留下的宝贵财富,不仅为景色赋予人文意象,更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