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女儿性”之影

作者: 孟园

海棠——“女儿性”之影0

当代“童话诗人”顾城以其独特的诗人之眼从中发现了“永恒女性之光辉”—“女儿性”。他认为“女儿性”是贾宝玉在人世间毕生所追寻之物,并将其作为宝玉为何会被女儿所吸引,并常常流连于女儿世界的重要原因。顾城毕竟是诗人,当然不屑于做埋头故纸堆的所谓的“研究”工作,因而,他对“女儿性”只进行了朦胧的阐释,并未进行具象的深入分析。故像“女儿性”的来龙去脉这样最基本的问题在顾城那里是找不到答案的。

“女儿性”顾名思义就是通过女儿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光辉”,而要说明这种“光辉”是如何通过女儿表现出来就要对《红楼梦》中的女儿形象进行分析,这就势必落入“人物论”的窠臼。梦解红楼的大师周汝昌先生经过对《红楼梦》的深入剖析后,认为曹雪芹“处处以花喻人”,并将“名花美人的互喻”的中国传统审美习俗踵事增华。因此,周老主张把《红楼梦》视作“群芳谱”,着眼于这一理念再审视红楼花品,方觉既不“失花”,又不“失人”。周老的这一说法,为“女儿性”的探寻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故在此实行“拿来主义”,从喻女儿的花切入,来看“女儿性”。《红楼梦》中写花虽多,但诚如众多学者所指出的那样,“海棠是全书的眼目,起提纲挈领的作用”,“是最为作者所寄情的花”。因此,我认为从海棠入手看《红楼梦》中的“女儿性”似乎也是说得通的。

一、海棠—女儿的化身

纵览古今,醉心于海棠的文人雅士比比皆是,将海棠喻作女儿的诗词更是琳琅满目,曹雪芹深知其意。

(一)明指

在《红楼梦》中,海棠主要有两种,一为西府海棠,二是白海棠。随着学术界对《红楼梦》中海棠范畴的拓展,某些国内学者指出海棠应有第三种:木瓜。虽然这一观念受到颇多关注以及拥有广泛接受度,但因木瓜常以果实而非花的形式出现,故在本文中不将其作为海棠花的一种进行论述。初见西府海棠是在《红楼梦》中的第十七回,贾政携宝玉与众多清客出游大观园,行至怡红院时,见西府海棠“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便向众人介绍说此为“女儿棠”,出自“女儿国”中,但被批为“荒唐不经”之说。而后宝玉不畏父严,又对此阐发了一段宏论:“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之风,所以以‘女儿’定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窜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荒唐不经也好,以俗传俗也罢,贾政父子均道出了以海棠喻女儿的事实,并因宝玉说其近乎“闺阁风度”更揭示了海棠象征女儿的深意。

在第五十一回中,宝玉将自己同麝月、晴雯相比,发觉自己是“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而她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显而易见,在此处宝玉把白海棠比作为具体的女儿。

(二)暗指

此外,文中还有多处借海棠与女儿的关联来暗指海棠是女儿的化身。

二十五回,宝玉见到小红被海棠花所遮;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一节中咏白海棠,黛玉等人皆以海棠自况;四十一回,妙玉亲就自捧了一个精致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五十八回,芳官身着海棠红的小棉袄;第五十九回,麝月在海棠树下晾手巾,等等。而最为经典的暗指莫过于第六十三回,群芳占花名,湘云掣出一根一面画着海棠,一面题有“只恐夜深花睡去”的签子,于是许多学者认为,海棠是湘云的“花影”。然而,近年来也有学者认为海棠应为黛玉的象征,并列出了“十余事以证之”。海棠究竟是谁的“花影”并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在此只是借此论证海棠暗指女儿这一事实。

二、海棠的隐喻—女儿≠“女儿性”

贾宝玉身居怡红院,有“怡红公子”的雅号,而这个“红”指的正是海棠,《红楼梦》中海棠确指女儿无疑,足见贾宝玉对女儿的喜爱。然而,女儿虽美好,却只是作为“女儿性”的载体,人间所显示的只是一个个的瞬间,终不是“女儿性”本身。海棠的神秘隐喻将此充分地体现出来。

《红楼梦》中,海棠的神秘隐喻共有两处。一处是七十七回,海棠没来由的枯萎是对应在晴雯身上,一处是九十四回,枯萎的海棠突然在冬日盛开,被作者定为“花妖”。许多学者将这两处放在一起加以比对,认为高鹗曲解曹雪芹的原意,将海棠妖魔化,进而推出后四十回续书在各方面较前八十回都相去甚远。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孰优孰劣不在本文讨论之列,在此,本文是将《红楼梦》看作一个有机的整体,因而我认为,这两处隐喻是贯穿的,并从中可以得出女儿≠“女儿性”这一结论。

这两次海棠的反常的表现,各喻其事,但本文并不着重于隐喻本身的分析,而是着重看在这两次隐喻发生之后,宝玉的反应。

第一次是在七十七回中,宝玉因晴雯之事发出了海棠通人性的议论,但他随即又说:“从此休提起,权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见我怎么样……”此虽为安抚袭人之言,但此话一出,便觉将其悲伤之意消解大半。而之后,他虽写了诔文以祭晴雯,但不久又和女儿们“厮混”在一起。

第二次则是海棠在冬日开花,宝玉也发生了由悲到喜的转变,悲的是“晴雯不是像花死而重生”,喜的是“前日巧姐提凤姐要把五儿补入,或此花为他开也未可知”,但又转悲为喜仍旧说笑。此后又生出“侯芳魂五儿承错爱”一节,紫鹃也曾说他是见一个爱一个,然而如众多学者所说,他并非真的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好色之徒,只是因为爱这“女儿性”,想和“女儿”在一起,让“女儿”伴他一生。在他看来,晴雯虽死,但五儿补入,于是海棠便在冬日绽放,这是“女儿性”得以接续的表现,他当然会喜。此时的宝玉尚未知晓他所追寻的是“女儿性”而非“女儿”,但他这种想法却已暗藏于他的行为之中了。

直到他重游太虚幻境之后,对女儿情淡薄了很多,并吟出了“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的禅语。他此时已从中悟得“女儿”只是载体,并不是他要追寻的“女儿性”。

三、咏海棠—“女儿性”的“映”与“对”

《红楼梦》中对海棠的吟咏主要有两次。第一次是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一节,这是全书的又一重要关目。有人称其是全书“‘诗格局’的新起点”。第二次是在九十四回,海棠违时盛开,史太君赏花命宝玉等人写诗“志喜”。这是大观园中最后一次有规模的唱和,之后贾家便连连受祸,走向败落。

这两次吟咏除所咏的海棠品种及喻意不同之外,更为重要的是所咏之人也不相同。一是多为钟灵毓秀的女儿,一是全为渣滓浊沫的须眉男子,女儿之诗轻灵,男子之诗笨拙。我认为此处正是“用男性自身的混乱和暗淡来反衬女性的光辉”。

(一)咏白海棠—正面书写“女儿性”之映

在红楼的诗作中,《咏白海棠》诗历来为人所称道,这也是海棠凝聚成海棠诗社之后首次活动的结晶。诗童才女抒情遣兴、施展个性才华,他借咏白海棠抒发个性的思想、品德要求和精神情感,并可从各人诗中窥得每个人将来的情景。

许多学者都对这六首诗进行了详细的注解,并结合人物的性格与思想进行深入的分析,从中挖掘出曹雪芹为小说人物安排的命运与结局。故在此不再对诗作的内涵意蕴作深入的解读,而是重回诗作本身,着重看诗的用词。这组诗几乎每首都会出现“雪”“玉”“冰”等词,以喻海棠之白。众所周知,诗是众女儿的自况,而宝玉“那首白海棠颂也是黛玉之歌”。因此,这都实为显示“女儿”之洁、之净。“佛教也是讲净的”,六祖慧能曾说:“佛性常清净,何处染尘埃。”顾城指出,吸引宝玉的便是这种女儿性,也就是通过林黛玉所展示的“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洁净精神。于是“女儿性”的天然的自如、洁净、独断和佛教的禅意相合,洁净如水,心静如水,给人以清凉之感。因此,咏白海棠诗从正面书写了“女儿性”相映的一面:纯净,清洁,以及清凉的禅意。

(二)咏花妖—背面傅粉以现“女儿性”之对

在九十四回也有三首咏海棠诗,但相较于《咏白海棠诗》,这三首却极少有人提及,以下选取其中两首进行阐释。

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

—贾宝玉

这首诗的开头便抛出两个问题:昨日海棠为何枯萎?今日为何又会复活重新绽放?这两个问题宝玉早有答案,从前海棠枯萎是应晴雯之难,此时之繁是为五儿之将至。然而,在其诗中,他却说是“应是北堂增寿考”这样的吉利话,失了他的真性情。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

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

—贾环

贾环写海棠冬日开花这种奇事独在贾家出现,以示贾家的地位特殊,从而借以表明他自己身份的尊贵,颇有自命不凡之意。然而,想到贾环的所作所为,这一句“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将其自大痴妄的本质暴露无遗。

最后便是贾兰的诗作,贾兰虽道出海棠不是无知亦有灵性,但它所通的并非人性,而是所喻家族繁盛的喜事,这首诗虽是极讨长辈的喜欢,却毫无诗意可言,但也从侧面凸显出了贾兰的善于逢迎。

由此看出,从这些诗作中所流露出的东西实为男子之浊的表现,而这正是与“女儿性”相对的一面:人间的浮华、功过、痴妄。

所以,“女儿性”并不是指“女儿”,它只是借助于“女儿”呈现出来的,或者说是“女儿”那种内在的天性。它的无求、独断、自如等等,微妙地重合了中国古代清静的佛性,与其相应的是生命本身的清净无别,而与它相对的则是尘世间的功过是非。曹雪芹赋予了海棠花丰富的艺术内涵及神秘的隐喻,正因如此,才得以从海棠花身上寻得“女儿性”的身影。《红楼梦》中写花虽多,但也只有海棠才有资格成为作者所推崇的“女儿性”的影中影!从海棠的角度切入,发掘出的“女儿性”对于现当代文学总的女性形象研究也有一定意义。“女儿性”在现代文学中的重现,尤其是在乡村少女这一形象谱系中得到重生,并通过“女儿”这一群体形象来阐扬人生中的真、善、美,散发着的迷人风采。废名笔下的细竹与琴子,沈从文笔下的翠翠……均是受到其感染并创作出的经典形象。此外,红楼中的“女儿性”有益于当下女性核心价值的构建,这虽是男性对理想女性的一个幻想,但对于女性人格发展却有重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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