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而不得与不修而修

作者: 程康怡

有人说,《红楼梦》是一座修行场。贾府内的男女老少、大小主仆,都在属于自己的院落里修行:有人为了追逐名利功贵,有人沉溺恩深情长,有人时乖命蹇却不移矢志,有人一心求索仍不知所向……在这里,每个人年岁不同,经历不同,修行目的不同,所禀赋的先天道性亦不同,因此他们的最终归宿也截然不同。

那么,究竟何为“修行”呢?庄子曾在《大宗师》中言:“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大概意思是说,人的修行应该返璞归真,着重关注自身,修己德性,修己内在。我在此将其总结为“三修”,即:修己、修身、修心。

那这座修行道场里的人,是否真的都能获得圆满、修得正果?

非也!比如,那位“带发修行”的妙玉。

一、妙玉的“修而不得”

不得不说,身份、行为都极为特殊的妙玉,她的出场其实并不多。在前八十回中,她的公开出场仅有两次,且在亮相后不久便倏然隐去,其余大多数时候都只出现在别人口中。然而,正是这么一位和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没有丝毫血缘联系和姻缘联系的女子,在“金陵十二钗”的正册中却排名第六,甚至排在了“脂粉英雄”王熙凤前头。曹公深意何在?我们不妨来一探究竟。

妙玉首次出场,不见其人,而是出于林之孝家的之口,她是这么说的:“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接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她从一出场便充满了矛盾:祖上本就是“读书仕宦之家”,且是有两个老嬷嬷、一位小丫头服侍的大小姐,她却偏称“侯门公府必贵势压人”,身为出家人本应该六根净除,她却偏要带发修行,可见尘心实难断。

人们都云,妙玉“爱恋宝玉,俗缘未了;身在槛外,心在槛内”,讲的一点儿也不错:她素有洁癖、鄙视男子,却暗暗通过钗黛将宝玉引进屋内喝“体己茶”(第四十一回);她一向清高孤傲,视万事万物为俗,却只听得前来乞梅的宝玉一句“姐姐梅花雪烹的茶越来越让人觉得有情有义了”,便脸泛微红(第五十回);她对别人的生辰未曾上心,却偏为宝玉送来庆贺帖,粉红信笺上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一切尽在不言之中(第六十三回)……喜欢上一个人没什么错,何况妙玉正值青春妙龄。

可问题并不在于她那颗本应清冷无欲却火热难耐的心,而是那颗分别的心。

在“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一回中,贾母带刘姥姥一干人到栊翠庵讨茶喝。妙玉给其他人皆为清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到贾母这儿便是“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她悄悄拉着黛玉与宝钗去喝茶,给她二人用的皆为名家所珍藏的珍奇茶具,给宝玉的却是平时自用的小绿玉斗;她用五年前的梅花雪为钗黛泡茶,黛玉将其误认成“旧年的雨水”,反被妙玉嘲笑“竟是个大俗人!”瞧,到了栊翠庵,竟连黛玉都变成了俗人。

对刘姥姥,对宝玉,对黛玉,皆是如此,其分别心不可谓不重。刘姥姥喝老君眉说味道淡,俗;宝玉欲饮一海之茶,俗;黛玉未能辨尝出雨水和雪水的区别,俗。这排场,这傲劲儿,竟不像是喝茶,倒像是炫物了。

再到后来,当丫鬟将刘姥姥用过的成窑杯取了回来,妙玉要扔掉时,宝玉却说:“那茶杯虽脏了,但扔了岂不可惜?依我看,不如就给那婆子,她卖了也好度日。”妙玉却回:“幸亏不是我用过的,不然就算打碎了也不会还给你。”世法平等和博爱尊道的道理,妙玉参不透,宝玉却明白。也因此,他体谅刘姥姥的处境,想着拿茶杯让她换钱补贴家用。这些小细节虽不起眼,实则饱含着良好修养和脉脉温情,这源自于宝玉博爱、悲悯众生的天性,即便不读佛经,也胸怀仁爱之心。

可见,修行的路上,有些人不修而修,有些人却修而不得。妙玉无疑是后者。修行于她而言,不是解脱,而是欲挣脱反自缚的无能为力。我想,这里面有三个层次的原因:

其一,她未能“修身”。“尼姑”二字对于她而言,并非身份,而似职业,因为她从未以一个纯粹出家人的身份自居过。在凹晶馆同黛玉、湘云二人联诗时,她张开嘴便是“咱们的闺阁面目”(第七十六回);在栊翠庵时,她也并非日日青灯黄卷,反而把花木打理得繁盛娇俏,甚至时时关注着高墙之外大观园的一举一动……身在佛门却心系红尘,这二者间的落差与矛盾正是妙玉不为世所容的真正源头。

其二,她未能“修心”。师傅唤她静居,为的就是养心养性。但她果真“静”下来了吗?未曾。相反,妙玉一直处在矛盾的心灵处境之下,陷于出家人与贵小姐的双重人格煎熬中。《格言联璧》有言:“修己以清心为要。”身为尼姑的她,本要“空”,可骨子里却不甘寂寞,过多的杂念让其最终落得了“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无瑕白玉遭泥陷”的凄凉结果。

其三,她未能“修己”。我想,修行一世,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因为能够看得清自己,才能够看得明白人间。可妙玉却看不清自己:她虽遁入空门,自愿在边缘生存,也有着像庄子那样“不合世宜”“权势不容”的孤愤,却对名利、对俗世并未看破,因而始终跨不出那道“千年铁门槛”—这道铁门槛下,是铁血的现实,长久而绝望,反复而无常。槛内的世界是婆娑世界,繁华、空虚,富丽壮观如大观园,也迟早废毁;槛外的世界,是昏扰中的慰藉,借助它得以暂时栖居,即使不被理解亦不长久,却是生存方式。她的贺贴只在席散酒醒后得见,她的隐身与出场,应了一个“遁”字,可“遁”并非真“遁”,是不得不“遁”,最终,她在淖泥污坛里丢了真性。

二、邢岫烟的“不修而修”

那站在妙玉对面的是谁?

是邢岫烟,薛姨妈口中的“钗荆裙布的女儿”。

但就是这位看似不起眼的女子,被《红楼梦》知名评家陈其泰认为是“书中第一流角色”。岫烟担得起吗?我想说,绝对担得起。

妙玉曾和岫烟讲:“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二句说得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第七十二回)为此,她认定了土馒头哲学,欲看淡世界远离红尘半步,自命不凡地称自己为“槛外人”,实际上却从未能成功踏出尘世的门槛儿。反观置身于“世内”的岫烟,却始终不争亦不惧,恬淡从容且清醒通透地活着。她让宝玉以“槛内人”回复妙玉署名“槛外人”的笺帖,巧解了宝玉不知怎样回帖的烦恼,使宝玉顿时如“醍醐灌顶”。试问:妙玉何曾给过宝玉以“醍醐灌顶”的彻悟?第四十一回里,宝玉去栊翠庵喝茶,妙玉的一番言论不但未使宝玉“醍醐灌顶”,反而让其云里雾里。

宝玉曾称岫烟的言谈举止“超然如野鹤闲云”,并认为这是“有本而来”。这个“本”是妙玉吗?妙玉的才情与学问是不置可否的,曹公在《世难容》里便称其“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但其心理痼疾与内外矛盾使她无法真正地领会其间真理。岫烟的“本”,是本心。她深谙自然至性和尊重大道精神的道理,并能身体力行,从而悟得了儒、释、道的真谛,这才是真正的“本”。

在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中,众多的红楼儿女相聚写诗,邢岫烟写了一首《咏红梅花》,我们透过文字便能感其本心: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似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岫烟家道寒素,生活境况一向堪忧,却从不抱怨半分。从“冲寒先喜笑东风”七字里我们便足以体悟到她性子里那股不忧先喜、笑迎东风劲吹的乐观安然。“看似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两句,更是把她温厚恬淡而又不卑不亢的性情展现得淋漓尽致。东风劲吹下依旧勃勃盎然的春意,看似寻常实则自在绽放的红梅,都充分体现出邢岫烟“无万物之美可养乐”的内审美感。何为“内审美”?荀子言,“心平愉,故无万物之美而可以养乐”。也就是说,当人的内心保持平和愉快,即使没有美好的万事万物存在,仍能感到浓淡自知的快乐,甚至获得物质富足所无法实现的精神悦乐,从而超越感官,直达精神世界的内审美境界。岫烟便是如此,她虽出身贫寒,生活拮据,却始终不卑不亢,以妙玉为师,读书识字,学禅写诗,终于成长为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才女,连宝玉都赞其如“野鹤闲云”。就如王正康先生在评析邢岫烟这个人物时所说的那样,她的这种悦乐精神,正是儒家“无万物之美可以养乐”的内审美思想与积极的入世精神的生动体现。

岫烟的言谈举止也透射出了庄子“道法自然”的理念。老子曾在《道德经》中提到“三去”—去甚、去奢、去泰,即摒弃那些过度的、夸张的、极端的行为,以畅万物之情,适万物之性。“三去”之后,老子又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邢岫烟正是参悟了道的真谛,凡事顺其自然,从不刻意强求。你看,薛姨母不就是看重了她端雅沉稳、知书达礼的个性,才央求贾母作媒说与薛蝌?可见这一段良缘并不是她有意地去争取到的,而是水到渠成地促成的。

岫烟的“不修而修”更体现在禅学思想上。禅即静虑,禅即正心,谓静中思考,将心绪专注于一境,以消除苦恼,去恶为善,转痴为智,而求得精神的超脱。禅亦是寓动于静,动静融合的生命,饱含着无限张力。她那两句“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栩栩如生地描绘了绿叶添妆的红梅宛若朦胧月影下欲熔未熔的艳艳红烛,又似醉了酒飘然跨过赤霞虹光的白衣仙子,看来岫烟的内心并不像李纨那样如“槁木死灰”,而是在浮躁的世俗中保持心平如镜,坦然面对世间变故,可见其修养功夫之深。六祖惠能大师在《六祖坛经》有言:“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可见,得“道”非但不能脱离实际生活,还需得怀揣着一颗平常心对待万事万物,内心皆能泰然处之,不为世风吹动。

你看,论身家和文化地位,岫烟也比不上妙玉。她命如萍靡,寄人篱下,却不似黛玉那般小性敏感多疑;她捉襟见肘,荆钗布裙,却依然雅重得体,别具烟霞色;她看尽世态炎凉,深谙世间苦乐,却依旧活得清醒明白,不失对生活的热爱……可见,岫烟虽未能如她的“半师”妙玉那样进身禅门,却以“不修之修”的方式在精义上与“平常心是道”一脉相承。而妙玉虽身在空门,离真正的觉悟和修行却遥远得很。所以,谁说一定要参禅修道?有的人不需遁入空门,亦能自渡,乃至渡人。

其实,人生就是一种修行。不只邢岫烟,人人都在路上,人人都会遇见自己的坎儿: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却偏偏是庶出,且有经济之才却因女儿身难展才学;平儿聪明干练知进退,却夹在“贾琏之俗”与“凤姐之威”之间进退两难,受到委屈却只把苦往肚里咽;香菱温柔袅娜有诗才,却命途多舛,被呆霸王撒气打骂,被夏金桂诬陷摧残……可世上没有救世主,最后还得自己拯救自己。于是,探春兴利除宿弊,大刀阔斧改革管家;平儿“俏也不争春”,掂掇轻重、心存淳厚,一件件事都处理得周全妥帖;香菱始终秉持着积极善良,向黛玉学诗,在“雅集苦吟”里寻得了诗和远方。

在“不修而修”中,她们平凡的生命有了不平凡的尊严和光芒。因此,真正的修行,是让每个人都能够发觉内心中的自我,并愿意努力去完善心性与言行上的不足,以一种更适合自身的方式证得自足圆满。

南怀瑾先生也说过:“修行不是为了遇见佛,而是为了遇见你自己。真正的修行不在山上,不在庙里,不能脱离社会,不能脱离现实。要在修行中生活,在生活中修行。你的生活环境就是你的道场、你的坛城。”是的,看得清自己,看清自己的内心,才能够看得明白人间。唯有真正沉下心来,细观形骸下的自我,回归内心的质朴和真实,并感受心底深处最单纯的喜悦与满足,才能明白“修行”二字的真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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