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学的“清音”研究
作者: 陈英姿一、古典诗歌到了清代呈现繁盛景象
作为中国传统文学的古典诗歌发展到了清代,由于与后来居上的戏曲、小说等新兴的文学样式并行共存,而后者的多元化创作似乎更加吸引读者的兴趣和注意,所以古典诗歌在这一时期往往被忽略。而我们必须留意的是,古典诗歌在清代是达到了一个历史的巅峰时刻:数量上看,清诗的总量在历史上远超前代,已知的清人自编诗集在两万种以上,收入各种诗集的作者总括大概有十万家以上,而这个数字是唐人的十余倍,是宋人的三至四倍,是元明诗人的六七倍。
清代诗人诗歌创作热情高涨的原因,其一是诗歌一直是言志抒情的最好表达方式,“作诗明志”,“诗,性情也,性情得而形骸可忘”(袁枚《童二树诗序》)。不管是清初遗民抗击清兵的悲愤情怀,还是在号称“太平盛世”的乾隆时期,抑或是清末的内忧外患,人们不会忘记作诗,因为诗歌与个人及家国命运、时代境况紧密结合。其二是诗歌创作的便捷和随机,诗人只要有自己的审美观照,便可以让作品体现社会现实,阅读和传诵更为广泛。
清代出现的诗歌群体之多也是古典诗歌繁盛的一个现象。清代出现了大量不同地域的诗群、诗派,他们或因革明代诗风的特性,或倡导清初诗坛的新变,或主导清代主流诗风的转移,或实现传统诗坛的分流和变革诗坛格局,这些别开生面的阵营树立起各自的诗学观念,影响着各自地域的诗人群体。
二、清代“唱和诗”风行研究
唱和体诗歌的出现来源于两宋曲宴赋诗制度。所谓“曲宴赋诗”,就是宋初皇室对文人施以恩惠的重要制度,唱和方式有君臣唱和、馆阁唱和等,作为制度化的礼仪活动,是统治者表达君臣关系融洽、天下太平盛景的风向标。
唱和诗风行带来整个社会文化品格的提升,民间的文人雅集成为风尚。诗人之间切磋交流日盛,雅集唱和、宴游唱和,标榜高致、群与郊游成为士大夫们喜欢的生活方式。诗人因机缘相聚作诗,引领文化潮流,并借此形成诗歌的流派、诗人群体,对古典诗歌发展的走向起到重大影响。
清代的诗人群体非常活跃。从地域上分,清初申涵光、傅山及北方诗群,黄宗羲、钱澄之越皖诗群,顾炎武、吴嘉纪及吴地诗群,屈大均、陈恭尹及粤湘诗群成为清初诗坛的发轫,清代诗人团体左右着诗坛的格局和变化,各个流派诗人各树一帜,竞相呼应,激荡起各种诗风相映成趣,开创了对前代诗歌进行继承和革新的生动局面。
三、《红楼梦》诗歌与清诗的并行轨迹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是当时文人团体中的一员。从曹雪芹好友的记载看,曹雪芹的诗友大多是清宗室诗人,如爱新觉罗氏的敦诚、敦敏、永忠等,他们之间交往甚厚,并有诗文往来,饮酒纵歌,豪情万丈,如“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爱新觉罗·敦诚《佩刀质酒歌》)。曹雪芹酒渴如狂,朋友解下佩刀换酒招待,曹雪芹作长歌表示答谢。
反映到《红楼梦》小说中,大观园的诗有很大一部分是文人雅集诗,小说中表现的所谓“闺阁诗章”,不过是把诗歌创作的现象从朝廷转移到闺阁内,是清代统治阶级文化精神生活的一个缩影。小说借大观园众儿女诗歌创作活动,相互之间进行的诗歌高下品评,也一定程度上是清代文人在创作和鉴赏方面主流思潮的完整呈现。
“海棠社”和“桃花社”是小说中的文学社团。“海棠社”和“桃花社”取花为社名,符合当时文人喜欢以花卉草木为题咏对象的诗歌审美取向,也符合女性的审美需求。
四、《红楼梦》诗学创作对传统诗学的继承与创新研究
(一)《红楼梦》诗学集大成的创作特点
《红楼梦》诗学一个突出的特点是“文备众体”,小说中有关诗、词、曲、辞赋、骈文、拟古文、诔、灯谜、酒令、歌谣、谚、赞、偈语、书启等创作形式。
《红楼梦》小说中比较完整阐述诗歌创作方法的是林黛玉的诗学观点:“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熟透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虞、鲍等人的一看。”由此看,清代诗歌创作一部分还是“宗唐”思想为主流,对魏晋时期的诗歌也有继承。魏晋和唐代诗歌的特点是诗人个性的张扬和不羁,是诗歌意境和气象的雄阔和捭阖。当香菱推崇陆游的诗句“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时,被黛玉打断:“断不可看这样的诗。”黛玉不赞成初学者对陆游仅对仗工整的诗句加以学习,反映诗歌先要领略的是格局和意境,词句格律都是末事这样的一个诗学观点。
但《红楼梦》诗学创作的体系又自成衣钵,因为不满足于简单的复古思想,清代诗人们的观念有所改变,突显个性成为时代的需求,“我是何人须是我”(宋湘《送张船山前辈》之六),我必须是我,我就是坐标,独往独来,不屑依傍门户。“学韩学杜学髯苏,自是排场与众殊。若使自家无曲子,等闲铙鼓与笙竽”(宋湘《说诗八首》),如果机械地效仿,不管是“宗唐”还是“宗宋”,不想创立自家面貌,那就是充其量一辈子吹奏别人的曲子而已。所以,《红楼梦》小说中的诗作都是独立创作个体的代表,从“海棠社”初始社员自取雅号这一段的描写,就可以看出“潇湘妃子”“蘅芜君”“怡红公子”“蕉下客”等雅号既有古典的诗意,又契合个人的情思的特点。
(二)《红楼梦》诗学的美学特征与清代诗歌流派的倡导建树关联
清初诗人王士祯(1634-1711),字子真,晚号渔阳山人。他在诗歌创作上以“神韵”为宗,内容主要是吸取唐代王维、孟浩然一派山水田园诗的经验,理论上着重继承钟嵘、司空图、严羽的诗学思想,追求“兴会神到”“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境界。“神韵说”的提出是当时清代诗人为了摆脱政治等社会因素的干扰,希望诗歌沉浸到一种纯粹的淡远清新的氛围中去,求滋求味。
清代诗人袁枚(1716-1798),自号仓山居士、随园老人,是著名的诗歌美学和理论家。袁枚提出的“性灵说”主张写诗的主体要有真性真情,创作要遵循灵感。其诗歌美学思想归纳为一个“真”字,就是天然、独创、真挚。反映在人的精神上,就是突出“自我”,涵咏“性情”,性情的主体是“人”,要求诗歌表达人的个性状态即“性情”和鲜活的灵气,诗歌不是“载道”,“诗者,心之声也,性情所流露也”(《答何水部》,《小仓山房尺牍》卷七),没有性情,就没有诗歌。
这一学说在当时注重学术、经学考据的清代是一声逆响,对乾隆时期以正统儒家教化观念统摄诗学的倾向也表现出了一种勇气的对立。沈德潜提出的“温柔敦厚”说,所谓“关乎人伦日用及古今成败兴坏之故者”,以及翁方纲的“为学必以考证为准,为诗必以肌理为准”,这些对诗歌的规范代表了当时官方或一些仕宦作家、权贵对诗学的认可标准,但并不能代表真正发自内心创作诗歌的诗人们的真实心愿。所以,袁枚的“性灵说”得到了一部分并不想遵从官样文章写法的诗人们的南北呼应,而且声势浩大,影响深远。
“浙派”的厉鹗曾称:“夫诗,性情中事也。”还有岭南的黎简、宋湘和吴中的黄景仁等人,他们坚持自写性情,诗是性情的外化,“清宵悠悠,抚我鸣琴。孰听其曲,自惜其心”(黎简《咏古八首·其八》),“自惜其心”,诗人们更多关注自己内心的欢喜和苦衷,自己的心灵是否真诚,内心是否受到伤害,有无个人的孤愤和不平,都可以借诗歌加以抒怀。
(三)曹雪芹诗歌创作特点研究
曹雪芹(1715-1763)所生活的年代几乎与袁枚同时,《红楼梦》塑造的主要人物个性鲜明生动,在繁琐的封建礼教束缚之下,小说真正进行自由文学创作的天地就是大观园的诗歌比赛。人物的喜怒哀乐、娇嗔怒怨都是通过诗歌体裁抒发出来的,是人物真“性情”的表露。
在诗词描写的章回中,黛玉“豪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的风流别致,宝钗“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的稳重端凝,宝玉“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的散逸脱世,湘云“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的恣肆随意,探春“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的旷达爽朗,一个个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示在读者面前。
五、《红楼梦》诗学创作环境大观园与清代园林建筑艺术的实体勾连
(一)大观园是性灵和神韵之所
《红楼梦》诗学创作的自然环境—大观园,因为有了皇亲元妃匾额和对联的定制,由一个衔山抱水的皇家园林变成了一个诗意鼎盛的人文园林。
大观园是继颇具豪华排场的荣国府和宁国府之后又开辟出来的一个园子,它横跨荣宁二府,其亭台楼阁、水榭花径设计结合了江南园林和帝王苑囿的特点,有一定的皇室威仪,又有贵戚的文德内涵。在元宵节经由元妃的省亲之后,更加华彩夺目。院落名有“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大观楼”等,匾额有“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诗句有“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等等。
(二)大观园体现了清代造园艺术的精进
明清两代,我国古典造园技艺日臻成熟。尤其是清代,出现了非常著名的皇家园林,如圆明园(清康熙、雍正、乾隆年间),承德避暑山庄(清康熙、雍正、乾隆年间),颐和园(清乾隆年间)。曹雪芹在描写大观园时与清代帝苑的文化内涵与特征有相呼应的表现,它体现了清代造园艺术的精进,环山绕水,恰似蓬莱仙境,同时诗意鼎盛,风物华彩,熠熠生辉。
曹雪芹在大观园中设置了“稻香村”,体现了自然山水田园风光的秀丽,这和圆明园中的“武陵春色”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青山环抱,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景致。再比如,大观园中临水建筑“藕香榭”,盖在水池中央的一所建筑,四面有窗,左右曲廊可通,跨水接岸,是夏季赏荷之所,与圆明园的“上下天光”建筑“涵月楼”也极为相似。
(三)大观园诗学体现了清代游园诗的文化景观
曹雪芹不仅在园林建筑的描写上秉承“虽有人作,宛自天开”的精髓,还在园林诗方面承袭了清代游园诗鼎盛繁荣的特点。
贾宝玉描写大观园的“四时即景诗”就曾掀起一批崇拜者的竞相传抄和模仿。大观园拟句留题、勒石刻字更是“康乾风气”的反映,匾额对联是古园林建筑的一部分,是辞赋诗文、书法篆刻、园林建筑艺术融为一体的我国独特的民俗文化精品,在清代达到鼎盛。清代的三位皇帝康熙、雍正、乾隆亲题的碑石牌匾遍布各地名胜古迹,尤其在皇家园林中成为一道浩荡的文化景观,这在《红楼梦》小说中都有笔触的描写,如“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这些描写园林风景的诗意境优美,对仗工整,画面感极强。
清代诗歌重视个体的生存空间,关注一己之性情是诗歌贴近生活的表现,《红楼梦》在诗歌方面,达到了整合式的集成境界,预示了真正的性灵抒发才是本真和纯粹的追求。虽然由袁枚领导的性灵诗到了嘉庆末走向衰微,但是,作为一种生命张扬的力量是时代向前的动力,曹雪芹预示了这样一种力量,《红楼梦》诗学为此展示了人性的真实、情感的韵致和诗意的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